清明日,有语寄远方

2020-04-06 18:11
江苏

原创 北大青年 北大青年
全文共4577字,阅读大约需要9分钟。
公历4月5日前后,仲暮春交,生气正旺,阴气衰退,吐故纳新,春和景明,是曰清明。每年的这个节日,无论身处华夏何处,有何民俗,人们对逝去亲友的悼念与哀思总是相通的。我们会在墓碑前鞠躬叩首,奉上祭品,也许还会低语几句,一如他们从未离去。

今天,《北大青年》将哀悼和追思拆分到个体,从英雄烈士到亲人故旧,从殷亲骨肉到萍水相逢,去呈现每一种切切哀思,寻找隐藏在悲伤背后的力量。

清晨6点,闹钟准时响起,我穿衣起床,开车带着父母祭拜先祖。

下了一夜的雨,远处山脉烟雾朦胧。清明时节车辆比往常都要多,从城市向郊外一直西行四十分钟,我们首先来到徽州古城歙县,这里长眠着我的祖父。

一座座旧坟掩映在竹林间,周围穿插着横七竖八的田埂,近旁散落着零星几片茶树丛。沿着小路爬上小山坡,便来到祖父的坟前。墓碑大部分被雨水侵蚀,字刻轮廓可见,坟包被上下两圈石头围砌着,和周围的土地分割开来,仿佛告诉走过的人,这里是一座坟。

按照徽州的习俗,需要先用镰刀把坟周围的杂草除干净,意思是给死者整理屋舍,然后再行祭拜。也有还需在山下铲一抔土堆在坟包的习俗,俗称“培新土”。做完后,父亲从袋子拿出两沓黄纸,一叠冥币,用打火机点燃,顺着火势点着祭拜用的香火。这时父亲总会让我在心里默念,告诉祖父自己的愿望,求得家族先祖庇佑。纸钱在火光中焚化,半空的纸灰,飘荡的烛烟,带着我们的念想,寄往远方。

祖父于1981年因肝癌去世,按照当时的习俗土葬。当时父亲只有15岁。如今父亲每年在坟前总要念叨,“你爷爷是一个慈爱的人,虽然有时候生气起来我没少挨打。”于是我总是在脑海中把这些话语织成一个模糊的人的形象——正直,敢担当,但脾气有些火爆。祖父去世后,祖母就这样一个人把孩子们抚养大,至今未再嫁人。

纸钱焚尽之后,父亲会把一串白钱纸挂在细竹杆上,插在坟头,祭拜仪式就算完成了。徽人扫墓挂钱,意为招魂,除了清明前一天的寒食节外,可以提前或在清明当天飘挂。我转身望去,群山之间,这座墓是如此渺小;时间长河中,立身也不过数十年,亡灵真的能找得到归途吗?那串纸钱飘挂的,或许只是活着的人对亡者恒久的思念。

外祖父则安葬于黄山市郊的公墓,于2011年火化安置。陵园依山而建,山中松柏森立,空中飘荡着远方传来的经文诵读声,混杂着细腻清淡的四季桂香。

陵园里,没有一座座插上白钱纸的坟包,取而代之的是按照秩序排列的一块块墓碑,前方是长方形的墓室,上面用一整块大理石盖着,外祖父的骨灰盒就安放在这方寸之间。家人用扫把扫去碑前的落叶,给花瓶里放上新买的花。局促的区域内,不变的是同样的默念和插香火。

离开墓位,我们在祭祀品焚烧区找到对应生肖(外祖父属羊)祭祀的位置,把带来的东西焚化。半燃尽的黄纸不断上升,在空中最后一点金边中化为灰烬,逝者音貌浮现,虚实连通。

印象中外祖父话很少,总是带个老花镜看报纸。初二那年,母亲突然来到教室,和正在上课的班主任私语了几句,便带着我离开了学校,一路上,母亲都没有说话。直到赶到外祖母家,我才看见外祖父躺在床上,而母亲直接就跪下了。之前我只知道外祖父被诊断出了癌症,但不知病情进展得怎么样,此刻更不知外祖父到底断没断气,只是后来听外祖母不停地重复说,“他说他渴了,我就给他去拿点水,回来喊就没答应了”,我才知道,外祖父是真的走了。

在家两月有余,每天重复着打开电脑、上课和处理其他事务的操作,日子变得琐碎与漫长,仿佛被一张浆纸罩住,冲不破。但站在逝者的坟前,我清晰地触摸到自己的来处——连结的血脉,承袭的性格,受到的文化熏陶,在每一年的默念中明白自己又将做出怎样的改变。或许几十年之后,等到孩子的孩子的时候,竹林里的坟将不再,陵园中的公墓也会变迁,但我们的思念仍将以另外的方式寄托。

祭祖结束后,家族成员在一起,简简单单几个饭菜小聚一次,便结束了清明的仪式。各自散去后,我给自己泡上一杯明前茶(每年的新茶都会以清明为界,俗称明前/明后),想着先祖身边的茶树,怀揣轻快的心情向前去。

——汪一诺

我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姥爷离开了我们。尽管那段时间我已经隐隐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但从没想到会这样地快。

姥爷患的是肌肉萎缩,这个病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渐冻症。这些年,我亲眼见证了病魔是怎样一步步追赶、纠缠住姥爷,先是毫无预兆地打碎东西,慢慢地整个胳膊和手完全失去了力气。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姥爷不再需要筷子,只能靠家人一口一口地帮他喂食。姥爷是一个自尊心很强又倔强的人,有时候他会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头歪歪地斜下去,胳膊无力地折在桌子边,靠手指的最后一点力量带动碗边的小勺,艰难地把菜一小口一小口送到自己口中。每到这种时候,家里都会异常安静,我坐在离姥爷不远的地方,埋头假装吃着饭,不愿让他看到我难过的眼神。

姥爷在世的时候对家里人的事特别上心,有时候干涉得多了,大家就会偷偷说他“多管闲事”。即使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仍然坚持要我们用轮椅推他去看舅舅家新买的房子,或者为了哥哥填报志愿的事跟家人发生争吵。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表现得这么精力旺盛,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家被病魔纠缠的时间实在太久,我渐渐产生了一种麻木的错觉:姥爷的病可能不会好起来,但也不会变得更糟,上天也许真的会让他靠这点力气一直活下去。那时候,死亡这个词离我还是那么遥远。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生活的残酷就在于,它也许会锦上添花,也许会火上浇油,却很少愿意慷慨地为一位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老人拾取一点过冬的炭火。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了。

母亲打电话让我去看看姥爷的时候,我以为情况和前几次没什么不同。那一阵子姥爷的病情开始恶化,有一天晚上他让姥姥把家里的窗帘和床单都洗干净,要求给他换上崭新的衣服,说他今天晚上就要死了。那段时间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多次,大家从最开始的惊慌失措,渐渐认为这是姥爷太害怕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可是这一次,当母亲开门让我进去的时候,我发现了她掩饰过泪水后泛红的眼睛,这时候我才得知,肌肉萎缩侵入了姥爷的呼吸系统,他已经难以吞咽食物。更可怕的是,在无休无止的病魔面前,姥爷似乎放弃了抗争,他拒绝进食,甚至拒绝喝水。姥爷的房门就在眼前,我却突然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母亲声音里难以忽视的颤抖让我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一种深深的恐惧狠狠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来到姥爷床边的时候,他正陷入昏睡,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仅仅一周时间,姥爷已经和我记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了,脸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嘴唇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已经脱皮,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牙齿几乎全部掉光了,只有嘴边轻微到几乎不能察觉的呼吸声让我相信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脚步声吵醒了姥爷,他睁开双眼,当看清是我时,拼命挤出了一个笑容,嘴里发出一阵我从未听过的嘶哑的咕噜声,母亲对我说:“姥爷在说:‘俏俏过来了啊’ ”。直到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姥爷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再也看不下那画面,心痛的感觉难以言喻,即使是在得知姥爷死讯的那个早晨,我都没有比在病床前亲眼见证姥爷的样子时更加痛苦和害怕。我更没有想到,那天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爷。晚上我和父亲回家休息,深夜里迷迷糊糊好像听到父亲出门的声音,第二天早晨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姥爷已经走了……”那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挂断电话,我泪如雨下。

父亲后来经常叹息姥爷的离去来得太突然。他常对我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在姥爷临走前告诉他,这些年从单位出来自己干已经挣了不少钱。因为姥爷生前一直觉得爸爸离开体制内是不务正业,常常忧心我们家会不会失去一半的经济来源。“没能让你姥爷安心离去,这些年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内疚。”我想,我又如何不是呢?那个下午我一直待在姥爷家里,但却没能敢再踏入姥爷房间一步,这三年里我不断为此悔恨和自责,为什么没有在最后的时刻陪在姥爷身边,为什么要用不忍心面对作为自己懦弱的挡箭牌,又为什么要在之前许多个周末用作业多为自己找理由,失去了那么多再见姥爷一面的机会……

关于姥爷,我有太多的伤痛和不舍,这些难以言说的感情,在每一个仲春与暮春之交的时节,都会被一次次地加深加重。今年是姥爷离开我们的第三年,我最近常常会想,如果姥爷还在世的话,现在也不过七十九岁,便越发心酸和难过。三周年忌日,在疫情的影响下,我没有机会为姥爷扫墓了,写这篇文章时,窗外正下着微微的小雨,如果春雨真的有灵性,能帮我将心里的话传达给姥爷的话,我只愿告诉他:姥爷,2020年的春天来了,我真的好想你。

——一颗苹果

又是一年清明时,但却是一个特殊的清明。上大学后,两年清明节都是因为在学校上学而没有办法回家上坟祭祖,而今年由于疫情的原因,这个清明我在家乡,在我们这边疫情不严重的情况下,我有机会去上坟,去祭祀我的祖先,尤其是我的奶奶。

一大早,又是曾经熟悉的流程:喝上一碗我们家乡特色的汤,带上纸钱、纸元宝、黄纸与花,与我的妹妹、母亲、父亲一起去爷爷家,与大伯汇合。爷爷年事已高,加上有病在身,腿脚不便,早在几年前便不再与我们一同前往墓地。

开车到乡下,二爷爷已经带好自制的祭祀用品,便一同前往墓地。地是自家的地,几座坟立在地里,便是我的祖先,而中间较新的、最大的坟便是我奶奶的。

看到奶奶的坟,我便又想起当年奶奶对我的爱。记得每次去奶奶家,三下敲门,总是会听见奶奶那响亮的应门声;之后,都会听见爷爷奶奶的脚步声;开门后,都会看见奶奶那慈祥的笑容;在屋内,都会听见奶奶那一声声的嘘寒问暖;聊天时,都会得到奶奶给我攒的美味佳肴……而每当我们走时,即使奶奶和爷爷行动不便,但总会出门送我们,目视我们消失于胡同之外,每次我坐在车上回头去望,总会看见胡同深处那亮着的灯下站着的两个人影,在向我们挥手,不论夏日艳阳高照还是冬季寒风刺骨,始终如此,从未改变。随着纸钱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烟尘,我们的上坟祭祀也随之结束。

时间如流水,斯人已故去。转眼已三年,这次是我第一次在清明节为奶奶上坟,但是,这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谢昊泰

记忆中,清明总是和大北方的第一场雨联系在一起,但本该清冷潮湿的今天竟然风和日丽,连阵像样的凉风都没有。

初中时,班级里组织给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子捐款,还煞有介事地搞了一个仪式,讲话、放钱、合照。她生活的照片被放在领操台的一角,在校长充满感情的声音中也显得不如照片中那样开心。台下的我们忙着为这“仪式感”和一个超长的课间暗暗激动,只在放下钱的那一刻流露出一丝虔诚和凝重。

过了一段时间,布告栏上的捐款倡议被新的通知覆盖。再过一段时间,宣传栏上捐款活动的照片也替换成了运动会的剪影。再后来的一次班会上,我们收到了退还的捐款:那个女孩子没能等到当年的清明。说完这件事后,老师向我们感慨了生命的短暂,然后就接着讲下一件事情。不久,我们的年龄也超过了那个学姐。

再后来,女孩的名字偶尔出现在家中的饭桌上。之后,我记忆中那个名字也渐渐模糊,只记得它并不好读。后来我听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在最后一个人忘记他时”,但并不能赞同:一个人只有一次死亡,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他留在远远近近的人们心中的一点点影子。

我在过往岁月中对她的所有捕风捉影的臆测和那些根本不构成思念的突然想起,并不能对她的生命产生哪怕一点点的影响。生命逝去后会变成风,没有人会想着在风中留下一点什么,也没有人信誓旦旦说这风和自己有关,甚至也鲜少有人分辨每一阵风的不同。

但这风也确确实实从身侧吹过了。

——诸葛翠花

微信编辑|杨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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