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戈壁滩上做收费员:旁人如何刁难,也要维持好心态

2020-04-05 08:44
湖北

原创 羊十六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作为一个职业的收费员,在收费时面对任何情况都要做到波澜不惊。哪怕受到委屈,忍不住落泪,也要迅速抹干,在下一个司机到来时露出微笑。

故 事 练 习 生 习 作

第 70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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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五大高速公路建成通车的时候,自治区公路局第一次面向社会公开招聘编制外收费员。做高速收费员要求胆大心细、有责任心,有团队精神的职业素养,形象好,普通话标准也是必须的。

经过层层考核,我终于挤进了公路局的大门。

到站报道的那天,印着“中国公路”几个大字的桔黄色大巴来接我们。汽车一路向西,路边的风景从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低矮的民房。慢慢的,民房也没了,只剩光秃秃的黄褐色沙石、滩地,那是在我们中学地理课本上学习到的戈壁滩。长途旅行甚至让一部分人打起了瞌睡。后来我用网络地图定位,显示我们的收费站在离乌鲁木齐150公里的地方,离城市真远。

网络上有个段子,说开车在216国道上,早上上车的时候周围是戈壁,傍晚的时候周围还是戈壁,说的就是我们那条路。大巴在笔直的路上突然拐了个弯,一座黄色的三层小楼出现在道路旁边,那是我们的目的地:三台油库收费站。

像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孤独,寂静地伫立在茫茫戈壁滩中。

进入收费站,一楼是办公区和餐厅,二楼和三楼是集体宿舍。二楼走廊尽头是监控室,三楼走廊尽头是会议室。安顿好住宿后,教导员通知我们开会。这种集体生活让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公路局前身由部队管理,后来交移地方,管理主体变了,军事化管理的思想却沿袭了下来。很快,我们就感受到有些地方对我们的要求并不比部队低。

比如对卫生的执着。

为了培养我们的集体主义精神,打扫卫生也是集体行动。我们分组分区域打扫卫生 。一部分人负责宿舍,一部分人负责楼道,一部分人负责厕所。打扫结束,站领导过来随手往地上一指,就开始批评:“这叫打扫干净了?这是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地砖缝上的地板胶痕迹是要用清洁球跐干净,塑钢窗户底栏缝隙里装修溅进去的沙石是要用牙签等细小的工具挑拣出来,便池也要擦到能照出人影来……

等我们已经习惯蹲在地上用抹布去擦便池,把整个房间、楼道甚至楼梯蹲着或者趴着用抹布细细抹过的时候,领导终于觉得我们的卫生合格了。

刚进站的那一段时间,我们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打扫卫生,礼仪培训,礼仪培训,打扫卫生。在领导眼里,我们的卫生做得有点样子的时候,我们的礼仪培训也有点样子了。我们在会议室列队进行礼仪汇报,右手放在小腹,左胳膊呈45度向左方伸出,真像在演《千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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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公路局的通知下来,正式收费被提上了日程。站领导给我们分了班,开始按四班三运转进行模拟收费,按早(09:00--15:00)、中(15:00--21:00)、晚前夜(21:00--03:00)、晚后夜(03:00--次日09:00)这样轮班。

模拟收费的一切程序和正常收费一样,只是司机下高速时我们收回通行卡,不收费,服务标准等都要和正常收费一样。

此时的我们褪去了当初对收费站的好奇,大家都对正式收费跃跃欲试。

第一天开始正常收费,我很害怕司机不给钱,在心里做好了无数种应对措施。

临近八点的时候,一辆大货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而来。望着那红色的车身由远及近,我不由担心司机刹不住车,直接冲卡,当卡车卷着尘土在收费亭窗口稳稳停住的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接过通行卡,操作完毕后告诉司机需要支付多少金额,司机偏着头看着我说:“昨天不是还不要钱么?我昨天刚从你们这里下去的。”

我微笑着回答:“是的啊,从今天早上北京时间八点起开始正式收费的呢。”他卯足了劲的在公路狂奔,就是想赶在八点之前通过收费站。

司机继续说:“你把时间往前调几分钟呗,就给我免了得了。”

我心里开始打鼓,各种应急措施潮水一般涌进大脑,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现,看司机神情轻松,我也故作轻松地继续说:“电脑连着网络呢,这个没法改哎!”

司机歪着头看着我,也许他只是想跟我开个小玩笑。想到这里我乐了,对他伸出手指:“你是我们第一个正式收费的车哎!”

“这么说我是第一名啦?”

“对啊,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了,你要是再快一点点,赶八点之前过,我就不要你钱了,现在都八点过五分啦,没办法啦!”

“哎,算了算了,看在你这么真诚的份上,我给!”司机笑着从旁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我。

路过我们那里的大多数是卡车司机,常年在外跑运输,他们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许是这个第一名的好兆头让他感到了开心,他没有多难为我。我赶紧收钱出票抬杆,把通行发票递给他,举起左手挥手告别,司机点点头,一脚油门离开了。

第一笔收费完成,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又望了眼亭上的摄像头。

我们在收费亭里的一举一动,在监控室的高清摄像头下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几颗牙都能看出来。稽查每天的一项重点工作内容就是回放和实时监督我们的收费过程。如果我们的挥手不到位,或者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数量不够,就会被记录下来,作为评选星级收费员时的扣分项。

前段时间那个“假笑收费员”爆红,网友觉得他笑得实在太假,作为收费员我们是很理解的。监控员判断我们的微笑服务是否到位的重要标准便是八颗牙齿。如果露出牙齿不够八颗,那就是微笑服务不到位,直接影响我们的奖金和工资,为了保证收入,我们有时候只好“职业假笑”。甚至有的收费员会在司机离开后略略侧头,面对摄像头特意咧一下嘴,露出上下两排大白牙。

此外,公路局定期举办收费礼仪比赛,参赛选手是从各个收费站挑出来的优秀微笑收费员。我看过他们的比赛视频,有的微笑是发至内心的,有的微笑和“假笑收费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想假笑,所以在面对司机的时候,我拿他们当朋友。面对朋友的时候,笑容一定是发自内心的。于是,没过多久,我在收费站便得到了“笑得跟二傻子似的”评语。

/3/

大多数时候,司机是比较配合交费的,少数司机会把对公路收费的怨气撒到收费员身上,对我们的收费员爆粗口,甚至辱骂。我们心里很委屈,却不能和他们言语冲突。

特殊车辆通道一般在最右边的车道,比如绿色通道、超宽车道。有一天程晓丽被安排到边道,一辆载着风力发电机扇叶的超长车驶了过来。程晓丽扣下司机的驾照和行车证,操作抬杆,让司机继续往前开。我们站实行计重收费,所有的车轮都从地磅上驶过之后,称重系统才会计算出车辆的重量。

系统报出了60吨的重量,司机的脸色立刻变了,叫嚷道:“我这一路走过来都是50吨,你们称有问题,你们是骗子!”六轴车的限重标准是55吨,超载部分会按高一点的费率计费,所以司机很不高兴。

程晓丽耐心地向他解释,系统可能有误差,但不会这么大,你是多重的磅就会显示多重。

司机凶巴巴地吼:“别的地方高速都不收费,就你们要收。你们就是抢劫!”

膀大腰圆的司机双手叉腰,满脸横肉,程晓丽的心里感到害怕,她按下了收费亭里连接监控室的报话机呼叫执勤。执勤很快赶到,司机继续对执勤吼道:“你们就是土匪,流氓!”同样窝火的执勤也不敢跟司机顶嘴,只好在旁边安抚司机的情绪,认真解释。

司机不给通行费,程晓丽不敢抬杆放行,后面排队的车辆在不停按喇叭催促。

大概是执勤的劝说和解释起到了作用,又或者再不走,保不准后面排队的哪个暴脾气司机会下来和他干一架,超长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开始掏钱。他数出一叠百元纸币,狠狠向程晓丽脸上砸过去。程晓丽强忍眼泪,从地上桌面上捡起纸币,按照4s考核标准带微笑服,将找零通行票连同之前扣下的行车证驾照等递给司机。

司机抓过钱,狠狠瞪了瞪程晓丽。等到司机转身离开,程晓丽憋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当时听说这件事,我心里也窝火不已。我们收费员按规则收钱,怎么变成司机眼里的土匪抢劫了?可后面经历的久了,我也就从容了。作为一个职业的收费员,在收费时面对任何情况都要做到波澜不惊。哪怕受到委屈,忍不住落泪,也要迅速抹干,在下一个司机到来时露出微笑。

/4/

2014年12月,一夜过后,收费亭穿上了白夜的厚棉袄,公路更是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这时候我们就多了一项集体活动:扫雪。

扫雪的目的不是出于美观,而是因为车辆排放出的尾气把车道上的积雪融化,夜晚的低温很快让雪水变成冰。周而复始,重卡的刹车摩擦会使冰面出现泥路才有的沟壑。出于安全,我们会不定期扫雪。

然而我们扫雪的频率比起老天爷下雪的效率,始终是杯水车薪。我每次上道收费时都担惊受怕,害怕哪天有刹不住的车把收费亭撞到,发生亭毁人伤的事件。

这样撞车的事不是没发生过。那还是收费站刚交到地方管理不久,作为公路养护工的李姐调到仓房沟收费站成为一名收费员。仓房沟是进出乌鲁木齐南面的重要路口,一字排开进出十几个车道,很是壮观。因为是唯一出入口,即使在几十年前,仓房沟站的车流量也是巨大的。

那时候收费亭还是是简易板房,板房前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有一天,李姐和往常一样在收费亭里,一辆失控的车辆径直朝收费亭冲过来。板房瞬间被撞塌,李姐被压在板房下面。收费站的同事赶紧把李姐从板房下面拉出来,送进了医院。好在李姐除了腿部骨折外,没有其他大伤。

李姐被结结实实地吓坏了,站领导也被吓坏了。整个系统开始整顿,板房前面坚起了粗粗的钢管防撞栏,收费亭也加高了。半年后李姐重回收费亭,一个路过的司机问她:“听说你们有个收费员被车撞死在收费亭了?”李姐气乎乎地回:“被撞的就是我,你看我死了吗?”我戏说李姐是用自己的身体安全为广大收费员谋了一份安全,也算公路史上的一个重大进展呢。

戈壁的冬天经常下雪,雪后的天空干净无云。我们对或壮丽或旖旎的雪景早已失去兴趣。停雪是命令,我们拿起推雪板和铁锹,一起去扫雪。

那天,和往常一样,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监控员开始嘀咕,原来是凌萱拿着铁锹去了车道,公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空荡荡的收费站里一片安静,监控室里只能看到那个身影在车道上一下又一下剁着地面上的硬冰。

监控员联系了当班班长,班长呼叫了执勤。很快的,车道上又出现了几个身影,不是来帮忙的,他们是来劝凌萱的。班长不好在凌萱面前直接表现出自己的埋怨情绪,只说道:”太冷了,快回去吧。”凌萱说:”我干着活不冷啊,弄完我就回去。”劝阻无效,班长和执勤自行回去了,室内的温暖让他们留恋。

班长和执勤回到办公楼,随着推拉门的自动闭合,外面的寒气再一次被隔绝。办公楼里的温暖并不能化解班长脸上的怨念,他们除了继续口头埋怨凌萱,并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当凌萱处理完车道上的积雪冰块,头上冒着白气跺着脚跑回办公楼的时候,对这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我不知道凌萱是否会知道班长们对她的埋怨,她做了我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我觉得她是我的榜样。

/5/

我们开始正常收费两个多月后,原来的稽查因为家庭原因准备辞职,大家私下里为这岗位的继位者猜测了许久。稽查不上夜班,工作相对轻松很多,有传言说要民主选举稽查。可在稽查辞职后的那个班,空缺出来的稽查岗位由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姑娘顶替上去。

这位同事业务能力不算特别突出,但她有一位在公路局任职的父亲。

这个职位变动之后,那几位积极准备竞选的同事,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想起一位老收费员对我说过的话,我们是第一批对外公开招聘的收费员,之前只招录公路内部子弟。公路局是事业单位,收费站的非编制员工享受同工同酬的待遇,而且每年有考编制的机会,很多公路子弟都会走上和父辈相同的道路。

每次有其他事业单位招考的时候,站上就会请假一大批人去参加考试。虽然收费站是事业单位,但收费员的工作确实很辛苦,编制外三个字更像一把高悬的冷剑,时刻提醒着那些想进体制的人。

被其他单位录取了的同事,便向收费站提出辞职。离开的人很快离开,新人却不能及时补充进来。于是,每个班都出现了人手不足的情况。

白天还好点,夜班就严重人手不足。前夜和后夜出入口各一个收费员,一个执勤,最少需要六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班只有五个人,只好安排执勤上全夜班。因为上班时间加长的缘故,执勤被允许回到休息室睡觉,有事的时候再出来处理就可以了。大多数时候,夜班没有什么事,进收费亭的人却需要保持标准坐姿苦熬六个小时,相比之下全夜执勤就很轻松。和班长关系的亲疏立刻被体现了出来,关系好的或者有背景的班长惹不起的,就会被安排去执勤,没有背景的,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轮班收费。

小小的收费站,也是人性的江湖。

/6/

2015年下半年,不知不觉我在收费站待了将近一年。在这一年的工作时间里,我挨过不少白眼,受到过不少责骂。在我眼里,这都不算什么,同事和陌生人的一点善意,就能迅速温暖我的心。

收费员的工作也培养了我胆大心细、一丝不苟的好习惯,面对旁人刁难,宠辱不惊的好心态。不只是我们收费员,收费站也在不断地更新进步。

刚开始收费那段时间,和高速公路不远处有并行的低速,好多大货车司机不清楚我们的收费标准,不敢轻易载货走高速,我们的“生意”很冷清,甚至创下过一个班次收费金额为0的记录。

当时,我们最害怕的是下班缴款时钱和帐对不上。从收费亭下来,我们把除备用金之外所有的钱整理好,按金额填好缴款单,等着会计给我们对账。如果应缴金额和我们交上去的金额一致,说明我们没有长短款,我们管这叫平账。

刚开始正式收费,我们常不明原因的长短款,那时候同事间遇到打招呼不是问“吃饭了吗”,而是“账平了吗?”很长一段里,平账是我们之间最动听的情话。

移动支付在城市里大行其道的时候,公路局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在主管部门的牵头下,我们收费站也开通了移动支付,可以用微信或者支付宝付过路费了。从此我们不用再担心平不了账的问题。

2020年1月1日零点,为配合国家取消省界收费站和推行ETC,我们收费站也由计重收费改为按车型收费。如今我已不是一名收费员,但我相信:不管时光如何交替变幻,始终会有人和收费站一起,坚守在那片戈壁滩上。

原标题:《挨骂、扫雪、孤独,我在戈壁滩上做收费员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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