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来春天,那个叫吕师傅的护工走了

2020-04-04 20:41
上海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镜相栏目

文 | 金雅磊(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全科医学科主任医师、副教授)

编辑 | 刘成硕 

“吕师傅走了”。

3月31日上午10点零7分,科内的汤大夫给我私发了一条微信,短短的五个字瞬间把我的大脑轰成一片空白,有几分钟的时间我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之后用了好几分钟,艰难地敲出了10个字的回复:坚持了这么久,还是走了,哎!

吕师傅与我非亲非故,她是我科一个病人的护工,一直在照顾着一位身患多种疾病、行动不便的老人。

吕师傅个头不高,但长得壮实,浑身力气。那个患者块头很大,体重有一百六、七十斤,因为多次发生脑梗、心梗,加上其他多种慢性病,行动不便加上老年痴呆,有段时间大小便失禁,吕师傅经常把他从床上抱上抱下,用轮椅推到在卫生间洗澡,夏天早上洗一个,晚上洗一个。老实说,我叹服她的力气,有时候我查房,她不在病房,我想从背部听听患者的肺部,把患者从平卧位转向侧卧,翻个身都困难,都得找人帮忙。

吕师傅爱笑,能吃、话也多。有时查房时见患者身上没有异味,我表扬她一、二句,她异常开心,两眼笑成一条缝,接着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表功,她怎么怎么给患者翻身的、怎么洗澡的,怎么接尿的。她的表功并不讨嫌,无非是想我再表扬她几句,当然我也没有吝啬,继续夸她几句,她也做得更卖力。她很能吃,胃口好,早上我一般到病房早,进病房时会先看看患者吃饭情况,每次进去就见她端着一个大钵子吃饭,一大钵子稀饭外加两个馒头或包子,吃的那叫个欢,呼呼作响仿佛人间至味。问她,患者吃的是什么,经常是一大碗麦片或玉米糊,一个大油饼,还加一个包子外加一个鸡蛋,每次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喝住,患者有糖尿病,哪能瞎吃!她很虚心,答应的很快,但时不时忘了,继续给他吃。这吃饭的能力仿佛也能传染似的,那个老人以前没这么好胃口的,吕师傅当看护后才这么变得这么好。惹得旁边住的一个老人的家属无比羡慕。好在患者的血糖波动不大,她在无数次接受批评后,也开始学会了控制患者饮食,但自己依旧如故。中午我从门诊回病房,或晚上下班时常见她坐在病房门口,海海一碗饭、一钵白水面,吃的酣畅淋漓。

吕师傅如中国广大的农民一样,进城打工,做最辛苦的工作,赚最辛苦的钱,并小心翼翼地抠紧每一份钱,为孩子攒学费、结媳妇、为家里盖楼房,唯独不肯为自己多花一分钱。为了多赚点钱,每次科室新进来的病人能基本自理不需要全陪但又没陪护时,她便积极主动地帮忙,希望家属能给几个小钱。当然,有未领会过来的家属只说谢谢而分文未给时,她同样能乐哈哈的。春节时候,大多护工都回家了,用工短缺,为了多赚几个,她便一人做两三个人的活,有时我批评她不要太拼了,也怕她一个人照顾不好,但其他病人家属实在难得找人,家属同意,我也就算了。每次批评她时,她也只是傻笑,不辩解。但她真的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喂完这个喂那个,扶完这个上厕所,转身帮那个接小便,忙的不亦乐乎,也还真没有病人或家属提意见。我记不得她有几个春节没有回家了,好在后来她老公也来科室做护工,总算天天能见个家人的面。

吕师傅也有一段快乐时光,为了让患者动起来,避免长期卧床导致的各种机能退化,科室早上7点半、晚上6点把所有能起床的患者都集中起来做康复操,很多老人还都坐在轮椅上做,一开始是护士带着做,后来都是陪护们带着患者跟着电视里放的录像做操,而护士偶尔指导一下。吕师傅是里面最积极的一个,动作十分标准,一丝不苟,还开心得不行,说要锻炼减肥。有时看着好笑,提醒她,别光顾着自己做操,督促患者动起来,她这才恍然大悟去协助她照顾的老人。兴由未尽之时,几个陪护还在傍晚时分,用手机里的舞曲放歌在电梯间翩翩起舞,有那么几次,当我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还没回家时,对他们的日子竟有了一丝羡慕,觉得没有压力真好。

如果不是这场疫情,吕师傅会在我们科室继续快乐地存在着,直至那位老人生命的终结。但平静就从元月17号开始打破,她护理的病人出现了高热症状。这个病人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症状,但基本能查出病因,甲流、乙流、肺部细菌感染,尿路感染都发生过,也很快能控制住,这次查的病原学原因都是阴性,血象不高,淋巴低,肺部CT大片阴影,高度怀疑新冠肺炎,也多次请会诊,一直等待核酸检测。每天我们如临大敌,不断要求科室消毒、消毒,戴口罩、戴口罩,洗手、洗手;同时科室唯一一台空气消毒器也基本24小时放在她们房间里吹着;但是这些措施,挡住了他同房的病人未被感染,挡住了天天接触的医护没有被感染,却没有挡住吕师傅的发病,元月23日病人得到检测确诊的那夜,吕师傅倒下了,出现了发热、乏力。

她发病在一个病例高度爆发期、病房收治能力稀缺期和治疗的混乱期,也是武汉的封城之首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辗转在住地和七医院门诊,CT排队、核酸排队,住院排队;后来经多方位求助,才帮她在七医院急诊科找到了一个观察床位。但她的病情从也越来越重,开始出现低氧血症,靠自购的制氧机活命。这个过程中,她的丈夫不遗余力,在有些治疗费用不能报销时,开始自购白蛋白、球蛋白,每天都是几千元,可能打工的一点积蓄都被他一股脑地丢了进去。

她经历过疫情期间的种种治疗困难,后来终于住进了火神山医院。此后国家的治疗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每天两瓶白蛋白、4瓶球蛋白及各种只要病情需要的药物,有的药物都是几千元一支的,还用了EMCO13天,气管切开过,后来肾衰竭,透析,每天的费用估计好几万,在她有生的希望的时候,我还帮她暗暗庆幸过,幸亏是收进了火神山,其他医院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幸亏是免费治疗,不然早就倾家荡产治不下去了;我听过几次她的主管医生给她丈夫打电话的录音。那是她丈夫用手机偷偷录下,内容都是每项有创操作前的医患沟通和治疗过程的汇报,有的沟通长达半小时之多。给她治病的都是些医疗大家,敬业精神和仔细程度叫人由衷敬佩,工作的艰难程度语句之间可见一斑,我那时以为吕师傅是幸运的。

可惜,与命运抗争了两个月,吕师傅还是走了。我以为的幸运最终也没留住她。我平复过的心又开始了阵阵的疼痛,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我能想象得到这两个多月她有多努力,过得有多辛苦,有多么想活着。

今天是清明节,是全国为新冠肺炎牺牲的医护和所有无辜逝去生命的公祭日。吕师傅不是医护,不属烈士;吕师傅也不是单位人,算不了因公,她只是患者家属私人请的一个护工;她只是这个社会底层一个求生存的人,但正是这样一群人的默默付出才支撑起了我们社会的有序运转和很多人的光鲜。

我无力为她做些什么,写下几个字证明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其实是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我现在唯一为他庆幸的是她有一个好丈夫,至暗时刻,他始终不离不弃地呆在她身边,没住进医院之前,每天陪她去医院看病、检查、打针,从未退缩半步直到亲自把他送到火神山医院,并为她治病掏空了家底;也庆幸他丈夫自己没有染病,破碎的家庭还有希望。

吕师傅走了,变成了逝者名单中的一个数字。在另一个世界里希望她照顾好自己,爱惜自己,别当自己是铁人。希望若有下一辈子,她会过得轻松些。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当要努力活着,活着不易,是那些勇敢者用生命换来的。

致敬所有的英雄,安息吧,所有的亡灵。

阳台上的蔷薇开始打苞了,这个冬天太长,春天来得太晚,但还是来了。

金雅磊

2020年4月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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