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状腺切除手术后,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学着接受疤痕

2020-04-05 08:50
上海

原创 梦窈七 三明治

文|梦窈七

2016年的夏天,刚在上海工作一年的我窝在不到10平米的出租房里。那是一个独栋的酒店公寓,窗外就是一条长长的柏油马路,和一座闹哄哄的批发市场面对面。

这条马路上车流量很大,最多的是一些运送石子和煤炭的大卡车。在出租屋里太无聊的话,我会出门沿着马路牙子走去批发市场吃大排档。大排档的口味很普通,我只是为了沾点烟火气,好回去吓退满屋子黑漆漆的冷清。但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除了在鞋面上留下一层擦不净的煤灰外,并没有让我独居生活的滋味好受一点。

加上告别了一场守候长达七年的爱情,我着实在那间逼仄的出租屋里消沉了好一阵子。

这份消沉像是一片掉落风中的叶子,被风从眼前吹起,飞舞在看不见的高空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众人的视线。显然外人看不出我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在公司忙碌,和同事说笑,和父母通话,和朋友谈论起现状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但是风停了,叶子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避无可避的掉到我面前。我捏着公司体检的报告单,为自己长时间的消沉付出了不轻不重的代价。“甲状腺结节,血流信号明显”,短短一行字,刀片般的切割了我的时间。我一边工作,一边要抽时间挂专家号的彩超,穿刺,做CT增强,最后医生建议我在腺瘤性质不明的情况下做切除手术。

手术室的灯光明晃晃,第一次裸身躺在手术台上的尴尬竟然盖过了内心的忐忑 。在长久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后,我的脖子上已经挂上了引流瓶,像是一颗毫无生气的歪脖树上长了个大瘤。不能进食的痛苦和伤口的疼痛,只是这次手术时间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伤口结疤后,应付那些陆续前来探病的好心人们才是更折磨我的事。

最先来的是一帮同事,通知我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我的宿舍楼下了。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虽然绝对不敢称窈窕淑女,但是置身工作坏境总是免不了梳妆打扮。这次倒好,感觉他们排着队来按下了美图秀秀的一键还原,穿着家居版病号服头发油成一绺一绺的我内心闪过一丝不愿承认的窘迫。一直很关照我的人事姐姐注意到了我脖子正中间锁骨上方的一道约6厘米的疤痕,她火速拿出手机翻了一会,然后给我看她的淘宝购买记录,“这个祛疤膏真的很好,最好在疤痕出现的前两个月用”。远看图片,这只蓝色的药膏上印着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我有些慌神儿,原来我不敢直视的伤疤竟然如此面目可憎吗?

没过几天,舅舅一家也来看我。表妹才上小学,为了不吓到她,我下意识的拉了拉自己的领口。他们走后,我有些食之无味。这条疤痕愈合的并不好,开始发红,变得凹凸不平。遇到阴雨天,还会隐隐的疼痛,这份疼痛确实不难承受,但是像一块不透气的黑手帕蒙在我心上。我感到无法与人言说的胸闷气短,趁母亲睡着后趴在窗户上。雨点淅淅索索撒了一地,窗户缝里挤进的这座繁华都市的雨味依旧陌生,我看见垃圾桶旁穿着透明雨衣的老奶奶翻找了好一会儿依旧一无所获,避雨的屋檐在远处发着暗黄的光,干脆颤颤巍巍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安慰自己,人生中总有避无可避的大雨。除了坦然接受这道疤痕,我别无选择。

然而好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收各种奇怪的礼物:老式的宽珍珠项链和麦穗状的锁骨链都是用来遮挡疤痕的;朋友不停给我发各种纹身的经验贴,像是考试前一天老师给学生划重点一般的善意提示;母亲也爱上了逛饰品店,停在丝巾柜台前舍不得走。所有的礼物都指向一个目标,遮掉那块疤痕。

这还没完,母亲去买了些毛线在家给我织毛衣,带小高领的那种。她经常坐在沙发上一织就是半天,父亲则扮演起后勤保障部长的角色,研究各种美白皮肤的食谱,希望通过莲子核桃绿豆黑豆来淡化疤痕。他们没说出口的内疚,让我缝住了自己试图阻止他们的嘴。其实医生也说可以不手术选择随访的,虽然腺瘤性质不明但是看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父母辗转了好几个晚上,还是希望求个安心,把恶性的可能性扼杀掉。他们内心深处对这个疤痕比我还要介意的多,尽管手术前他们来回奔波找了复旦肿瘤的权威主任来为我主刀,还托关系让我住进了单独的病房。比起其他人的疤痕,我的疤痕已经算是短的,然而却依旧烙印在了我的父母的心上。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遮掉疤痕成了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对我新买衣物的选择,永远是遮掉那疤痕,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拥有一件迷人的夏日小吊带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佩戴项链压在疤痕上,我的疤痕越来越厚。同时,我发现疤痕的位置实在是不凑巧,系丝巾太随意的绕几圈根本遮不住疤痕,但是如果围紧一些打个结,又会显得脖子极短。

我不甘心,又去咨询不同的外科医生,有的医生会惋惜地说,“你这么个小姑娘家,这个位置有个疤痕,真是不太好。” 他们还会说“你这个疤痕不适合手术祛疤,万一恢复不好只会让疤痕越来越长,那可就更不好看了。“

我知道这些医生是好心,她见过太多有疤痕的女孩,她仿佛可以预见到我会因为这个不大不小但位置醒目的疤痕遭遇一些不顺遂。我是姑娘家,害怕留下疤痕仿佛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连我自己,都被这种观念或多或少的影响着。我为了健康留下了这条疤痕,我又不是商品需要保持完美无瑕光洁如新,我到底为什么要抹掉这条疤痕的存在?

我对隐藏这条疤痕的执念会持续多久,现在不得而知。每个对我这条疤痕予以善意关注的人,尽管反应各不相同,但我都只能全盘接受。我偶尔感到自己是一条被端放在饭桌上的鱼,你来拿筷子捣一捣,他来用叉子戳走一块,翻个面还可以再来几个人挖几勺子,我被吃得只剩一副骨架子。

不仅如此,我忍不住开始关注别人身上的疤痕,好奇他们疤痕的来历,希望通过他们的反应来证明我绝对不是脆弱敏感的特例。女生大多总是细数每道疤痕的故事,铭记这些疤痕给她们留下的那些关于疼痛的体验,叙述这些疤痕在她们的生活中如何突兀如何显眼如何像一块磨刀石把自信的棱角磨平。而相反,男生通常轻描淡写,甚至根本不记得疤痕的来历。男生的目光甚至还会恍惚的四下张望,漫不经心地跳过进入下一个话题,好像在说:“是吗?我身上有疤痕吗?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同样的疤痕,在男人身上可能是“男子汉勋章”,在女人身上就只是疤痕。

《奇葩说》有一期辩题是“如果有个按键能看到伴侣有多爱你,你要不要按?“,肖骁的观点一瞬间触动了我。他说如果真有这个按键,你不要输入你伴侣的名字,你输入你自己的名字,看看你到底够不够爱自己。

我知道可能未来的某一天,我会真正成长到摆脱那些约定俗成的看法,正视那条与我相伴的疤痕;也可能我垂垂老去皮肤松弛,疤痕也变得平缓而浅淡,没有人会关心年迈的我还够不够美丽。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但此刻能战胜这条疤痕的,只有爱自己。这份爱不是麻绳拎豆腐的爱,而是磐石是翠柏是包裹一切的空气。这条疤痕的隐喻才是真正赋予我在这平凡人间守候到生命尽头的永恒的军旗。

原标题:《除了坦然接受这道疤痕,我别无选择|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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