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疫事|纽约的甲板就要崩塌了,水淹到了我身边人的脚边
编者按:在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中国的新冠肺炎疫情逐渐平静下来,而在欧美,疫情依然在肆虐。疾病、死亡、混乱、焦灼之外,生活还在继续。澎湃新闻特约几位居住在美国、法国、英国等国的华人和留学生,记录他们疫情下的日常生活。在病毒面前,全世界人民都是一家人。
3月17日, 一起看戏的朋友A突然发信息给我,“你还好吗?Katie(化名)她今天确诊感染新冠病毒了,据说从13日开始就不舒服了。我现在也有点低烧,但NYU医院不给测。再观察几天如果没事,我可能就要跑回加州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在看到这个消息的同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咳嗽,干咳,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上周,或者是更早的时候,总之,我的心态直接崩了。我们几个人那天在那个黑压压的酒吧里围坐在一起,喝酒,吃章鱼,喝了一整晚的酒,分着吃了一整盘的章鱼。
我完全不敢细想这件事情的时间线,今天距离看戏那天才6天,朋友A在发低烧,我肯定是在潜伏期了。不对,我好像更早以前就有点咳嗽打喷嚏,不会是我传染他们的吧。上上周我和澳门同学每天都在安·卡森的办公室排戏排到半夜,我们喝错了各自的饮料,澳门同学还给我说她后来嗓子有点疼,在那几天,我还见过那么多人,我要不要挨着打电话给他们说一下。我突然感觉全身发冷,纽约最早的几例,一个在中央车站附近,一个就在纽约大学的法学院,一个在世贸中心。试问,有几个纽约人的日常生活能避开中央车站,华盛顿广场公园和世贸中心?纽约的甲板就要崩塌了,水已经淹到了我身边的人的脚边,我自己,大概率也要为那些恐怖的数字做贡献了。我要疯了。
当晚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发烧了,我没有温度计,网上早就脱销了。我感觉有一只巨型的章鱼正在用它的根须束缚我的整个脑袋,还有几根热乎乎的腿从我的耳朵里冒了出来,我感觉非常恶心,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心理作用,是偏头痛,我每次一紧张就会像发烧,我并没有真正发烧,我只需要吃一些止痛药,关上手机,然后去睡觉。从17日到23日,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干,每天大概有15个小时躺在床上,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真的很困,特别困,还是我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多睡一会,希望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噩梦,等我醒过来,一切都能恢复原样。就在前几周,我还在看Ottessa Moshfegh小说《我休息和放松的一年》(The Year of Rest and Relaxation),一个抑郁的哥大的毕业生在家里躺了一年,在她以为她的生活逐渐开始恢复时,“9·11”发生了。没想到扔掉小说之后,小说就变成了眼前的生活,而我不敢去摸它无常的手。
这期间我们几个吃章鱼的患难之友拉了一个小群,用于跟踪Katie和各自的状态,并轮流为Katie点外卖,网购生活用品,我们还能做其他什么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24日今天,Katie的状态终于稳定了一些。我们几个人的自我隔离也已经到达第14天。大家也许都脱离了危险的状态,我们才得以有余出来的能量,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以下是我翻译整理的Katie的自我陈述。
我是从13日开始咳嗽的,本来以为是普通感冒就没有在意,16日开始非常厉害的咳痰,全身肌肉疼痛,17日,我的私人医生建议我去医院做个检测,他已经帮我安排好了,据说现在想要检测并不容易,我庆幸的我的医生很说的上话。不过我并没有发烧,反而是拉肚子很严重。我觉得自己肯定不是肺炎,排查一下主要是让自己放心。医生在我的鼻腔和喉咙里使劲戳,提取了多份检测物。除了新冠病毒以外,还要同时检测其他几种流感病毒。
我觉得非常疼,后来擤鼻涕都有很多血。不过那时我还挺有胃口,状态也还可以。医院让我回家等结果,并开了一些抗生素说之后会发到20街的一家CVS超市。我回家之后就开始发烧,我有点担心自己的症状,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再随便出门。于是我打电话联络CVS,希望他们能够把我的药给我的朋友,然后叫我的朋友给我带过来。
CVS的工作人员不愿意,我们吵了一架。他说处方药必须本人亲自来领取,这是长期以来的工作规定,他不能违反。我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万一确诊是新冠肺炎,来了就会感染你。他很无奈,最后我们妥协,由一位我的家庭成员去帮我领药。于是我的姐姐从上州坐了火车跑到下城去给我取药。
19日我拿到药时,我的测试结果刚好也出来了,我被检测为新冠病毒阳性。我觉得自己咳嗽的也更厉害了,我的私人医生建议回去医院。我去的是在77街的Lenox Hill医院,走廊上已经非常多人了,医院并不想收我,但在我私人医生的强烈坚持下,他们终于同意收治我,并把我放到一个带独立卫浴的儿童房间。这让我觉得住院也不赖。房间里有很可爱的儿童壁画,医生还拿来了菜单,吃的挺不错的,我要了烤鸡胸肉配扁豆。我在这很舒服的睡了一觉,感觉像在住酒店,有人伺候着,费用保险公司应该能cover(赔付)。
房间里有很可爱的儿童壁画,医生还拿来了菜单,我要了烤鸡胸肉配扁豆。20日早上我烧退了,感觉好多了,医院赶着让我出院,我被专用的medical van送回了家,让我自己掏了135“刀”(美元)车费。
22日凌晨1点,我突然又开始发烧了,感觉很不好,我给我的私人医生打电话,可是只有语音自动回复,太糟了,他肯定已经睡了。如果没有他来帮我安排的话,我就住不了那个独立的房间了,我不愿意回医院,那天看到走廊上的那些病床,我差点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人挤人,床挤着床,整个大厅都在此起彼伏的咳嗽,简直是场噩梦。如果不能住回那个可爱的单间,我宁可不去。我等早上起来我的私人医生给我回电话再说吧。可是我感觉越来越难受,咳嗽让我无法入睡,我的体温也在上升。我开始感觉无法呼吸。我不会把自己拖成重症吧。
我等不了,给911打了电话,并告诉他们带我去Lenox Hill医院。凌晨两点的医院竟然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更拥挤了,他们给我照了CT,告诉我我的肺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我觉得很难受,我给他们讲了我医生的名字,希望能安排我住院。他们给我道歉,说现在医院也没有办法,不管是谁介绍来的都不能住了,现在只接受危重病人,嘴唇发紫,濒临死亡那种,说你在这坐两个小时吧,五点以前必须走。我觉得很绝望,我烧的很厉害,走廊上黑压压的人让我觉得我几乎无法站立。这种情况也许在家待着确实比在医院好。
我问他们medical van(救护车)什么时候送我回家,他们说,现在医院已经没有medical van了,全都拿去接送重症了,我得自己打车回家。于是我自己走到街上试图拦截一辆出租,这是凌晨5点的纽约上城,我的衣服没穿够,全身都在颤抖,我烧的有些糊涂,甚至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我真的害怕我在出租车来之前就倒在这街上。我在纽约出生,长大,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家境不错,工作生活都比较顺利的人,我没想到我这一生竟然会有今天这样如此无助的时刻。6点半我终于回到家里了。我在我的床上啜泣,我决定,直到康复,说什么,我都再不要离开家门,在外面,除了无助,还感觉很屈辱。
23日白天,我的私人医生终于给我回了电话,我的烧退了一些了,但我咳嗽的完全无法说话,医生给我说,纽约现在医疗系统已经完全超负荷运转了,现在得全力拯救危重病人,他也没办法了,他让我继续吃泰诺退烧,在家自愈。我说,我理解,放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朋友Katie的陈述)
过去的这周, 我一直在努力的昏睡,几乎不敢打开手机,每隔两天,数字就翻一倍,这些数字,已经从遥远的武汉,变成了我身边人恐怖的亲身经历,变成了我自己时有时无的咳嗽。而纽约现在情况如何呢?尽管有越来越多认识的人在网上爆料自己出现了症状,没能被测试,或者放弃测试,自己在家忍受着,给医院和社会节省资源;尽管地铁是空了,时代广场也是真的没人了,可是报纸上说公园还是可以去的,于是就看到了有朋友在ins上直播的中央公园人满为患的场景,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暂且健康,还继续葆有侥幸心理的人。我真切的希望,在接下的两周,他们还继续幸运,继续健康。
进入隔离第十三天的我,在自己和朋友的状况都逐渐稳定的情况下,我又能苟且在这里敲字和开玩笑了,但我和我的朋友都知道,经历过这次危机后的我们,都已经变成了新的人。
“好消息好消息,经历一周的精神危机,我终于买到厕纸啦。”
“哪里买到的?”
“我这段时间真是什么办法都尝试过了,costo、BJ、wholefood、亚马逊全都断货,亚洲网上超市要从国内发货,结果付了款一周都还没发。最后有同学给我支奇招,说囤货的人都是去这些大超市,但说不定那种犄角旮旯的印度人小卖部里,还有卖一卷一卷的。我倒没敢出门巡街,用平时点外卖的软件seamless试着搜索了一下,啊,真的有,就在我家附近那家,平时臭烘烘的,卖五颜六色汽水那家店,还在正常卖厕纸!!我赶紧下了单。20分钟就送到了。我平时从来不愿意踏进去半步的店,我现在真的好爱它。印度超市万岁。外卖小哥万岁,他们真的应该上《时代》周刊。”
“哇,大家可能并不是缺厕纸,而是缺安全感,一卷一卷的没安全感,要20卷20卷的,超大的才可以!不过我真的麻木了,以前我有个同学是在非洲长大的,她说那边艾滋病大家都觉得挺正常的,不像我们东亚国家恐艾。我感觉我现在就是这个非洲人。”
“真的,我记得国内春节刚爆发那阵子,有武汉学生的家长跑来纽约住几天,在各种群被人肉曝光,说赶紧跑,说某某楼有武汉来的家长。现在觉得每个人或许都可能已经得了。惨的是老年人,没有直接伤害也有次生伤害。年轻人也就都那样,轻症没什么问题。”
但我也知道,这是来自两个有亲身经历的灾区人民的对话。如果换作你,你的身边出现了被感染的人,你会去为他们做点什么?你会在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把药片和食物送去他们的门口吗?你会分给他们你的口罩和厕纸吗?你会保护好别人的隐私吗?你会理解海外留学生不管回不回国都是有道理也是有权利的吗?你会告诉他们,接触过感染源或者自己已经被感染了,都不用紧张害怕或者隐瞒,因为大家可以一起解决吗?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我也希望,任何的加油和保重,最后的结论不会变成对各国体制好坏的简单评判,因为此刻还能说话写字的我们,都是幸运的人,我们只是放了一个长假,我们不能替代那些受辱者,受伤者和逝者发言,永远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