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大丨2020年等待我们的是一场全球衰退

钱军辉
2020-03-09 16:18
来源:澎湃新闻

如不出意外,今年第一季度中国实际GDP将出现负增长。这将是上世纪90年代中国开始公布季度数据以来的第一次负增长。而中国不会是唯一一家,别的国家很快会跟上。日韩、欧美、以及其他发达和发展中国家,都不会幸免。2020年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全球衰退。

目前看来,中国“抗疫”对经济的冲击也会在其他国家重复。所有负责任的政府,都不得不对经济利益作一定牺牲,来换取对新冠病毒传染的控制。按目前病毒的传染力和致死率,如果政府不负责任或无力负责,很可能会出现人道主义灾难。

对不断蔓延的“新冠”疫情,国际金融市场已经有点消化不良。仅2月份最后一周,美国标普500指数就下跌11.5%。而笔者认为,这还仅仅是个开始。过去十年的全球宽松,让不能承受风险的机构买了太多风险资产,不该借债的企业借了太多债。而债务需要稳定的现金流支持,越来越高的债务杠杆对现金流稳定性的要求越来越高。偏偏在这个时候,新型冠状病毒来了,迫使一个个经济体暂停,现金流随之大幅缩水。

如果全球金融危机再次发生,会直接把经济推入衰退:资产价格的暴跌重挫投资和消费,而投资和消费减少的另一面是工商业营收的萎缩,于是就业和家庭收入下降,进一步抑制消费和投资,如此恶性循环。

再说“新冠”疫情对实体经济的直接影响。如果把1月23日武汉“封城”作为疫情冲击经济的起点,那么中国经济承受冲击已经有一个半月。我们可以用中国为样本,推演其他经济体未来将要经历的。

当然,有些中国承受过的冲击可以避免,比如过度的交通管制将养殖业主逼入绝境,出不能运货到市场,入不能采购饲料。但是很多冲击别的国家也无法避免,比如餐馆、影院、理发馆等生活娱乐设施不得不停业,旅游、会议、展销等活动不得不取消,等等。

而且冲击不局限于服务业。因为大量工人滞留于湖北各地,很多湖北省以及其他省市的工厂无法正常开工。其他省市工人返岗、获取开工许可也都受到各种限制,比如富士康预计要到三月底才能恢复产能,这可能还算比较快的。

而现代制造的特征决定了,95%的企业恢复到95%的产能,不等于供应链就能活过来。只要有一个生产关键部件的企业不能正常开工,供应链的运行就会卡壳。这不只影响中国制造,也影响世界制造。武汉一家上游小工厂不能开工,可能会让底特律一家下游工厂停工。现在疫情已在韩国爆发,日本和德国爆发也已成定局,这些制造业大国的上游企业一旦停工,会对包括中国制造在内的世界工业以致命打击。

可以说,新冠疫情对经济的冲击已经有两个超预期。首先是影响时间超预期。市场本来预期短期影响,最多“春节长假”加长一点,疫情过后就有V型反弹。但现在春节已经过去四十多天,正常复工仍遥遥无期。虽然各地政府要求工厂复工,但由于工人、原材料、防护设备等限制,真实的复工率远低于官方数据。据《联合早报》报道,浙江、河北等地都有空开机器、“复工不复产”的现象。

现代制造讲究把库存降到最低,而超预期的“春节长假”让全世界措手不及。据《财经》报道,韩国现代汽车早在2月初就因为零部件供应缺口而暂停多个位于韩国的组装厂。美国苹果公司最近也宣布,因为中国生产的芯片供应受阻,预计无法完成今年一季度的销售目标。当然,中国公司也同时依赖国外的零部件供应。中国公司不能正常开工,也反过来打击对国外零部件厂商的需求。

第二是疫情扩散范围超预期。我们面对的不再是武汉疫情,不再是湖北疫情,而是全球疫情。现代交通工具已经把地球变成地球村,人类在病毒面前真的是“命运共同体”。

病毒扩散有时滞,各国对病毒的反应也有时滞。比如现在韩国大约相当于武汉的一月底,欧洲大约相当于武汉一月中,而美国大约相当于武汉一月初。因此疫情对本地经济的冲击也有时滞,这进一步拉长世界制造的“春节长假”,因为各国都在同一条全球产业链上,缺一不可。

也就是说,中国控制住疫情并不意味着V型反转,还要等全球供应链和需求的恢复。很多因疫情而不能交付的订单,可能失去了就不再有了。可能买家已更换供应商,也可能连买家都倒闭了。

不是所有人能享受“春节长假”。已经有很多企业降薪,包括上汽这样的大公司。降薪还算好的,毕竟能保住工作。在国外,英国航空公司Flybe接近破产,2000余个工作岗位受影响。这只是全球“破产潮”的一个开始。

有人说政府可以要求企业不裁人、不降薪,但这只是把负担转移给企业。如果把企业弄倒了,所有岗位就都没了。

在服务业,相当一部分人的收入是计件(比如快递)或计时(比如钟点工)的,没有业务就没有收入。当然,生病休息或者被隔离时更没有收入。据华尔街日报报道,美国有3360万人没有“带薪病假”。他们一旦生病,就不得不选择:要么坚持上班(加剧病毒扩散),要么在家喝西北风(没钱看病)。

在这点上,因为中国人有更好的储蓄习惯,中国家庭可能会比美国家庭更能渡过危机。据调查,美国有40%的成年人付不出突如其来的400美元花销。当疫情升级,人们不再坐飞机,不再去餐馆,失去收入的空嫂和餐厅服务员会很快不能付按揭和信用卡账单,验证金融市场的悲观预期。

面对这样的局面,美联储以及其他央行可谓无能为力。降息无法让人们去餐馆,无法让人去看电影,无法让人们去坐邮轮。降息甚至不能降低信用卡贷款的利息,更不能帮助失去收入的人们还本付息。

有一点要说明,新冠疫情只是加速了全球衰退,并非衰退的唯一原因。早在去年,美国利率曲线就出现倒挂,预示衰退的临近。全球经济的重压,不仅仅是挥之不去的贸易战阴影,不仅仅是这次疫情,还有更深层次更长周期的总需求萎缩。

简而言之,美国和欧洲正步日本后尘,进入老龄化时代。“战后婴儿”(baby boomers)已经开始集中退休。因为养老金问题,他们中间有相当一部分不能维持退休前的消费水平。而baby boomers是有史以来最能消费的一代人,他们后继无人。

因为各国财政政策在都受政治掣肘,所以货币政策成了各国唯一可用的政策工具。但是货币宽松不能让“战后婴儿”年轻二十岁,不能帮“零零后”还助学贷款和信用卡账单。长期低迷的利率反而是让“战后婴儿”们生活更加困难,因为他们的储蓄几乎不生利息。

考虑到更长周期的需求萎缩和各国政策工具的缺乏,笔者猜测即使疫情在第二季度完全结束,世界经济的复苏可能既短暂又疲弱。没有V型反转。

而疫情结束后的中国经济,相信仍然是世界上表现最好的之一,但也回不到从前的高增长轨道了。笔者也相信有“四万亿”的教训在前,不会再有大规模的经济刺激。我们要习惯增速下滑,习惯3%到5%的增长。

(钱军辉系上海交大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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