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们的困境:有人被迫休学,有人中转第三国隔离入境

2020-02-28 10:02
北京

原创 地青 地球青年图鉴

在持续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之下,中国留学生们的求学路相比往常,困难重重。有人为了按时返校,正在尝试辗转第三国避开入境禁令,也有人只好被迫休学。与之而来的,还有高昂学费的压力,房租的损失,延期毕业的风险……

△ 王小门和爸妈在郑州机场

2月7日早晨,河南驻马店起了大雾,高速封路到中午才开放。等到晚上,天气预报提醒,明天还有出现大雾的可能。怕耽误第二天的飞机,王小门的爸妈临时决定今晚就送他出发去郑州机场。

驻马店市位于河南南部,距离武汉约200公里,2月7日,王小门离开时,驻马店市累计确诊病例113例。除了市区,乡镇都已封闭道路,这一次离家是他二月来第一次出门。家门口那家火爆的鱼火锅店没有像往年一样排起长队,大门紧闭,街道上也只有零星路人。

驱车在空巷,再转到高速上,直到离郑州机场最近的服务区,王小门数了数,遇见的车不超过20辆。往日拥挤嘈杂的服务区,在这个普通的夜晚空荡安静。王小门和爸妈在服务区休息到了2月8日早上五点,手机上的道路提醒显示,驻马店的高速因大雾封路了。爸妈为昨晚提前出发的决定长舒一口气,这些天来,把儿子送出去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 王小门的学生证

王小门是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的研究生新生,在去年12月份,他就买好了今年2月21日从上海浦东直飞墨尔本的机票。按照原计划,他会在21日抵达墨尔本,然后参加24日开始的迎新周活动。

不料,澳洲总理莫里斯在2月1日出台入境禁令,“从即日起,在中国大陆的非澳大利亚公民(永久居民除外),在离开或过境中国大陆的14天内,不得进入澳大利亚”。早前,澳媒宣传不会有类似政策,但在宣布旅行禁令后的第二天,王小门的航班就被取消了。

一切都很突然。

据澳洲教育部统计,因这一政策滞留国内的中国留学生超过10.67万人,留学生们只好选择自救。王小门在微博看到,有着同样遭遇的澳大利亚留学生浣洱决定从泰国待14天再“曲线入澳”。 秉承“在第三国待满14天就可中转回澳”的规定,签证成本较低的泰国成为留学生们的热门中转地。

2月4日,浣洱顺利抵达曼谷,发微博解答大家的疑问并告知一切顺利。有人留言呼吁拉个群,王小门就是这样进群了,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就像浣洱抵达曼谷时发的那条朋友圈,“犹豫就会败北”。

△ 泰国机场

△ 王小门即将离开在泰国入住的酒店

2月5日晚,王小门匆忙买好了2月8日从郑州中转上海飞曼谷的机票。早在去年双十一他就买好了今年二月从上海飞泰国的机票,预备玩一趟,但因为疫情航班被取消了。原本往返2000元左右的机票,这次单程就花了1900元。

登机时,地服人员通知,郑州机场已经全部取消廊桥登机,每架飞机都要在偏远地方经过消毒后,由摆渡车接送乘客登机。2月8日晚十点,飞机落地曼谷机场。因为泰国落地签只有15天,所以王小门决定等过了零点再过关,“我们要尽量在第三国待久一点,才能最大程度满足澳洲14天的要求,因为我觉得澳洲海关数学一向不好”。

曼谷的机场工作人员态度友好,机场人潮如往常,其中的中国面孔遮挡在口罩后面,很好辨认——在曼谷机场戴着口罩的,大部分是中国游客。截至2月25日,泰国已经确诊37例,新闻和公共交通的播报里也放送着防护疫情的提示,这里和国内一样口罩脱销,但并不是人人出门都会戴好口罩。

△ 王小门在泰国隔离期间的酒店早餐

泰国的口罩供应紧缺是王小门没有料到的,幸好和澳洲的室友碰上了面,室友准备充足,他们俩分了分口罩,刚好够戴到入境澳大利亚。这是王小门第二次来泰国,上次是自在的旅游,这次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店隔离,“每天的盼头只有早餐”。有网友调侃莫里森是泰国旅游大使,“因为中国疫情的影响,给全世界的旅游业带来了沉重打击。不过最近不少留学生选择赴泰,给濒危的泰国旅游业带来一定程度的复苏”。

第一次赴泰时,曼谷一家大型免税店的免费餐券让王小门心心念念,每一个自由行的中国游客都会被赠300泰铢美食券,并且报销往返打车费。这一次也不例外,拿着赠送的餐券,王小门再次来到免税店,这是他为数不多离开酒店的活动。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购物。

王小门所在的泰国中转群里有将近400人,而这样的群不只一个。他推测,现在在泰国等待中转的中国留学生少说也有几千人。刚刚到达的那几天,他和室友还想过去逛一趟周末集市,看到里面人挤人,只有大概一半的人戴着口罩,便赶紧出来了。2月18日,曼谷市中心发生枪击案,他们更不敢离开酒店,基本在便利店解决晚饭。

△ 泰国街头“中国加油”的标语

从第三国曲线入境澳洲的学生有很多,有一部分人像王小门一样宅在酒店等待十四天后被允许入境,也有一部分人将泰国之行当作一次度假四处游玩,但还有些人选择留在国内的家中张望等待。

Eva就是选择等待的一员,她是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的二年级研究生。她觉得现在全球的疫情形势并不乐观,便没有选择中转第三国入境,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等澳大利亚海关禁令的结束,直到2月20日,澳洲宣布将旅行禁令再延长一周至2月29日。

如果澳洲的海关禁令顺利结束,她将按时回到墨尔本,自行隔离14天以后正常上课、正常毕业;但如果无法结束,则可能要过半年的间隔年,原本3月开学的学期要延迟到7月。

△ 王小门拍下的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大楼

所有选择前往第三国中转的学生都承担着时间、精力、金钱打水漂的风险,因为禁令可能突然更改,第三国政策可能被取消,这也是Eva犹豫的原因。留在国内的她需要克服时差远程参加在澳洲的实习,还要负担房租和网费。她与学校沟通了自己的情况,最终学校给所有人发了邮件,延迟至3月16日开学。

对于即将毕业的学生来说,这一场“曲线入澳”的成功更加重要。因为如期入学意味着如期毕业,不必浪费整整半年的时间,也不必担心耽误工作和签证过期。所以,不少留学生们选择中转第三国赌一把。

Lan和女友决定从杭州出发前往泰国,再中转入澳,因为担心无法正常毕业影响工作,也不好意思长时间麻烦熟人帮他照看猫咪。原本满怀期待从澳洲回来和老友相聚、参加朋友的婚礼,这些活动也都取消了,两个人便一起来到了泰国。和很多犹豫着想趁这次假期多陪陪父母的留学生不同,Lan的妈妈在卫健委工作,这个对旁人来说最长的假期,却是他和妈妈相处时间最短的寒假。

澳洲入境情况如何,对于大多数在第三国中转停留的学生来说是个未知数。虽然留学生们大多理解澳洲政府为了保障本国民众安全,但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目前对于第三国入境方案,澳洲政府、教育部和海关一直未达成统一意见,让许多留学生都不知所措。

△ 王小门在墨尔本大学的宿舍窗台景色

王小门庆幸自己遇到了好房东,在得知他因为疫情无法按合同日期开始居住后,房东承诺等他入住后再算房费。他也有听闻,当地居民因为病毒而产生对于亚洲面孔的歧视,虽然忐忑,但还是希望能够顺利开始全新的研究生旅程。

2月19日,浣洱在泰国中转群里艾特所有人,“群主今天冲了”,之后顺利到达墨尔本。出机场时,她觉得这是五年来最爱墨尔本的一天。王小门和室友看到消息就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六天后,他和室友也顺利抵达墨尔本。

而在另一个留学生返校防疫互助群里,想要中转赴美的学生们在咨询组团。一位持有加拿大签证的同学想要借道加拿大。虽然加拿大没有严格限制入境的禁令,但美国自美东时间2月2日下午5时起,就禁止过去14天内访问过中国的外国人入境。他叹道,“国内情况虽然好转,美国禁入令还是遥遥无期。”

1月23日,韩国人在青瓦台主页发起请愿,请求政府禁止中国人入境。请愿的截止时间为2月22日,如果人数达到20万,韩国总统就必须回应。2月2日,大韩民国官方推特发布了有关中国入境韩国的相关政策,其中有提到,“2月4日0点起,14天之内滞留或访问过中国湖北省的外国人,禁止入境韩国”。

△ 启明大学国际处给留学生下发的文件截图

在疫情高峰期间,韩国启明大学的大三学生林慧(化名)收到学校邮件,要求留学生必须在2月21至24日内到达韩国隔离时间14天,并建议由于疫情原因无法按时到学校的学生直接休学。林慧的家乡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按照原计划,她会从成都出发到韩国,现在大巴、火车停运,飞机是她唯一的选择。“先从西昌飞西安,在西安候机至少六小时再飞青岛,转机到首尔,然后坐至少五小时的大巴到大邱市,中间得住两晚酒店。“

因为多次转机,感染风险增大,林慧和校方反映了问题,至今都未得到回答。启明大学延迟至3月16日开学,算上隔离的14天,校方要求留学生2月24日前必须达到韩国,这让林慧感到困惑。“学校直接让无法达校的人休学,没有想过用网课等方式为学生提供学习的帮助,保护留学生的合法权益。”

虽然学校为留学生提供了一人一室一厕的隔离宿舍,但在接收到通知后,林慧开始纠结是否要休学。父母担心她在路途中感染,启明大学附近也出现了疑似的病例。2月18号,林慧在摇摆不定后最终决定休学,接下来长达半年的休学改如何度过?她一下子迷茫了。

两天后,大邱发生新冠肺炎超级传播事件,导致1001人被隔离,林慧在家里盯着手机屏幕看报道,韩国疫情的爆发让她感到害怕,同时她也庆幸自己所做的决定,截止2月25日,启明大学准备休学的中国留学生已增至约300名。

△ 国立釜庆大学学生群截图

1月下旬,位于釜山市的国立釜庆大学发送邮件调查了中国留学生的情况,并在2月3日发邮件告知给学生准备了隔离宿舍,当天有留学生被要求搬去隔离宿舍入住。身在北京的该校大四学生小洛(化名)在群里看到了宿舍环境相关的图片和视频,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房间,但6至12人得共用卫生间及浴室,这样具有感染可能性的隔离环境引起了大家的不满,不过小洛心情没有受影响,她相信学校会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

△ 国立釜庆大学隔离宿舍大楼内放置的标语

通知发布后, 学校的学生会和国际交流部的老师开始联系中国驻釜山领事馆,领事馆介入与学校商谈。2月5日,韩国教育部开会,要求各大学尽量延期开学,同时要求中国留学生进行自我隔离。首尔地区的大学,大多都无法提供额外的隔离宿舍,所以让留学生在酒店等地进行自我隔离。“而我们学校的宿舍太多了,于是发生了这件事”,小洛说,“校方最开始的出发点是很好的,但没有考虑到隔离条件”。

经过领事馆的介入以及中国留学生会的帮助,2月11日,学校决定提供校内的世宗一馆作为隔离宿舍,一人一间、独立卫浴,房间里还有路由器、24小时的地暖空调,每天需要两次体温检测。

△ 小洛来到空荡荡的首都机场

△ 小洛目前独自隔离的宿舍

2月14日,小洛从北京出发,中午抵达韩国,到了学校后,直接住进了隔离宿舍。14天隔离的房间费用由学校支付,餐费需要学生自费,但有一定程度的补助。学校还联系了中国餐馆制作中餐,小洛对隔离宿舍很满意。为了腾出隔离宿舍,原本居住在内的韩国学生被迫搬到另外一栋宿舍,这样的举动令一些韩国本土学生不满。

根据韩联社报道,韩国总统文在寅23日下午宣布,决定将新冠肺炎传染病危机预警级别上调至最高的“严重”级别。同日,韩国教育部宣布全国学校推迟1周开学,这是韩国首次在全国范围内推迟学校开学。目前,韩国除了湖北籍以外的中国居民都可以入境。

截止2月25日,韩国新冠确诊增至1146例。小洛身边有已经在宿舍隔离的学生决定休学,马上回国。小洛觉得自己防护用品充足,可以继续留在学校隔离。她的朋友中,还有人因为马上要大四毕业或不愿休学,继续从国内前往韩国。

△ 桃园机场的告示

1月16号思宇从台湾大学回山东威海过年,走的前一天,台湾地区的朋友提醒他,最近大陆的肺炎比较严重,回家千万要小心。在桃园机场,他看到告示牌上提醒往返武汉的旅客要做好自我保护。当时他了解到国内官方通报没有提到人传人,心态乐观,还拍下来告示牌发给父母,“你看台湾人多么小题大做”。

回来不久,疫情蔓延,相关的报道频繁出现,思宇赶紧囤积了一些口罩。1月23日,威海出现了首例确诊,他发现市里已经买不到合格的口罩了,父母也开始担心疫情的发展,取消了过年期间的一切聚会和活动,想让他赶紧回台湾。

台湾的朋友和老师陆续给他打电话询问情况如何,是否需要帮忙采购物资。那时,台湾已经限制湖北陆生入境,其他省份的陆生暂时不受影响。身在山东的思宇觉得不要紧,考虑到改签机票比较贵,就没有改签。1月26日,台湾宣布因疫情严重,所有陆生暂缓入境。思宇才发现,他回不去了。

△ 台湾大学延期开学的通知

△ 思宇的研究桌

暂缓入境之后,台大将开学日期推迟到了3月2日,并做出协调方案。学校开始联系陆生,提出诸如学费减免,远程授课的解决措施。思宇是工作两年之后才读的研究生,接下来这个学期的必修课,一年只开一次,他担心影响毕业进度。

在离开台湾的前一天,他刚刚获得了学校的独立研究桌,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兴高采烈地把研究需要用到的物品都搬了过去。万万没想到,一次疫情袭来,不仅在短时间之内无法返回台湾读书,无法使用研究室,甚至还可能延迟毕业。

△ 米朵去年拍摄于回港的飞机上

同样无法准时回到学校的,还有在香港教育大学读一年制硕士的米朵。原计划2月5日从宁波回香港,受疫情影响,3月中旬前米朵都没办法回学校了。虽然她有香港居民身份,“想要回学校还是能回去的,但目前浙江省飞香港的航班几乎没有,自驾去上海又困难重重,更困难的是入港要强制14天居家隔离。我在香港本来就是鸟居了,14天不出门简直是酷刑”。

现在米朵不仅要承担一笔不小的房租损失,还担心延课导致找工作受阻。去年因为香港示威者暴乱,米朵上了几次网课,这次因为疫情,原本面授的课程也可能会改为网课。

△ 香港街景

香港八大院校有学生主张“退学费保学历”,米朵曾和内地学生一起写邮件建议学校减免学费。校方给出的方案是延后交学费的日期(原定2月14日,延后至3月31日),但并没有承诺减免学费。许多线下课推迟了半个月,即便恢复授课,也只是网课。除此之外,米朵还有一场入岗培训,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准时参加。

2月4日凌晨,香港政府实行关闭出入深圳各大口岸(除深圳湾和港珠澳大桥)的举措,米朵学校的群里有人解读香港入境政策,建议在深圳工作的港人和在香港工作的内地居民辞退工作。米朵理解香港闭关口岸的举措,“因为香港人口密度非常非常大,老龄化程度又非常高,如果疫情在香港爆发势必是毁灭性打击,但是给出辞退工作的建议,单看文字就感觉非常糟心”。

对于香港,她已经失去的原来的热忱。

子寒是在日本专门学校就读的一年级新生,家在武汉的她因为上课没有回家过年。1月18日,在武汉的家人提醒她屯好防护用品和食物,当时日本情况并不严重。之后,线下药店口罩脱销,亚马逊上价格迅速上涨。

子寒几乎每天早上8点至9点都要坐东京地铁副都心线去学校上课,这条经过池袋,新宿三丁目,明治神宫前(原宿)和涩谷几个大商业圈的地铁线,几乎每天都是人贴着人的拥挤。尽管新闻和地铁广播提醒大家注意防护、减少外出,早高峰时地铁上的乘客并没有减少,只是大部分人和子寒一样戴起了口罩。

受到更大影响的,还有迟迟没有等到签证下签的小龙。小龙从大一开始准备去日留学,一年时间考下了日语N1,考了数次托福和GMAT才拿到了满意的成绩,终于在大四拿到早稻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原本今年2月她应该收到从日本发出的在留表,拿着它去办理学生签证,4月去报到。但现在她的在留表姗姗来迟,大使馆还未开始受理材料,签证不知何时才能下发。小龙不怕没学上,只是担心不能赶上新生周的活动,对于新的环境和生活还需要适应时间。

△ 大阪电车站

同样在等在留表的团团则更加焦虑。她在武汉的一所小学一边教书,一边申请大阪的语言学校,结束了上学期的教学任务、拿到录取通知后,她便递交了辞职申请。这个寒假她回到湖北老家咸宁,等着在留表寄达,准备签证,期待着去日本之后,为申请教育学硕士做准备。然而因为疫情形势严峻,离武汉只有100公里的咸宁已经封城一个月了。日本也发布入境政策——“自2月13日零时起,持中国湖北省、浙江省签发护照者及入境日本前14日内曾到访湖北省、浙江省的外国人原则上无法进入日本”。

许多申请私立语言学校的学生在和学校协商开学时间,但团团申请的是公立学校,她担心“学校没有那么好商量”。 截至2月25日,日本的确诊病例已经达到862例,如果四月疫情还不好转,无法顺利入学,她很有可能要再次申请十月份入学。递交辞职申请没多久的团团,面对这样的转变百感交集,困在咸宁家中,思索着可能需要再找一份临时的工作。

文中王小门、浣洱、Eva、Lan、林慧、小洛、米朵、子寒、团团均为化名。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 | 易琬玉

编辑 | 图拉

实习生 | 匡若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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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没学上的中国留学生:被迫休学、中转第三国隔离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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