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夫 ▏鱼囧

2020-02-25 15:42
四川

原创 闲谭编辑 平叔闲谭

鱼囧

作者 ▏力夫

大约两三年前,朋友圈有一位灵气直冒的女生,发了一段提到鱼刺的文字,大意是姓于的她,可能像鱼一样,只有7秒的记忆,往往在大快朵颐之际,一不留神就被万恶的鱼刺卡到喉咙,反复多次。文字生动又俏皮,蛮是有趣。让我想起,关于鱼刺,我也是有一段窘迫的过往的。

唉,鱼刺,这么多年过去了,又仿佛还鲠在喉咙,不吐不快。遂作此文,姑且叫鱼囧吧。

1991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在冕宁县城的姐姐家逗留。原计划是周日一大早去和在某局工作的发小伦娃会面,下午赶回西昌烟厂工地。翌日,起了个早,上午8点我已骑车到伦娃的单位和他碰头了。

好友相见每次都自然是要手谈几局的。那时我的围棋和象棋水平,在一般的小镇高手中,应该还是有三板斧滴。我记得在初习围棋的时候,伦娃或单位新来的大学生小吴,与我对阵常常被杀得大败亏输,兵不满百。耐不住这些家伙有韧劲,见天一有空就打谱,而我做事却浅尝辄止,不思进取,所以家伙们棋艺很快就在我之上,往往一上来就托大非要让我两子。

那天我和伦娃边吃早餐,边下围棋。一道独角菜是伦娃头天做的油煎鲫鱼。鱼不大,半个巴掌左右,因为是冷的,口感干硬。他们事业单位福利好,经常不是发虾,就是发鱼。不是发苹果,就是发梨子。

我和伦娃漫不经心,边吃边扯闲谈,你来我往刚落了数十子,悲催了,一根鱼刺卡在了我的喉咙,吞不下也吐不出。

我喉咙动也不敢动,赶紧叫伦娃拿醋来。伦娃和我都是单身汉,日子过得浮皮潦草。一点老醋残在瓶底浮了一层白花,有一股冲鼻的味道,实在咽不下去。

我匆匆忙忙和还要值班的伦娃告别,回到了邮政局的姐姐家,在厨房寻到大半瓶醋一口喝下去,没用。鱼刺卡在喉咙,丝毫没有松动。

马上出门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南街穿过半个县城去县医院,看急诊,急诊科的人说要看耳鼻喉科。可是,县医院的耳鼻喉科星期天不上班。无奈之中,我只有坐车直接杀到西昌去了。在去长途车站中途,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我记着进去买了一大把韭菜背在随身的军挎里。这个是姐姐说的办法,她说,韭菜可以把鱼刺裹到肚子里。

冕宁到西昌一百多里路,在长途汽车上颠簸的那两三个小时,喉咙里的滋味我至今忘不了。108国道湾多路急,汽车每晃动一下,喉咙里的鱼刺都随着肌肉的牵动蛮横的刺痛一下,时刻向我宣示它的坚强的存在。我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晕晕沉沉地双手爬着前排的靠背,耳朵里灌满破汽车嘶风漏气疲惫不堪的喘息声,脑袋迷迷糊糊地一遍遍地想,人生最折磨人的就是干活儿的时候眼睛里嘣进了焊渣和吃饭的时候喉咙里卡到了鱼刺,千真万确。

长途汽车总算摇摇晃晃到了西昌。在民航站下车,着急忙慌地叫了一辆电动三轮直奔凉山州第一人民医院,挂了耳鼻喉科。

耳鼻喉科在二楼还是三楼,一进诊室,一堆人围着,只有一位医生。医生约摸30来岁,正给一个咽喉部位长了鸭蛋大的包块的农村人检查。医生说,咋个不早点来瞧?那个穿着草黄色泛白衣裳的中年男人吱唔着邛海边的小渔村口音,只是局促地笑。医生说,笑个毬,赶紧去拍个片子。

等了一会儿,轮到我,我说了鱼刺卡喉的情况,医生拿张白纸包住我的舌头,捏住舌尖,一面拉,一面叫我张大嘴,用舌根部位发“咿……”的长音,他头上戴个小镜子费劲地向我喉咙深处看,反复折腾了几下,都不太理想。旁边一群不甘寂寞的观众站着,我一次次努力发那个古怪的声音,憋不住自己扑哧一声。医生大为光火,说你笑个毬呀,还看不看了?我忙不迭地陪着小心说,要看要看。又弄了一下,医生没好气地说,看不到,没得东西。我说有呀,你拿个夹子夹一下就行了嘛。医生说,看不到就是没有,你开玩笑,夹出人命哪个负责,你赶紧走。下一个。

我悻悻然从州一医院出来,刚刚一番折腾,又紧张忙乱,喉咙也有点麻木了,对鱼刺的感觉变得迟钝。西昌城里最高级的医院的专科医生说我的喉咙没有问题,可能就是没有问题。况且,现在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安慰自己,军挎包里的韭菜应该可以解决麻烦吧。我买了一只冰棍噙在嘴里,冷冰冰的水滋润着喉咙,感觉会好受一点。

顺着大巷口一路瞎逛,看到邮局楼上的录像厅花花绿绿的广告。回工地时辰尚早,我那喉咙浑浑噩噩的,肚子也不知饥饿,鬼使神差地,我居然买了票去看了两部录像。我记得一部是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之西域雄狮》,另外一部想不起来了。

3个多小时后,我走在回烟厂工地的路上。喉咙里的鱼刺,一直都在倔强地提醒我不要忽视了它的存在。我不时吐出的唾沫,带着红浸浸的血丝。

回到工棚,我用自己的小电饭锅烧开水把洗净的韭菜稍微烫烫,开始大口吞韭菜。我两口就吞了一大把韭菜,感觉大部分的韭菜已经到了胃部,然而,我仍然感受得到鱼刺坚硬的质地,在喉咙中间纹丝不动。郁闷不已,我只得用手抠着嗓子眼泪花花地弯腰朝外面呕,完好无损的韭菜,带着粘粘的胃液,都呕出来了,那枚鱼刺,依然顽强地扎在我可怜的喉咙里。同屋的老工人看我狼狈不堪,出主意说用干盐菜可以把鱼刺裹下去。我急忙跑到工地食堂问,唉,只勉强找到一点点。好不容易把又干又硬的梅干菜费劲地咽下去,还是不起作用。

我饥肠辘辘,几乎已一整天没有吃食物了。正是下午6点过,大部分的工友都已吃过了晚餐,食堂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我打了一些饭菜,忍住喉咙的刺痛强迫自己吃下肚去。食堂掌勺的胡师看我痛苦兮兮的,悄悄的告诉我,去找林师吧,他化一碗水给你喝就没事了,他的手段高,竹签子都可以化掉的。我将信将疑,哪个林师?他说,就是你们综合班的林师嘛。

胡师和林师是泸州老乡,寻常人都不知道林师会那法门。我和电工林师的关系平常也是不错的,他操扁挂,工友们都晓得。他闲时也喜欢和年青人打堆儿。当下我不容多想,迫不及待穿过诺大的烟厂工地去到林师住的工棚。他正好呆在屋里,我说林师救我哟,喉咙里的鱼刺把我折腾苦了!林师吃了一惊,小声叮嘱我别对旁人吱声,话不多说,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走到角落里,背对着我,口中念念有词,一手端碗,一手对着水碗指指点点。

铁道兵退伍军人林师个头不高,瘦削干练,他的一双眼睛特别有神,就像《书剑恩仇录》里描述的高手张召重一样,双目如电,眼放精光。有传说林师一家人都是练家子,老婆的身手比他还好。他的床头箱子上,摆放着在深圳打工的女儿寄来的照片。只见一个20来岁的妹子,穿一件花枝鲜艳的蝙蝠衫,看上去有点小胖,一招标准的朝天蹬,英姿勃勃。

约摸过了5、6分钟,林师端过水来让我喝下去。我慢慢把水喝完,林师问,怎么样,我说感觉好像好点了。我谢过林师,回自己屋子休息。

天已擦黑,我在床上躺了个把钟头,翻来覆去不踏实。我的喉咙还是紧绷绷的刺痛。那根鱼刺,硬是还在。不得已只有又跑去找林师,林师有点疑惑,说,怎么会呢,竹筷子都可以化掉的。他重舀一大碗凉水,站在工棚的角落里,吭哧吭哧地再次发功。

这次估摸有十来分钟,毕了,林师说,你一大口鲠下去,最多两口,你要默想着,下去!我诚诚恳恳,谨遵林师指令,含了一大口凉水,集中心思默念一声:下去吧!狠劲咽下……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仿佛看见凉沁沁的水就像一个浑圆的滑润的石球,顺着我肿胀的喉咙缓缓沉下,那根把我的喉咙撑得像满弦的弓一样的经过了烈油煎炸百炼成钢的鱼刺,在我可怜的喉咙里霸气地停留了超过10小时的钢铁鱼刺,瞬间就屈服了。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无比可恨的鱼刺缓慢的变得柔软,柔软下去,一直滑落到我的肚子里。我明明白白体味到可爱的喉咙肌肉峰回路转解脱之后的轻松畅快舒展愉悦。

8点左右,我满心欢喜回到工棚,架工谭明昆喊我去隔壁女生宿舍打三拱一。我陪几个有女朋友的家伙玩扑克到11点过,输了一二十块钱。我记得,记忆中打纸牌我几乎木有赢过。但鱼刺的麻烦总算解决了,虽然喉咙的伤口还有点隐隐作痛,我实在满心欢喜。

我和林师工作中常在一块儿,他是个多面手,综合修理班的十八般技艺样样能干。自从林师帮我妙手解难之后,我对他的神秘功夫非常好奇,他却对此事缄口不语。想来这也是修行之人的本分吧。

林师后来又热衷于修炼气功,老是叫我去桑树林采气,早上4点钟起床。我懒,一次也没有去过。有时候工地上通宵浇混凝土,我们值班,到了夜里两三点,工友们又累又乏,大家吆吼着叫林师露一手提提神。他也不多推让,把场子顺一顺,拉开架势,紧追两步,一个前空翻,干净利落,身手敏捷,四十五六岁的汉子,赢得满场喝彩。

有一个刚从川冶技校毕业的18岁的女生,做了林师的电工徒弟。在夜里值班空下来的间隙,我和她背靠工棚坐着聊天。云山雾罩,东拉西扯,校园生活是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班主任,是开心的控诉对象。

第二天早晨钢筋工袁小兵遇到我,冷不丁冒一句,哥子,和小妹妹龙门阵摆得安逸哦,我的床就在篾席后面欸,拿给你们嘻哈打笑的弄得硬是一晚上没有睡着。袁小兵是个老实孩子,一说话,脸涨得通红,搞得我也窘透了脸,踹踹地回想自己昨夜里是否说过不理智的话让人取笑。青春男女,欲言又止,欲语还羞,东鳞西爪,左支右拙,总是有的。一面埋怨这家伙稳起不抽十点半,悄咪咪地收听了整夜也不吭声。一面回味起电工妹妹清清凉凉的笑声,嗨,竟然没有一丝倦意哦。

说起来鱼类是大自然一种美好的生物,也免不了成为智慧的人类的一种美好的食物。鱼肉很美味,入口有风险。不招不惹的鱼,一不留神就会用凌厉的刺,给漫不经心的吃客们制造麻烦。有时不大,有时不小。我还记得旁人有关鱼刺的一些事故呢。

1993年的春天我从工作单位出来到二滩水电站打工,先在一标(中意联营体)的大坝上干了一年多,后来又在二标(中德联营体)的压力管道部工作。我们住在雅砻江畔的小得石镇雅水局招待所里。一次喝酒,吆五喝六,推杯换盏,一个恍惚,好友松哥儿(还是他弟弟清哥儿,这点我的记忆是模糊的)也悲催了,着了鱼刺的道。当下里喝醋吞菜呕吐,脸红脖子粗,一番折腾,无济于事。最后只见一起打工的中医学院毕业生小胡平艺高人胆大,仅凭眼角余光瞥得见的一点须微末节,用一双筷子从喉咙深处把鱼刺夹了出来。有惊有彩,化险为夷。

2002年,我在福建漳州开发区一家合资企业上班,一个姓王的湖北同事吃晚饭不小心也被鱼刺卡住喉咙,坐轮渡连夜赶到一水之隔的厦门中山医院,在耳鼻喉科做手术。据说医生打麻药在他的喉咙里放了3个专业的圆环,才把万恶的鱼刺取出来,花了500多元手术费。这哥们儿后来也不走运,一次下班途中,骑摩托撞上了渣土车,竟自殁了唉。

一晃多年过去了,我走过了许多地方,也涉过了几多流水。我早已人到仲秋,年岁渐长,精力和记忆每况愈下,每每记不住身旁的事,恍惚间车门总是关了又关,桌子有时擦了又擦。而一些前尘往事,旧日风光,反倒纠织缠绵,在不期然之际,冷不丁浮上心间。像一尾游鱼,和茫然的刺。有些艰难,有些温暖。

清哥儿如今驻扎在西澳大利亚,家有几朵金花,枝繁叶茂。松哥儿终究回归祖国,在某企业继续革命的干活。那胡平医师,风闻已是一方名医,在礼州镇一家医院稳坐院长的宝座。

2006年冬天,我出国插队之前年逾古稀的父亲过世了,出殡的时候,县局某局长伦娃和乡亲们抬了我父亲的棺椁上山。当下他已是凉山州某局的高层。好几次通话叫他大名或某局长,他都不确定我是哪个,喊一声小伦娃,他本能地就会回一句三娃哈。我和伦娃那年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竟然没有机会重新下过。

我当年工作的单位在改革的洪流中,早已破产了。冕宁老乡谭明昆听说一直包点小工程,还行。

武林中人林师年已七十开外,退休回归老家,不知身体康健否。他的化骨为水的秘门绝技,一定不要失传才好哦!

那个老实巴交的钢筋工袁小兵,那个秀发齐腰、笑魇如花的电工姑娘,音讯渺茫多年,咦唏呼,大家都还好伐。

END

原标题:《力夫 ▏鱼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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