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宋词与中国抒情传统的美学发展(上)

2020-02-23 09:20
上海

原创 陈建华 书城杂志

思 想 | 文 化 | 艺 术

文/陈建华

原刊于《书城》2020年2月号

一、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起

所谓抒情传统中的美学发展,实际上是相对文学史而言的。从文学史角度来讲宋词的美学发展,并不能限制在宋词方面,还要牵涉到文学史的丰富脉络。为什么讲宋词要讲中国的抒情传统?什么是抒情传统?在哪方面宋词继承了抒情传统?这要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样一个观念说起。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中国文学传统源远流长,每一代有它独特的贡献。汉赋、六代骈文、唐诗、宋词、元曲,看上去就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但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之说。谓某体至某朝而始盛,可也。”以前没有词,到了宋代才兴盛起来,戏曲也是这样,到了元代才产生了大量的作家和作品。但是要说宋代只有词最优秀的话,钱锺书认为这也有问题,他举了汉赋的例子,司马相如以及其他的作家造就了汉赋的辉煌。但钱锺书又说,难道司马相如就一定比得上司马迁?司马迁的《史记》也是在汉代写的,其中的文学意味非常丰富,一些人物传记完全可以当作文学经典来阅读。再比如唐诗固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它可以跟汉代的文章相比吗?宋诗也有大量的作品,甚至数量上超过了宋词。在钱锺书看来,这样说唐诗宋词,无意之中就遮蔽了同时代其他的文学成就,比如诗歌、散文。宋代的散文也非常了不起,出现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以及其他一些经典的名篇。钱锺书的这个说法,我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来看“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方面我们承认宋词从文学性或文学的创造性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开创了一代新的文学景观;另一方面也应当认识到宋词只是整个宋代文学的一个比较主要的部分。

《宋元戏曲考》

王国维著

六艺书局版

既然是讲美学的发展,那么宋词当然也要跟唐诗来比较,甚至要跟宋诗来比较,实际上也就是要把宋词的美学发展放到整个中国文学发展脉络当中来看,要兼顾到“上下左右”。所谓“上下”,就是说既然宋词属于韵文,是从诗歌这个大家族里发展出来的,那么就要讲到《诗经》《楚辞》,也要考察宋词与宋诗的关系,甚至跟前代诗歌的关系。也就是说,词家留下了优秀的作品,往往借鉴了前人或者同时代人的文学成果。通过比较才会发现,原来经典之作并不是某个作家凭空创作的,而是在把握传统、充分学习前人优秀手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的。这里边就牵涉到一个更大的问题,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学跟传统是怎样的关系?为什么我们阅读文学作品要懂得传统?这跟我们对文学经典的认识是密不可分的。

什么叫经典?评定一个经典之作,也就是评定它在传统当中的地位。我们谈中国文学,少不了要谈《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作品。现在谈中国文学,经常是在世界文学这样一个大视野中来谈,这也是近些年中国文学研究中一个比较好的倾向。关于经典与传统之间的关系,研究世界文学或现代文学的人经常引用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观点:传统犹如给经典排座次,作家以创新为天职,在天才的行列中辨识自己,其是否能完成继承与超越也必然留给世人来评定。但是,艾略特说这个传统本身是流动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传统与个人才能》

[英] T. S. 艾略特

卞之琳 李赋宁等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二、什么是“抒情传统”?为何“宋词”?

中国文学,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本身就显示了一个大传统。从文学理论或者文学批评方面来说,中国文学的历史非常悠久。如曹丕的《典论·论文》,就是中国最早的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他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也就是说文学创作的确要有些天赋,这不是创作者可以从别的地方得到的。曹丕又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认为人的生命有限,但是文学的生命是无限的,一个人创作了好的作品,名声就会流传后世。他在这里已经预言了一个文学传统。我们经常说汉魏是文学的一个辉煌时期,曹丕的《典论·论文》是标志之一,它讨论了个人才能与传统之间的关系,意味着中国很早就产生了文学的自觉。

《典论》 [魏] 曹丕著

龙溪精舍据黄爽汉学堂原本校刻

为什么我们要把宋词跟抒情传统联系起来?最近几年,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抒情传统”一说非常流行。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大学里研究中国文学的一些学者如高友工、陈世骧就提出中国文学的精髓在于抒情文学。文学首先需要动人,要打动人心。无论是《诗经》或《楚辞》,其中多有描写人的感情,而且这些作品多是岿然不动的经典。当然,《诗经》三百零五篇并不是篇篇都抒情,也有讲述故事的,甚至有一些是歌颂周朝的祖先庙堂之作。但一般来说,《诗经·国风》里有很多描写男女之间的爱情、婚姻,是属于抒情的方面。屈原的作品也有非常强烈的感情,而且有丰富的想象,当然也属于抒情的作品。但我们也知道,作品本身的内容是一回事,怎么去判断、怎么去阅读理解则是另一回事。我们现在多把《诗经·关雎》看成青年男女谈恋爱,而汉代流行的批评则认为是周文王用这样的作品来表达后妃之德,也就是有了一个特别的道德含义。屈原在《楚辞》中表达的感情是忠君之爱,里边的“香草美人”富于隐喻、象征的意义,美人指楚王,香草也指高洁的人格,都表达了忠君爱国的思想。一直到后来,哪怕到了唐代,比方说李商隐有很多“无题”诗,我们现在读来,觉得是讲他自己恋爱上的一些经验,虽然写得非常朦胧,但我们并不怀疑这是讲男女之情;但在当时也有不少人仍然用了“香草美人”这样一个美学上的批评标准来看待李商隐的无题诗,认为这些诗是曲折地表达他在当时官场上的不幸、失落和希望。到了梁代的《玉台新咏》,这个作品集里边的诗歌基本上与女性有关,描写男女之情。因为这些诗非常真实,几乎没法套用后妃之德或香草美人这样的一种模式去解释,这就引起了道学之士的反对,称其为“艳诗”。虽然从道德的角度,艳诗是受批判的,但我们今天从文学的角度去看,是一件好事。因为从抒情传统来说,艳诗更加切合人性的表达,从美学发展上来说,是一个进步。

《玉台新咏》

[南朝陈] 徐陵编

[清] 吴兆宜注

程琰删补

尚成校点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我们讲宋词是从“诗词分家”这一点来讲的,因为到了宋代,词发展得很快,诗也发展得很快。有很多诗人也写词,比如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宋词是一种新兴的文学样式,联系到钱锺书先生所说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我们还是要在研究中把一个时代里不同的文学样式都考虑在内。

那在宋代发生的诗词分途是什么意思呢?词为什么会得到那么大的发展?词的特点是什么?简单地说,词最初就被叫作“艳体”。词并不是在宋代才出现的,而是在唐代就产生了。从更久远的中国文学渊源来说,中国诗歌有四言、五言、七言,但也有三言、六言。在国风里边经常有三言、四言、五言错落,因此叫长短句。词的起源与民间的歌谣、音乐密不可分。隋唐以来从域外传入的大量“胡夷里巷之曲”(也就是民间歌曲,用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流行歌曲),以及从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云谣集杂曲子》,这些都显示出词源起“民间”的初始形态。隋唐以来,燕乐杂曲也有教坊和专家们的创作,可见词产生于民间,即使在其初始阶段已有文人的介入。所以,宋词从一开始就是抒情的。而所谓诗词分途,就是指文学的分工出现了。写诗,就可以什么都写,唐诗里边什么都有,有抒情的,有讲故事的,也有议论的。而我们现在一般认为宋诗是说理的,以讲道理、议论为主。

三、宋词何以兴盛?

词的本质就是抒情的,首先因为它的音乐性,配上音乐它就具有了普遍地表达大众感情的特性。因为诗词分家,所以写词的人就更加自觉地把写词当作抒情的一个表现。晚唐以来,出现了一些词的名作,李后主李煜就是其中一位创作者。他写的词到今天都脍炙人口,被视作经典,甚至起了一个典范的作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个句子仿佛是随口说出来的,就像我们现在听到的一些流行歌词,虽然通俗,但是表现了语言的天然浑沉。“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这个一般人写不出来,因为谁都没当过皇帝。他说:“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一个皇帝做了俘虏后,描写了国破家亡那一刻。因为阅读文学作品时有一种移情的功效,这一如实的描写,好像让我们过了一把瘾,做了一回皇帝,体验了他当时的心情。其中的那种悲剧性,就引得你产生些许同情,这就是文学抒情的功效。这样的作品就像“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变成了我们的一个口头语,但它里边蕴涵了作者对于人生无常的一番体验。李煜的语言是那么经典,那么深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词的传统里边,甚至在词学批评的美学传统里面,李后主树立了一个典范,被叫作“正宗”,也被叫作“本色”。这两个是美学上的概念,后来词学批评家用李后主的词作为他们批评的一个标准。

宋词之所以成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首先在于它给广大的读者留下了相当数量的作品,没有这一点,也成不了一代之文学。李后主是个亡国之君,从他写的词来看,他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宋代也有喜欢作词、听曲的皇帝,比如宋仁宗精通音乐,是一个鉴赏家。而且朝廷就有专门的乐府音乐机关,碰到朝廷有什么节庆、喜事,乐府就要出来演奏,配合各种仪式。宋代沿袭了唐代的教坊制度,不光在京城,在地方上也有官方的音乐机关。这也是宋词兴盛的原因之一。像欧阳修,他就常常跟歌女在一起,自己也喜欢作歌词,又作得好,所以乐工、歌女把他写的歌词拿去传唱。这一风气在宋代是比较流行的,虽然朝廷有规定,官员跟这些歌女不能有私下的交往,但实际情况往往比较暧昧。不光是欧阳修,其他一些官员的诗集词集里面也都有跟歌女交往的作品,比如苏轼、黄庭坚等。这是宋代的一种风气,也造就了宋词的发达。

我在文章里写过柳永(《柳永:词的厄运与荣耀》,见《书城》杂志2019年10月号)。柳永在官场上的挫折跟宋仁宗大有关系。虽然现在我们看到的史料,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记载,因此也吃不准到底哪一条是真的,但事出有因,明明柳永考试考得不错,宋仁宗最后却把他的名字刷掉了,说这个人喜欢写词,那就让他去写词吧,他不适合做官。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宋仁宗的确喜欢这些曲子。宋徽宗就跟李后主差不多,也是一个做艺术家的料,他也有好多故事。《岁时广记》中记载:“宣和六年(1124)元宵,放灯赐酒,一女子藏其金杯,徽宗命作词,以杯赐之。”这个是一条笔记性的材料,说一个女子偷了金杯,宋徽宗说只要词作得好,金杯就送你了。

宋词兴盛的另一个标志是它有很多女性作者。虽然唐代也有一些女诗人,但是远比不上李清照。李清照在宋词上的地位是被一致公认的,且在当时就奠定了,甚至许多男作家对她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在《书城》上就专门写过李清照(《李清照:优雅的反叛》,见《书城》杂志2019年12月号)。著名的女词人还有朱淑真、魏夫人,唐圭璋先生编的《全宋词》收录了她们的作品。此外还收录了近六十位女词人,虽然她们名下的作品大多只不过是一两首。这也说明词在宋代的确是普遍流行的。

《全宋词》

唐圭璋编

中华书局 1965 年版

四、婉约与豪放:情感的多元空间

如果你了解一点宋词,一定会知道这两个词:“婉约”和“豪放”。从感情的类型来说,宋词分成这两大类。婉约就是比较柔软的,豪放是比较硬气的。也就是说宋词是分成软、硬两大类的。我们各举一例。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满庭芳》)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贺新郎》)

秦观的词属于婉约的代表,另外提起婉约我们还会想到李清照;提起豪放就会想到辛弃疾、苏轼。但实际上苏轼和辛弃疾有很大不同,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真正说得上豪放的只有辛弃疾,因为苏轼的面貌比较复杂。在苏轼的词里有各种情绪,有各种题材,许多词作都不那么豪放。但辛弃疾不同,他的词几乎是无不显示他的豪迈之情。秦观在婉约派里边有特别的地位,因为一般认为他的词作都是非常的柔软,甚至也有人说这是他的缺点。秦观的确把感情写得细腻而婉转,比如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低回惆怅占据了整首词的表现。“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是典型的词人,一个多情公子,虽是一种个人感情的抒发,但真的是直达人心。而辛弃疾的“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整首词表现了他的豪情壮气,表现了一种要为国家建立功名不负此生的感情。所以婉约、豪放,无非是显示了两个比较主要的感情区域。当然婉约里边还有多种感情类型,豪放里边也有多种感情,从主题来说也有区别。

抒情,作为词的一个主要表现方式,开拓了情感表现的领地,这是词在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中美学方面的一个发展。

从形式上来说,词在表达感情方面有什么样的一些发展呢?从章法来看,一般一首词有前后两个部分,即上、下阕。这使得词在形式上就与诗歌有了区别,比如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这些都是唐代主要的诗体。每一首诗无论长短,一般来说都有章法,比如起承转合;词分成上、下阕,中间有一个过门,词人往往会区别对待这两个部分,这就跟唐诗的起承转合有所不同了。此外,词有长短句,显然要比五言七言灵活,对于表达感情的流动、变化有更多好处。因此,词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学样式,为抒情表现开拓了新的空间,然后就看词家怎么各显神通来发展新的表现形式。

温庭筠被称作词的祖宗,因为他的词作被认为是“艳科”的典范。比如: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温庭筠《更漏子》)

初看起来,描写一个女子在闺房里思念她的情人,孤独寂寞。但是我们要注意,从抒情传统来说,最流行的一种写法就是情景交融,诗人在描写景色的时候带有自己的感情。而温庭筠所描写的这个孤独女子,从中很少看到作者的主观感情,并不像情景交融的写法,好像在描绘一幅工笔画,而且有具体的场景,比如帘幕、画屏,这些东西让你感觉这个女子的思念和孤独是被这样一种空间所间隔的,更有一种距离感。“梦长君不知”,甚至她的梦也很难超出她闺房的空间。温庭筠所使用的描写手法几乎是客观的,而其中的感情往往要读者自己去体验,这对于抒情传统来说是一种创革。

再来看欧阳修的《诉衷情》,也是写一个女子: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可以看到,这样的题材和描写手法跟温庭筠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是看欧阳修的描写,第一、第二句就好像是对一幅画面的客观描写,第三、第四句就有点感情的投入,“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女子因为思念远离的情人,把眉毛画得长长的,其中包含一种感情的暗示。好像告诉读者,因为她有离别之恨,所以她在画眉的时候,“故画作远山长”。再看下阕场景的变化,视点落到了这个女子心里的沉淀上。“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你也可以说这是作者代替这个女子在跟读者讲话,所以这样的一种叙事,使视点和口吻多有变化。到最后,“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原来这女子是一个歌女,最后三句的场景完全就变了,是作者直接在听这个歌女演唱。但正因为前边已经做了铺垫,所以我们知道这首歌是在表达对情人的思念。当然她这个打扮也是为了应酬,因为她要为这些官员服务,要演唱。但是最后三句直接是作者在场的一个描写,从作者的眼里我们明白,这个歌女非常不情愿,她自己有心思,但还要为他们演唱。所以“欲笑还颦”就非常形象地写出了这个歌女的尴尬。“最断人肠”等于是作者的一个结论,又是某种议论,对读者而言,这也指明了歌女内心的痛苦。所以从这样的一首短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它的上下阕转换了布景。而且它非常特别的地方在于歌女跟作为官员的作者是直接地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整体。

五、“以词为诗”与“以诗为词”

下边说说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苏轼描写杨花的一首咏物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杨花就是柳絮的一种,暮春时随风飘扬。在这首词中,我们看到作者跟描写对象之间在声音、视点上的那种微妙互动。他说“似花还是非花”,好像是花,又不像花,因为柳絮跟一般的花不同,但他已经把柳絮比作花。花在中国传统的诗歌里边就是“香草美人”,经常会有一种象征的意味。在这里,苏轼就把柳絮比作一个美人,它是有生命的。“也无人惜从教坠”,它自己被风吹下来。“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几句就让柳絮活了起来,你也可以说他采取了拟人化的手法。明明是柳絮,却把它当作一个有生命的对象,然后“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作者自己好像变成了柳絮。“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柳絮又代表了跟情人分别的痛苦。然后下阕,我们又看到叙事主体的变化。“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作者自己出场,花就变成了他的一个连接的对象,开始自怜自惜起来。实际上也就是感受到春光的消失和自己命运的坎坷。“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带有客观的说理成分,春色一共是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这也是蛮悲哀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在这里,作者跟杨花之间有一种互动,把杨花比作一个脆弱的生命,同时感觉自己也经历了像杨花那样的一种感情。读来可能可以联系到苏轼在政治上的很多挫败。

苏轼“以诗为词”,留下了好多词,各种各样的内容都有,这些内容的主题在他的诗里也可以找到。在这方面对苏轼有很多评价,一般认为他是一个大才子,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能写词。比如“大江东去,浪淘尽”,那是咏史,成为千古名篇。比如“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比较潇洒豁达。另外我们也熟知关于中秋的那首《水调歌头》,“千里共婵娟”。在苏轼那里,题材是多种多样的,而且词这种形式使他特别能表现道家的那种世外之情。实际上苏轼是很有矛盾的,不可能真的不食人间烟火,这就是苏轼复杂的地方。

那“以词为诗”是什么意思呢?比方说秦观,他是婉约派的代表,他也有很多诗,但他的诗基本上是比较缠绵的,跟他的词的作风是相通的。宋代有的诗读上去更像词,比如李元膺的《宫体十忆》,其中《忆坐》的“屏帐腰支出洞房”之句,“屏帐”在温庭筠的词里边也经常出现,“洞房”在柳永的词里边也是经常使用,这个跟艳诗的做派是非常接近的。

秦观的《鹊桥仙》,根据的是民间牛郎织女的传说,描写七夕之夜,“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词中,秦观歌颂牛郎织女之间的感情:每年只相会一次,三百六十四天天各一方,但他们的感情却地久天长。秦观就带有这样的一种感情的超越性。最后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知道现代人是不是会接受这样的一种感情。“胜却人间无数”“岂在朝朝暮暮”,有说理的成分。这个说理跟宋诗的特点有关。李清照的有些词,比方说《武陵春》,最后是“载不动许多愁”,在《如梦令》中,“试问卷帘人”,问秋意如何,说海棠好像还在开,她就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都有一种理性判断。往往词的结尾跟词人的个人性格也有关,李清照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作家。

未 完 待 续

本文系作者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七十七期所作演讲,刊发时经作者修订

原标题:《新刊 | 陈建华:宋词与中国抒情传统的美学发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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