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一座停摆的工业小城

2020-02-20 19:46
河北

作者:任尚坤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停摆

正月二十一。鹅毛大雪。村子里循环播放了近20天的高音喇叭,罕见地息了声。

这个春节,刘铭似乎补了一年的觉。往常,他已开工半个多月。账本上,他有200万元的欠款没要回来,他还有270万的民间借贷,每个月光利息差不多就24万。

他歇的有点发毛。

在这座被称为“丝网之乡”的河北小城安平,年近50的刘铭经营着一家拔丝厂。拔丝是丝网生产的第一步,即将钢条经多道工序拔成各种规格、粗细不同的丝,然后再根据不同用途织成各种各样的金属丝网。

这是一种听起来陌生,但又极为常见的工业产品,比如开采石油的振动筛、公路护栏、纱窗等。而有些深加工的丝网制品还会用于医药、化工甚至航空航天领域。不过就目前来看,低端、走量、粗加工仍占较大比重。

处在整个生产环节最前端,刘铭只是众多小老板之一,他有两个厂房,六台机器,六个工人。他每月拔1000吨丝的成本达350万元,而最终利润仅6万左右,这还不算工人工资、厂房设备等固定开销。

尤其近两年,为办县里“旷日持久”的环评证等一系列手续,他上下打点还花了15万多。生产所形成的巨大资金压力,让他不得不十天催一次账。

在他上游,还有把丝加工为成品的织网厂,有镀锌喷塑等包装环节,再后边就是大大小小的经销商们,以及与之配套的物流、转运站和工业园区等。

这个人口仅33万的北方县城,丝网的产销量与出口量均能占到全国的80%以上。另据不完全统计,全县85%的民营企业皆与丝网有关,各类工厂达2万余家,国内外设有1.3万多家销售门店,总从业人数近22万。

现在,这个庞大的系统基本处于了停摆状态。

“夫妻店”

尽管全家一下子断了收入,但刘旺财瞅着仍居高不下的感染人数,寻思着晚点开门也好,“况且安平的物流都停着,营业也没用”。他补充说。

在江苏A市,刘旺财和妻子经营着一家丝网门市部,没有雇工,没有缴纳社保。平日来,他们主要接些丝网订单,然后联系老家的人生产加工,由县里的物流车队统一运货。到了A市,如果市内短途,他们会给三轮车30块钱把货送到客户那儿,如果距离较远,货车要130元/次。

除货物本身外,他们最大的成本就是房租了。门市部在一个由外来生意人组成的五金市场,里面全是三层的商住两用门脸房——每层一间40平米的小屋,一层店面,二三层用来吃饭睡觉以及塞下部分货物。

“当初物业说的是商住两用,但上下楼梯全是简易木板,房间也没装修。”刘旺财讲,因市场防火设施不达标,相关单位去年通知他们搬家,“这儿只能开店,不能住人”。一起生活十来年的“街坊四邻”曾表达不满,至今也没搬走。

算上在附近的两个仓库,他每年要支付12万的房租。A市本身不大,可光五金市场里,就有来自家乡的30余家门店。近些年,安平丝网的招牌挂满了全国各地,同行竞争,产品价格和利润一再压低。

“内销的话,有的客户要性价比,你质量上去了价也高了,结果客户跑了。”折腾一年,刘旺财手里也剩不下几万块钱。他还称,有的公司采购员想吃点回扣,他没办法只好让生产厂“照意思办”。

和背景离乡的刘旺财不同,于江是安平当地的一家经销商。今年66岁的于江,和妻子已经退休在家,城里门店和生意转由小儿子接班,两个闺女成家后也做起了同样的买卖,互相帮衬着。

前些年,于江在村里盖了个二层小楼,把闲置的平房和空地改建成了装货的仓库。店面订单由儿子处理后,对接给各个村的作坊式加工厂,加工费定期一结。于江夫妇在家雇几个人,完成包装后即能发往全国各地。

在安平,个体经营、家庭经济、作坊式生产仍是常见景象。“这里已经形成具体生产某种产品的‘专业村’。”刘旺财称,不少生意还是走量,利润微博。尽管也有上千员工的“大公司”,但从老板层面也很难摆脱家族式管理。

刘旺财暂时没回A市,五金市场里的店面都被贴上了封条。他不清楚何时能复工,就算进屋睡觉,外来人口也得到当地社区和市场监管局登记备案。于江则安心在家抱孙子,尽管一家五口都断了饷。

当然,他们没有社保,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基本的抗风险能力。

传统

对丝网所带来的一切,这里人早习以为常。丝网生产已遍及全县8个乡镇、230个村庄。安平地处华北平原中部,北京、天津、石家庄三角中心,是衡水建置最早的县,其历史曾与“罗”密不可分。

据《深州风土记》记载,明神宗万历年间,安平绢罗远贩海外欧美地区,与五洲商旅交流,获利丰厚。罗在汉语中最初的意思是捕鸟的网,后来又被用于筛分东西。绢罗由蚕丝织成,造价高昂。

安平人开始采用马尾,一种更便宜的织罗材料。1918年,医生徐老山突发奇想,如果用更细的金属丝,马尾罗是否能让药品的筛分更加精细,为此,他引进日本的金属丝并织成了网,然后办起了安平县第一家金属丝网厂。

马尾罗与手工织机(央视纪录片《走遍中国》视频截图)

几十年时间,马尾罗这项只能纯手工的传统编织技艺,逐渐消退。1980年代,包括安平县拔丝厂、地方国营织网厂在内的四家县办企业,奠定了整体产业基础。

刘旺财16岁时就进了这行。他当时到北京前门给人家盯铺面,每月挣150块钱。他回忆称,此前1983年,安平在北京珠市口已经开了第一家门店。最终,他辗转多地后还是回到了老家“丝网街”。

丝网街,县里最早专事丝网买卖的区域。1997年,位于县城西边、占地600余亩的丝网大世界建成,这是原国家计委批准立项的全国唯一的丝网批发市场。

为让扎堆东边丝网街的企业入驻,县政府给了两项政策优惠,一是企业所得税两年内返还一半,二是两年内减免工商管理费。不过多位亲历者透露,促成企业搬迁的直接因素,是“实行了交通管制,货车不允许进入主城区”。

(图为央视纪录片《走遍中国》视频截图)

很快,这里成了中国最大的丝网产品交易中心。1999年,中国五金制品协会授予安平“丝网之乡”称号。从建筑格局上看,丝网大世界同样是商住两用房,当初的房租约是1.5万元/年,拿10万能买下一套门脸房。

“现在的租金也就几千块钱。”于江眼瞅着到店的客流越来越少,同行搬家的越来越多。20年下来,丝网大世界也冷清了。

上网

荣顺把冷清的原因,归于电子商务和新工业园与物流基地的崛起。

“人们可以在网上询价了,不用再大老远跑你店里来。”荣顺觉得,只要线上交易一两次,产品质量没问题,客户跟商家就会建立长期关系,丝网大世界的用途削弱了,而像他这样的外地经销商更受到不小的冲击。

在江苏B市,荣顺也开着一家丝网门店。前两年,他儿子花两万元找人做了个网站,“也就赚回点本钱”。而早在2000年初,刘铭和刘旺财就凑钱在网上弄过一个站点,“最后全赔了”,直到现在,他们对互联网始终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

由于丝网这种工业品属性,电商平台上显示的交易量也并不多。“有挣了大钱的。”荣顺讲,“网上主要是样品信息展示和询价渠道,产品多定做,价格不好透明”。

在日本,荣顺有几个固定客户。1997年前后,一个客户每年就能要30万元的烧烤网。他后来添了机器和工人。再后来,随着雇工成本越来越高,他干脆让工人回家单干,给他供货,原来的雇佣关系成了上下游的合作关系。

这些年,荣顺都是做半成品,然后有家固定合作商进行外表喷涂包装,“老家镀锌便宜,但质量并没外边好”。据他推算,投资一套深加工的厂房设备少说也得三百万。“安平不是不能做好的,但你得出到那么多钱才行。”荣顺说。

自2001年,安平开始举行每年一届的国际丝网博览会,邀全球客商到中国参展。但据衡水市商务部数据,2018全年,衡水出口总额196.9亿元,其中丝网业15.11亿元,总占比下降3.29%,丝网出口额同比2017年下降了3.14%。

一直以来,安平都缺少足够体量的丝网龙头企业。外贸,既是引擎又是挑战。荣顺的出口业务虽也有所萎缩,生意整体倒没受太大影响。他的门店在当地一家建材市场,他自称得益于中国房地产高速发展,“建筑用网翻倍增长”。

2010年后,安平在城东陆续建设丝网工业园和聚成国际物流园区。而位于城西的丝网大世界距此有10公里,不少商家选择搬到了物流园附近。

“当时买就是打算出租,房还没盖好,物流就已经搬过去了。”这些年,荣顺在地和房上投了不少钱,他准备下手工业园时,地价已经涨到15万/亩,而且要求一次性买一块地(100亩),他钱不够,只好从朋友的100亩里盘下了10亩。

正月二十三。天晴正好。荣顺的儿子赶回了江苏,到店后一个人吃了碗泡面。

(应受访者要求,刘铭、刘旺财、于江、荣顺均为化名)

*头图购买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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