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灾难的文学作品品读:有温情,也有追问反思

2020-02-08 12:28
上海

原创 林渊液 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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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中的阅读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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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液 | 文

线上读书会

在瘟疫的文学书写中,辨析历史走向,直面生死,走近人性。特殊时期,我们这样过一个线上的立春社日。

这不是一场特意举办的活动,所谓的活动,是自带秩序感和惯例的,在灾难中,历经了惊慌、无助、悲伤、愤怒等等超常情绪,根本没有主办活动的心思,可是,立春这一天我们真的过了阅读社日。这是一个意外。

原本这一天也是有阅读社日活动的,大寒那天大家便筹备了,连沐澜园茶舍的场地都已预留。可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来了,必须自我隔离了。正月初一晚上,我们心内都明白,确凿地明白,聚集性的活动是不行的。可是,大家都珍惜这次机会,有人提议,改为线上活动吧。可是,我发现,除了疫情,我对其他事情的关注度极低,近乎行尸走肉,而任何话题我都失去了兴趣,脑子里一片空茫。

这个大年夜过得极其艰难。我们在妈妈家吃年夜饭,新冠肺炎的风声鹤唳暂时屏蔽了,可是,我先生很快接到通知,取消春节休假回单位上班。连小酒也喝不成了,不祥气息顿时弥漫。饭后我们脉脉惊心赶回了市里。然后,这一整个夜晚,几乎泡在新冠肺炎的信息里。临近午夜,更多更重口的信息纷纷在眼前炸开:一线医护人员物资不足、病人床位不足……我们的惯性认知是,我们的物质是无比丰盈的,而物资供应,它必须是有优先序列的吧。这个决口背后的危机,已然冒犯了我们的惯常思维。每个人看到这种信息都会有焦虑的,可是,我因多年前在医院里当过临床医生,我的焦虑大概会是常人十倍以上,既往经验和关联常识纷至沓来,它们全部幻化为具体的细节和瞬间。我几近崩溃,肆意大哭。病人来了,没有防护服和口罩,医生是等不得的,所有的一线医生都练就了健步如飞的本领,病人来了就上,这是职业本能,他们没有时间斟酌个人安危。病毒浓度那么高,他不在这里感染也会在那里感染。而且,这根本还不止是个人问题。医生如果接触后立刻病了,那么好,警示意义一下子彰显,问题可以解决了。可是,他没有像我所假设的那样立刻病倒,还像正常人一般,这就更可怕了,这将带来一个复杂的感染网。还有,那些住不了院的病人怎么办?医院的通道和空间全部塞满了人和担架,医生护士连走路都需要避让,一些护士往返穿梭为病人检测,另一些护士配药的手一刻也没有停,医生刚过来开医嘱尚未坐下,又被另外的病人叫过去急救。外面的风有多么冷,而医院内,既闷又热,呻吟声、哭喊声、求救声、监测仪的报警声。我被幻觉置身在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里,恐惧而又绝望。可是,我不敢把这种感觉声张出来,只好憋着。我怕这种带着个人情绪的戾气蔓延,更怕这种蔓延湮没了医务人员的一个个求助帖子。一夜无眠。

桑塔格说,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是的,我们只承认健康王国身份,而拒绝疾病王国身份。所有的人,都对瘟疫猝不及防,并心存侥幸。

我跟阅读社日的小伙伴们说,我们读书吧,读那些与瘟疫有关的书,阅读社日就聊这个话题。大家响应起来,开始推荐书目,一共30部(篇),并整理链接地址。谢谢他们帮我振作起来,那时,我的注意力涣散,基本没有思考能力,主题叫什么?小伙伴问了我好几次才定下神来,就叫“瘟疫与文学书写”吧。

正月初一到立春,刚好整整十天。这十天,比之前的十年所给予我们的还要丰厚。疫情持续蔓延,一座城、一个省,竟至于一个国家的领土,甚至溢出国境。病毒,从这个九省通衢出发,通过高铁、飞机、客车等等现代设备,实现了后现代的魔幻传播。薄伽丘以十四世纪黑死病瘟疫为背景写下《十日谈》,而无助的我们,进行了十日读。

《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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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平 / 王科一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6月版

这十天中,大家的阅读是私人化的,却也时有交流碰撞。陈灵心是古代文学方向的博士生,却拥有一颗现代的心。大家都扎堆读现当代,她带来的古代视野,便有了史的品质。一开始,触发她感慨的是《俄狄浦斯王》,按照神的指示,为平息忒拜国内流行的瘟疫,俄狄浦斯必须去寻找杀害前王的凶手,结果发现要找的凶手正是自己。古希腊神话与悲剧中,瘟疫叙事是很密集的,包括潘多拉魔盒打开之后,被释放出来的东西就包括瘟疫。一场大型瘟疫,对一个城邦,一个王朝甚至整个大陆的政治经济文化形态的影响都是巨大的,黑死病对中世纪欧洲的影响便是最好例证。所以,谈瘟疫一定要谈历史,不能割裂了。西方有书写瘟疫的文学传统,但中国很少。大家当初在推荐书目时就发现,《世说新语》《聊斋志异》《夷坚志》《阅微草堂笔记》涉及瘟疫的文字以及曹植的《说疫气》都非常简短,甚至可说是简陋。从古代到现代再到当代,甚少有文学作品是围绕某种灾难而写,已有的少量作品,与《鼠疫》《魔山》《失明症漫记》《霍乱时代的爱情》等西方文学作品比较起来,也是差强人意。我们的哲学对灾难的理解向来是被动的,传统观念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未知生,焉知死。儒家对生死对宿命的理解是悬置的。反观当下,我倒是觉得,在这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期间,看到了作者和读者的共同成长,自媒体中人性叙事的朴素文字得到了读者的珍视,而反省文字也促成了对某些失职当权者的追责。

十天过去之后,我们来到了直播室,过这个特殊的立春社日。在推荐书目中,《疾病的隐喻》和《鼠疫》这两本书,重读的人最多,颇有些碰撞。一抽象一具象,倒也相得益彰。其他分享的书目还有《疯癫与文明》《我的祖国不做梦》《云海玉弓缘》《白鹿原》《血疫》《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等。

程巍 /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

柳鸣九 / 刘方 / 丁世中 / 译

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

陈润庭是“90后”作家,他分享的是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从一艘放逐疯癫的愚人船开始说起。在失去了对疾病浪漫化的认知之后,人类开始对病人采取隔离措施。放逐也是隔离的一种手段。这实则是出于人对疾病的恐惧:常人见病人的痛苦,从而生出对生之苦痛的恐惧;见到因病而亡的死人,出于生命本能的死亡恐惧。隔离一定程度稀释了这种恐惧。前现代的人们面对流行病,药石失灵,于是求诸于宗教。现代医学背靠科学,在治病救人的同时,也以理性的魔法祛除人心的恐惧。陈润庭列举的文本竟然是《白鹿原》。这本小说的涵盖面太广,以致于我们都忘了,它也涉及过瘟疫。《白鹿原》的那场瘟疫的原型,即是1932年夺走十几万人的关中瘟疫。在小说里,“虎烈拉”(霍乱)横行,众人束手无策,白嘉轩的妻子仙草也死于疫中。就连一向冷静的医生冷先生,也开始乞灵于神。冷先生所代表的,是白鹿原上最高的医学水平。与此同时,以田小娥鬼魂为代表的“怪力乱神”便在原上出现。瘟疫让人人自危的同时,白鹿原也开始走向礼崩乐坏。从这个角度讲,白鹿原上的瘟疫,也是一种疾病的隐喻。

《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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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 /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郑智杰是“90后”诗人,他觉得在经历新型冠状肺炎肆虐期间,躲在家里重读《鼠疫》等著作,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受。一场流行病的突然爆发,会折射出整个社会的一系列荒诞性。这是一部象征性的小说,描写的是一场鼠疫爆发的全过程,但是加缪对这场瘟疫的描写具有惊人的准确性,一种“现实的厚度”,以至于我们可能会禁不住把它当成一部纪实性作品来读,《鼠疫》中写到的种种社会现象,对于我们来说,肯定都不会觉得陌生。但《鼠疫》又是一部充满寓言性和象征性的作品,指涉了人的一种荒诞的生存困境,并以其反抗姿态,超越了现实政治层面,从而进入到一种存在论的维度。因此,《鼠疫》的哲理价值也是明显的,它是加缪关于人类该如何对待荒诞世界的哲理的发展与突破。

陈凯迪是当代文学方向的硕士生。她重读《鼠疫》,觉得颇为贴合近日的心境——流放感与禁锢。陈凯迪还分享了韩松的科幻小说《我的祖国不做梦》。《鼠疫》的开篇引用笛福的话:“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其寓意在于用虚构的纪事来书写真实的历史,而韩松的《我的祖国不做梦》恰恰也是用科幻小说的外衣来书写当下的现实,即使在当下现实已足够魔幻。她所担心的是,这样的“文学黑话”并不是一种健康的文学书写,不能长此以往。

我也在这段时间重读《鼠疫》,年轻时想必是没有读懂,这一次阅读体验是全新的。《鼠疫》写得非常干硬,是一种编年的哲学叙事。阅读这本书是有一定门槛的,或者是中年心境,或者是具有一定的哲学规训。加缪的语言,抽象却精准无比,貌似冷酷却暗蕴风暴。

“在这段时间,他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把他的妻子抛在脑后,从而一心一意地在造成他们夫妻咫尺天涯围墙上寻找缺口。也是在这一刻,一旦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他又在欲念的中心把妻子重新找回来,而且突然感到撕裂的痛楚……”

“多数时间这种敏感都一直被他束缚、凝固,从而枯竭了,得相隔很长时间它才爆发出来,并让他备受激情主宰而再也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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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关涉个人情感的表达,在小说中碎金遍地。如果仅仅是这样,还构不成一部文学作品的伟大。作为男一号的里厄,不受宗教束缚,不受道德绑架,自始至终体现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其个体精神十分强大。仅此,却也还是不够的。我可能会把其归为类型文学,也就是灾难文学,可是,显然《鼠疫》并不止步于此。塔鲁才是小说至关重要的人物。塔鲁坦言自己就是一个“鼠疫”患者。十七岁那年,是他生命价值的极大转折。他去看检察长父亲审判一个罪犯死刑,死刑犯已被吓得不成人形,而那些像毒蛇一样依然从父亲嘴里窜出来的审判词,让他备受刺激,他无法认同这样卑鄙地处死别人。他觉得死刑之所以可怕,就是因为它是一种合法的谋杀,就如鼠疫患者一样在人群中传播而不自知。每个人都有谋杀他人之恶,这也是鼠疫的重要隐喻。这让我想起了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野蛮的黄金》中写过这一段:“他(歌尔德蒙)在黑死病瘟疫蔓延时,与情人莱娜在森林里搭起铺盖过日子,当莱娜受性侵时,他在徒手举起暴徒摔死的一刹那,看到了莱娜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由恐惧而惊喜,而骄傲,而胜利,夹杂着复仇和凶杀的狂热快意,这个美丽而又可怕的眼神,也成为了他对人性的伟大理解。”

在阅读社日的分享中,大家提到的最高频的词就是无力感。陈凯迪认为,个体虽然获得了一种随机的“暂时安全”,但是无可想象的是哪一次灾难来临,对于个体都是百分百的毁害。另一种无力来自文学学科的焦虑,文学的无力在于它的“滞后性”,它在灾难发生时无能为力,甚至被嘲笑。而伟大的文学在“滞后的书写”中却能预言下一次灾难,这应是差可安慰。

《鼠疫》全书的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

“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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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循环往复,它与晦暗的人性几乎相互表里。我却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小说,同时推开了弥漫在我周身的灾难哲学。它使我从一时一事一生一世之中挣脱出来,生命的时间价值似乎获得超越之维。每个人获得救赎之途不尽相同,但是,至少这些人一直在路上。

阅读分享结束时,我们在各自的处所,起立,默哀,为刚刚过世的文学评论家乔治·斯坦纳,为在瘟疫中捐躯、罹难的医务人员、志愿者和民众。立春了,疫情还在继续,世界还在继续,人性还在继续,寻求救赎之途也还在继续。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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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于修改

原标题:《【此刻·我们】林渊液:文学对灾难的书写不止温情,也应有促成经验的追问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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