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丨脱欧之后实用外交:“全球英国”野心能否实现?

澎湃新闻记者 于潇清
2020-02-02 10:48
来源:澎湃新闻

在“脱欧”公投三年多后,1月31日英国终于正式离开欧盟。但对英国经济来说,“脱欧”仅仅是一个开始,英国的贸易规则将被重构,金融业面临冲击,劳动力短缺问题也将加剧。这是在英国伦敦拍摄的金融城大楼(2月1日摄)。新华社 图

“这是黎明破晓、我们伟大的国家剧目上演新一幕的时刻。”1月31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边握拳边语气坚定地讲道,仿佛是要向世界宣誓,一个具有独立思考和行动力量的“全球英国”正在向我们走来。

英国长达47年的“欧盟之旅”伴随着欧洲议会中的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在英国街头的喧嚣和庆祝声中结束。从2016年6月的脱欧公投算起,英国走过了近四年的脱欧之旅,其中英国进行了两次大选,经历了三任首相和内阁,下一步则是一直持续到今年12月31日的“脱欧”过渡期。

脱欧日的兴奋过去,对于英国未来的探讨更多地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英国在不确定的未来中苏醒”这是英国《卫报》24小时不间断脱欧直播的标题,而据其2月1日援引一位匿名政府高官的消息称,英国政府将于2月10日开始对所有由欧盟入境英国的货物进行全面商品检查,这也就意味着英国脱欧后的首批政策调整正式上马。

在正式脱欧之后,一个“全球英国”会是什么样子?对此,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了多名学者,共同探讨离开欧盟之后英国内政外交的前景和走向。

圆桌嘉宾(按姓氏拼音顺序排名):

崔洪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

丁纯: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欧盟让·莫内讲席教授

忻华:上海外国语大学欧盟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

“实用主义”的英国将体现外交政策灵活性

澎湃新闻:英国脱欧了,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在其脱欧日演讲中再次允诺“全球英国”的构想,强调英国未来外交政策的独立自主,与此同时也有评论认为“脱欧”后英国的外交政策将不得不更加倚重于其他大国,英国在许多问题上将被迫“站队”,你如何看待未来英国的外交政策?

崔洪建:脱欧之后的英国外交,从目标上来说,它想要达到“全球英国”,维护英国的大国地位,成为西方的核心国家,而从具体做法上来说,它可能会依附其他大国,这两点并不矛盾。

英国的外交未来将首先为其发展服务,服从于整个国家的发展目标,从这个角度而言如果英国希望确保其贸易灵活以及自由主义开放型经济的话,它很难去跟从某些国家,朝着“选边站队”的方向来走,最近华为的事情也说明英国在寻找平衡(编注:近日,英国政府决定允许华为继续参与英国5G网络建设)。另一方面,未来英国外交政策灵活性会上升,效率也会提高,因为其不再需要和欧盟国家协调。

丁纯:英国外交政策传统上一直是奉行实用主义的,因此很难定义未来英国一定会采取怎样的选择,这在近来的华为问题上也有所体现。英国是“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的典型代表,实用主义、机会主义和以国家利益来考量将是英国未来外交政策的突出特征,在军事安全等领域,英国未来仍然向美国靠拢是可以预想的,但英国将有所保留,在一些具体事务上体现出政策的灵活性。

忻华:严格来说,英国现在不是世界大国,它的体量跟美国、俄罗斯、中国这样的国家相比来说(较小),从二战之后英国的殖民体系逐渐瓦解,英国已经丧失了世界大国的地位。目前来说,如果英国希望在全球事务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话并不是那么容易,约翰逊的表述更多代表了英国国内脱欧派的政治愿景或者说期待,希望英国在脱离欧盟之后在其外交政策上能够有更强的自主性,避免在外交政策和对外经济政策上被欧盟所控制。

“全球英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在实际的对外关系中,在经济事务层面英国能够自由一些,比如在制定贸易政策、对外自由贸易谈判、对外投资协定谈判等,英国可以借此国际多边贸易体系和全球治理领域发挥更多影响;但在外交、全球安全等战略领域,英国很大程度上仍然将依赖美国。

澎湃新闻:英国离开了欧盟,它未来在大国关系以及全球事务中所扮演的角色将上升还是下降?

崔洪建:脱欧以后,英国反作用于国际格局变化的能力在下降,成为一个相对受到影响的对象,但这也取决于未来英国和欧盟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尤其在外交和安全的领域,英国仍然有空间寻求和欧盟之间的紧密或者特殊关系。

丁纯:一种观点认为英国离开了欧盟,它在国际关系中的“要价能力”会打折扣,有去势的一面,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原来在一些问题上英国会有欧盟的掣肘,在立场上需要与其他成员国达成一致,现在当再遇到具体问题时,英国则会更加“出挑”,你甚至可以说它会“刷存在感”。英国本身的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身份、相对在西方国家较强的军事力量以及本身在全球金融中的地位,都使脱欧后的英国一旦有所动作会显得更加醒目突出,英国尽管不会是国际舞台上数一数二的“玩家”,但它仍然将是一位“主要玩家”。

忻华:英国未来在美欧关系之间的角色可能会变得更加重要,美国跟欧盟的主要国家德国、法国之间彼此存在较为尖锐的矛盾,不管是双边贸易关系还是在欧洲的战略安全领域,而英国脱欧之后不再受到欧盟约束,且其在文化上、外交传统上又天然和美国有联系,所以英国将在美欧之间扮演更重要角色。但在其他领域,比如中欧关系或者中美关系之上,坦白说谈不上英国能够发挥更大作用。

英欧经贸谈判将在艰难中开展

澎湃新闻:眼下,英欧进入了脱欧后的过渡期,在这期间最重要的任务是双方即将展开未来双边贸易协定的谈判,眼下英欧双方在这一问题上仍然有明显差异,你如何看待?

崔洪建:现在双方仍然存在分歧。表面上看是时间上的分歧,约翰逊希望在今年年底前达成谈判,这和其此前的强硬风格与策略是一致的。对于约翰逊来说,他关注的不是能够谈出什么,而是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谈判,他并不甘心做一个“脱欧首相”,他希望能够在把英国带出欧盟的同时也把英国带上一条新的道路,这才是其使命所在。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所代表的欧盟更在乎的是双方之间谈判的内容是什么,而不是谈判的时间长短。英国屈从于自身需求提出了一种“迷你型谈判”的思路,意思实际上就是说先易后难,到今年12月31日只要达成了一些内容,就可以结束谈判、结束过渡期,这完全是一个针对英国国内政治、脱欧进程的现实策略。但对于欧盟来说,这场谈判涉及到对于新的欧盟机构的考验,所以冯德莱恩不得不给谈判设定一个高目标,但实际上欧盟方面也有一种准备,就是不能出现到年底大家谈不出任何结果的情况,因而欧盟也在逐渐降低自己的调门。

过渡期间,欧盟会提出英国要遵守自己的规则,欧盟也一定会拿出自己的规则来和英国谈,希望规则能够对英国发挥某种远程的制约作用,因为一旦英国无法和欧盟达成协议,完全被踢出单一市场之外,英国只有拿更优惠的政策来和欧盟竞争。双方现在还没有开始谈判,但目前已经都在寻找对自己有利的筹码,分析自己和对方的优劣势,这场谈判开始会很艰难。

丁纯:美欧国家在进行贸易谈判时都是“真刀真枪”、“在商言商”的。按照约翰逊的想法,是一种“硬脱欧”,从经贸协定来讲,相对紧密的是关税同盟的情况,相对松散的情况就是一般的WTO(世贸组织)成员国之间的情况,最后英欧贸易协定应该会在两者之间。

坦率地说,英欧之间的贸易协定谈判并不是那么对等。对于英国来讲,它最希望保留共同市场和关税同盟,希望在金融领域保留准入资格,但这些对于欧盟来说肯定不会接受这种“菜单”和“摘樱桃”式的选择,这种不承担义务还能够获得所有好处的结果会给欧盟其他成员国非常不好的示范效应,所以这场谈判肯定会是非常艰难的。

从整个脱欧进程来看,英国国内在具体问题上存在分歧,现在脱欧是因为民众都认同如果脱欧本身继续延宕,英国社会面临分裂的威胁,这是一个政治决定,但实际上原来讨论的许多问题并没有解决,这些问题仍然会回到谈判桌上来。举一个例子,渔业问题当初英欧之间就没有谈成协议,所以现在有人提出要把共同捕鱼权和金融业准入放在一起谈,这其实就是把各自关心的领域放在一起。整体来看,未来贸易协定谈判对于英国的影响比对于欧盟的影响要更大,英国有求于欧盟的地方也更多。

忻华:英国目前的状态下,已经很难完全留在欧洲的单一市场内了,未来英欧之间的双边贸易关系很有可能是另起炉灶的,这点可能会参照此前生效的欧盟和加拿大之间的双边贸易协定来提出一些设想。英国想在贸易壁垒的消费、市场的自由流通方面获得一些特殊的待遇,但欧盟显然不会轻易给它优待,因为如此等于是鼓励了欧洲内部的疑欧主义力量。

国内形势取决于约翰逊政府自身

澎湃新闻:从2016年脱欧公投至今,英国经历了多次政府轮替,甚至出现了“悬浮议会”,现在保守党约翰逊政府成功带领英国迈出了脱欧的第一步,未来英国国内的政局会如何发展?是否又将面临在野党的挑战?

崔洪建:对于英国来说,脱欧以后面临几个问题。一是政治转向,过去三年多英国一直是脱欧政治,国家唯一的核心命题就是怎么脱欧的问题,现在脱欧了,面临的就是怎么重建的问题。在政治上重新建立共识,摆脱脱欧的后续影响。约翰逊政府也要把英国国内民意从纠结于脱欧转到英国未来发展上来。

再就是经济转型的问题,一个是和欧盟达成什么样的经贸安排,再一个就是如何实现以全球为市场的目标,到现在为止英国贸易的一半以上还是面向欧盟的。英国的强项是金融服务业,脱离欧盟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产业分工,英国未来如何实现全产业也是一个新的问题,包括英国国内的制造业如何振兴和复苏。

脱欧结束之后,英国国内之前那种脱欧派、留欧派的斗争一定程度上已经转化为中央和地方的矛盾,那些支持留欧的人可能会去寻找新的代言人,其中之一可能就是苏格兰的斯特金(编注:苏格兰首席大臣),也有可能是北爱尔兰的政治人物,这点如何应对,对于约翰逊来说也是非常关键的。

丁纯: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科尔宾领导下的工党是非典型的。全世界范围来讲,中左党派现在都比较弱,受到全球化的冲击。传统中左建制党派原来是中下层产业工人的代表,但在全球化的冲击下,它受到政治正确的束缚,因而中左党派的部分选民都给那些极端政党拉走了,搞经济中左党派又搞不过中右党派。相较之下,英国工党在中左党派的大滑坡中还是可以的,尽管在上次大选中表现不佳,这和科尔宾的选举策略有关,且上次大选比较特殊,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视为对于脱欧的变相公投,现在还不能简单说工党已经没有影响力了。

英国政治是非常吊诡的,连丘吉尔都可以“赢了战争,输了选举”,所以下一步还要看约翰逊是否能兑现选举时给民众开出的那些空头支票,这对于约翰逊和保守党来说都是非常大的挑战。

忻华:英国国内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约翰逊肯定也希望再次整合自己的内阁,但既然已经脱欧,英国国内相对将会平静一段时间,“脱欧派”和“留欧派”都需要调整目前状态来适应脱欧之后一系列政治和经济的变化。

澎湃新闻:下一步,苏格兰独立公投问题以及北爱尔兰边界问题是否会再次受到关注成为影响英国前途命运的事件?

崔洪建:在苏格兰问题上,虽然此前被约翰逊否决,但苏格兰肯定会再次提出独立公投的计划,斯特金也肯定还会有后手,比如之前她一直通过政治的渠道,之后可能通过法律渠道来为苏格兰争取第二次独立公投的机会。

约翰逊要求在今年12月31日之前结束脱欧谈判也有此考虑,因为脱欧谈判结束越早,英国内政稳定就会越有保证。我认为接下来约翰逊会进一步切断苏格兰和欧盟之间的联系,因为这也会影响接下来双方之间的经贸谈判。约翰逊下一步可能会进一步向欧盟施压,将苏格兰和北爱尔兰边界问题严格限定为“英国内政”。不管如何,后脱欧时代,约翰逊在年底前应尽力控制住这些地方问题,同时加快脱欧谈判进程。

丁纯:这两个问题肯定还会闹腾,但这取决于整个脱欧的大势发展以及约翰逊所领导的保守党政府下一步把握掌控的能力。如果未来英国在脱欧之后整个社会磨合较好,没有经济的动荡,那么这些问题就不会突出,毕竟分裂一个国家不是那么简单,也都是有代价的。用一句话比喻,如果过得好,谁愿意闹分家?

忻华:苏格兰和北爱尔兰内部的离心倾向一直都是存在的,但是我认为它一直都没有发展增强到足以对英国政治形成强烈冲击的程度,在英国脱欧目前告一段落的情况下,国际社会或者英国内部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度都会相对下降。

    责任编辑:朱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