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卡尔维诺坦白了哪些不幸和欢喜

2020-01-22 08:14
上海

卡尔维诺 文学报

1923年10月15日,卡尔维诺生于古巴,1985年9月19日在滨海别墅猝然离世,而与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他的父母都是植物学家,“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学受到尊重。我是败类,是唯一从事文学的人”。少年时光里,卡尔维诺有书本、漫画和电影。他梦想成为戏剧家,高中毕业后却进入大学农艺系,随后从文学院毕业。

1947年,他出版第一部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从此致力于开发小说叙述艺术的无限可能。他曾隐居巴黎十五年,与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格诺等人交往密切。

谈及上世纪80年代起影响中国作家最多的一批译介作品,卡尔维诺是人们时常会听到的一个名字。作为意大利当代重要的作家,卡尔维诺在其文学创作的四十年间,一直尝试着用各种手法表现当代人的生活和心灵。他的作品不能被简单归类于某一文学流派,而是始终以多变的风格阐释自己心中所想——唯有这个,是他作品中恒定的中心。

如果说,他最为中国读者所知的《看不见的城市》充满了对于城市符号抽象的关注,那么在短篇小说《马可瓦尔多》中,卡尔维诺则更加关注在城市中实实在在的生活,《看不见的城市》中的寓言无一不可在马可瓦尔多的故事中找到解读。

作者: [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译者: 张密

出版年: 2019-8

作为一位热带植物学家之子,他将目光从人类的城市拓展到其他动物和植物的城市,传达出生存的那种感官上的、可触碰的质感。经历了马可瓦尔多式的那些小不幸和小欢喜,卡尔维诺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以此作为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

《马可瓦尔多》创作于卡尔维诺写作生涯的过渡期,从这个时期开始,卡尔维诺把早期对政治的关注转移到了城市生活中,从而塑造了马可瓦尔多这样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小人物形象。这位城市小工有一双敏锐善感的眼睛,时刻捕捉着四季的变化和都市的隐秘。春天花坛里冒出来的蘑菇,秋天城市上空的候鸟,都能让他那灰色贫乏的世界变得多彩肥沃。对他来说:“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

“四季的变化,心里的欲望,自身存在的渺小,这些他都能发现。”马可瓦尔多的故事无一没有都市生活投下的无奈阴影,那些无奈和艰难却在卡尔维诺笔下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轻盈和温暖。卡尔维诺以其无限的想象力为读者编织了一个个可笑又可悲的城市童话。

《马可瓦尔多》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著

马小漠/译

译林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马可瓦尔多是位城市小工。他有一双敏锐善感的眼睛,时刻捕捉着四季的变化和都市的隐秘。春天花坛里冒出来的蘑菇,秋天城市上空的候鸟,都能让他那灰色贫乏的世界变得多彩肥沃。对他来说:“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小说《马可瓦尔多》简体中文版首度引进。

小说选读

01

从远方吹进城的风,给城市带来了不同寻常的礼物,只有少数一些敏感的人才会察觉得到,就像得了枯草热的人,闻到其他土地上的花粉就会直打喷嚏。

一天,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阵裹着孢子的风,吹到城里路边的花坛里,于是几簇蘑菇就在这里发了芽。没有人发现这事,除了小工马可瓦尔多,他每天早上正是在那里乘电车。

这个马可瓦尔多,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标志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宣传画,那些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都从来留不住马可瓦尔多的目光,他看这些东西就好似一眼扫过沙漠里的沙子。然而,树枝上一片发黄的树叶,缠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却从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一只马背上的牛虻,没有一个桌上的蛀虫洞,没有一块人行道上被碾扁的无花果皮,是不会被他注意到的,不会被他作为思考对象的,通过它们,可以发现季节的变化,心里的欲望,自身存在的渺小。

于是一天早上,当他等着电车把自己带到那个他做体力活的Sbav公司去时,在站牌附近,他找着了什么不同一般的东西,就在沿着林荫道的那片没有生育能力、生着硬皮的土地里:在某些地方,比如树桩上面,好像都隆起了一堆堆肿块,这边一点儿、那边一点儿地露出了那圆圆的地下部分。

他蹲下身来系鞋带,又仔细看了个清楚:是蘑菇,真正的蘑菇,它们正从城市的中心冒出头来!马可瓦尔多觉得,那个一直包围着他的吝啬的灰色世界陡然变得慷慨起来,充满了秘密的财富,除了以小时计算的合同薪水,除了工资补贴,除了家庭津贴外,还可以从生活中指望点别的什么东西了。

这一天他工作时,比平时更心不在焉了:他想,就当自己在那里卸包裹和箱子时,在泥土的黑暗中,那些只有他认识的蘑菇,正在安静而缓慢地酝酿着自己多孔的果肉,吸着地下的汁液,撑破土块的硬皮。“只要一夜的雨水,”他自言自语道,“就可以收获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发现告诉妻子与孩子们。

“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的!”在寒酸的午饭饭桌上,他这样宣布,“一个星期内,我们就可以吃上蘑菇啦!一盘炸蘑菇!我跟你们保证!”

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插图 葵绿绘

那些最小的孩子还不知道蘑菇是什么。于是,他满怀激情地给他们解释了品种众多的蘑菇有多么美妙,解释了它们味道的鲜美,甚至还解释了应该怎样来烧蘑菇。就这样,他把妻子也拉进讨论中来,这之前,她一直都有点儿漫不经心,一副怀疑的模样。“那这些蘑菇在哪里?”孩子们问,“告诉我们它们长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马可瓦尔多的热情一下子被一种多疑的考虑抑制住了:“如果现在我跟他们说在什么地方,他们肯定会和平常一起玩的那些小调皮一块去找蘑菇,这样一来,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小区,蘑菇就会落到别人家的长柄平底锅里了!”那个曾迅速用大爱来充盈他心灵的发现,现在却使他狂热地想占有起蘑菇来,他被嫉妒和猜疑包得严严实实的。

“长蘑菇的地方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他跟孩子们说,“如果你们泄露一个词出去,可就倒霉了。”

02

第二天早上,他走近电车站时,是满心的焦虑。他蹲在花坛边,看到蘑菇长大了一点,但不是很多,几乎还完全藏在泥土底下,心里颇为宽慰。

他这么蹲着,甚至都没发现背后有人。他突然站起身,尽力摆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有个清洁工,撑着扫帚,正看着他。

蘑菇正是长在这个清洁工的管辖区里,他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瘦高个,叫阿玛蒂吉。马可瓦尔多看不惯他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也许是因为那副眼镜总是盯着沥青路,搜寻着每一个大自然的痕迹,好用扫帚把它们抹除掉。

这是个星期六;马可瓦尔多把半天的休息时间都耗在了花坛附近。他踱来踱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远远地监视着清洁工和蘑菇,同时盘算着还需要多长时间蘑菇才能长好。

晚上下雨了:就像经历了数月干旱的农民,他们单听见几滴雨声,就会从睡梦中醒过来,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可在整座城里,就只有马可瓦尔多一个人是这样,他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唤着家人。“是雨,是雨”,他努力呼吸着从外头飘进来的湿尘味和新鲜霉味。

拂晓时——是个星期日——他和孩子们一起,拎着个借来的小篮子,赶紧跑到花坛边。蘑菇出来了,直直地挺在菌柄上,菌盖高耸在泥土外,还浸着雨水。“太好啦!”他们扑过去采起了蘑菇。

“爸爸!你看那边那个先生捡了多少蘑菇啊!”米凯利诺说。

03

父亲抬起头,看见阿玛蒂吉正站在他们旁边,胳膊上也挽了个小篮子,篮子里装满了蘑菇。

“啊,您也来采蘑菇?”清洁工说,“那就说明这蘑菇没问题,可以吃了?我摘了一些,但不是很有把握……路的那头,还有一些更大的蘑菇……好了,现在我知道可以吃了,我得去通知我的亲戚,他们还在那里讨论是该采摘呢,还是该丢掉别管……”说完就大步走开了。

马可瓦尔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有更大的蘑菇,而他竟然不知道。一场从未希冀过的收获,就这样从他鼻子底下溜走了。他非常地气愤,恼火,僵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就像经常会发生的那样——那种个人情感的崩溃转眼就变成了一种慷慨的冲动:“嘿,大家伙儿!今天晚上你们想来一盘炸蘑菇吗?”他冲着簇拥在电车站里的人群吼道,“在这条路上长出了好些蘑菇!你们跟我来!每人都有份!”于是他就跟在阿玛蒂吉后面,而他身后尾随着一大群人。

所有的人都找着了蘑菇,因为没有篮子,他们就把伞打开来装蘑菇。有人说:“如果大家中午能一起吃个饭,该多好啊!”然而每个人都是捡了自己的蘑菇,就奔回各自的家了。

但他们很快就又见面了,甚至就是当天晚上,就在医院的同一间病房里,食物中毒后,他们都给洗了胃,被救了过来:中毒都不重,因为每个人吃掉的蘑菇量都相当有限。马可瓦尔多和阿玛蒂吉的病床挨得很近,他们怒目相视。

04

每天早上去上班时,马可瓦尔多都会经过一片绿荫,那是一个树木林立的广场,一块被夹在四条路中央的方形公园。他抬起眼睛望着七叶树,那里枝叶茂密,只有几道黄色的阳光能射进树叶透明的阴影中,他听着树枝间那看不见的麻雀走调的吵闹声。他觉得那是夜莺,于是自言自语道:“哦,我真想有那么一次,能在鸟儿们婉转的鸣叫声中醒来,而不是在闹钟的铃声中,不是在刚出生的保利诺的尖叫声中,不是在我老婆多米蒂拉的痛斥中醒来!”

或是想:“哦,我要是能睡在这里就好了,一个人,在这一片凉爽的绿荫下,而不是在我那个低矮潮湿的房间里;在这里,在这片寂静中,而不是在整家人的鼾声和呓语中,不是在电车在路上跑的声音中;在这里,在这夜晚自然的黑暗中,而不是在那紧闭的百叶窗制造出来的黑暗中,那种会被车灯反射光打出一道道条纹的黑暗,我要是能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树叶和天空,那该有多好啊!”

小工马可瓦尔多每天就是带着这些心思,开始他每天八小时的工作——还不算加班。

在那个广场上的一角,在一个七叶树的圆顶下,有一条被半遮住了的长椅,地点十分僻静。马可瓦尔多早就把它选作自己的长椅了。夏日炎炎的那些夜晚,当马可瓦尔多在挤着五个人的房间里无法入睡时,就开始梦想着那条长椅,就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梦想着皇宫里的床一般。一天夜里,当妻子打着呼,孩子们在睡梦中乱踢着脚时,马可瓦尔多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夹着枕头,出门朝广场走去。

那里清爽而宁静。他已经提前感受到和木板接触时的快意了,那木头——这个他敢肯定——柔软而舒适,怎么说都比他床上的那张烂床垫要好;他还能看上一分钟的星星,然后再合上眼睛,这一场睡眠会补救他在一天中所经历的所有冒犯。

图片无特殊标注的均来自于pexels

新媒体编辑:袁欢

原标题:《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卡尔维诺坦白了哪些小不幸和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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