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真|《农民工》:向正在回乡路上的他们致敬

唐浩武
2020-01-22 10:09

“随着拍摄的不断深入,我逐渐感到农民工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有着的无法言喻的现实和超现实意义。”

——唐浩武

2005年,烂尾楼里的农民工合影。 本文图片 唐浩武

时间回闪至上世纪最后的十年,和国内许多城市一样,经济持续高速发展使无锡加快了城市化改造和产业转型的步伐。无锡城在持续的拆迁改造中变新、变高、变大,原来的农村变成了工厂,原来的小河变成了道路,原来的农田变成了高楼。与此同时,也迎来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民工进城浪潮,更多的农民主动或被动地进城去干那些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活。

2003年,正在拆房的民工。

2002年,正在拌石灰农民工

2003年,靠体力吃饭的农民工。

2010年,收集粉尘的民工。

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农民工留给我的仅是一个灰头土脸模糊不清的背影,他们仿佛是来自地球以外与己无关的另一种族群。

除了在生活服务领域里有时会需要依靠他们的肌肉力来支撑外,我和他们的生活就像两列并行车道上的列车,并无更多的交集。

2006年,在车里等待的农民工妻儿。

当时的许多人对农民工混杂着复杂的情绪,在生活中既离不开农民工,但对他们往往又充满不屑,偏见和歧视就像磷火一样,在城市许多看不见的地方燃烧着。

有人简单地给农民工贴上贫困、落后、愚昧、肮脏、小偷小摸的标签,一度的流行语也暗藏对农民工的另眼相看,比如“盲流”、“三无人员”、“超生游击队”等等。还有人因为就业机会被农民工取代或因丢失一辆自行车而迁怒于他们。更为严重的是,在城市人主导的游戏规则里也往往采取选择性忽略,许多不公平就始终缠绕在农民工的身上。

像跳楼讨薪、搜身打人、无钱看病等人间悲剧的主角似乎大多由农民工出演。

2010年,为讨薪而愁的民工队长。

2010年,收工后正在抽烟的民工。

2010年,酒后的农民工在宿舍里练两招。

2007年,挂在电线上施工的民工。

1990年代未,我经历的二次房屋装修使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些外地农民工,使我对他们的认识也有了更为真实的感受。

一位做木匠活的农民工的手被刀严重割伤,他不愿意花钱上医院,只能悄然选择回苏北老家养伤;还有一位农民工当着我的面打电话和 “老乡”谈情说爱,演绎异乡男女的古老话题。这些都引发了我对这一群体的好奇,于是萌生了拍摄农民工的想法。

2003年,与农民工宿舍相连的建筑工地。

2003年,宿舍里二位农民工挤睡一床。

2007年,正在午睡的民工。

随着拍摄的不断深入,我逐渐感到农民工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有着的无法言喻的现实和超现实意义。而这种预感在2010年春节前不期而至:当时我打算在网上购买礼物,却被告知快递员返乡过年了;想预订一家川味馆的席位,却被告知因服务员回乡过年而停业了;在另一餐馆点菜时又被告知许多菜没有原料,因为跑运输的农民工放假了,等等。

那时的城市生活对农民工的依赖程度已经超出了所有语言的表达能力。

2003年,热闹总是别人的,一位农民工孤独的背影。

从更理性的方面来看,“农民工”,这两个原本身份尴尬、矛盾纠结的汉字,在二十一世纪之初,已经成为影响中国人生存方式和社会进化的无所不在的庞大存在。

他们的出现不仅给中国经济插上了亿万只翅膀,帮助中国经济一飞冲天,还进一步成就了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推动了世界经济的扁平化进程。

然而,作为徘徊在中国城市社会主流之外的生产力资源,农民工仍然是经济体中最为能动和最不稳定的经济要素。他们的出现给原本由户籍制度维系的城乡社会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比如,农民工与城市居民的同工同酬问题、农民工享受城市社保与公共服务的问题、农村空壳化的问题、农民工二代的教育、就业和心理归属等等问题。

2002年,露宿桥头的青年民工。

2001年,露宿桥头一夜后起身回家的民工。

2007年,下班后坐在地上休息的农民工。

2003年,去澡堂洗澡的农民工。

时光荏苒,从我开始拍摄农民工至今已过去19个年头,这期间中国以高歌猛进的方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农民工及其背后存在的矛盾也有了新的迭代。

原本农民工所面对的难题,有的随着经济的发展及城市化水平的提高而逐步化解,有的随着劳动力资源的紧张和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而渐次消融,有的随着户籍政策和社会保障制度的变革而逐步向好……

今天的中国社会,虽然仍然有许多关于农民工的问题有待破解,但农民工问题已在整个社会的关注系中,由热转冷,甚至慢慢淡出了许多人的视野。

2010年,希望小学里的民工子弟。

2019年,当我再度审视这些年来拍摄的农民工照片时,我不禁感慨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感慨经济发展带给世人命运的改变,这样的改变更能在农民工身上加以体现。

如今,农民工已经融入到城市生活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角落, 成为城市生活的普通一员,“农民工”这个标签已经很难贴在第二、第三代进城务工者的身上。

也许若干年后,“农民工”这个词只会存在于历史教科书里,但他们为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而作出的贡献无疑应该铭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2008年,都市里一处大型广告牌。

【相关评论】

20世纪末叶和21世纪初,是中国历史巨变的时期,许多文化和自然的景观都将在这一时期彻底转变,自然也包括为这一转变奉献一切的几代农民。他们多数终会消逝,消逝他们的身份、土地,成就喧嚣华丽的城市化的中国。为了在未来能够从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寻找到他们的印痕,唐浩武的照片就有了历史档案的作用。就像我们倘佯在古长城上看到那些镌刻在长城砖上的工匠名字一样,唐浩武的照片会告诉我们未来那像长城一样的现实景观来自何人之手。那就是,几代从乡村走来的农民,用血汗铸就了我们的壮丽。

——鲍昆(摄影评论家)

唐浩武表现的是一个生活世界,但也自成一个艺术世界,他从城市的视角看到了农民工的生活和他们的喜怒哀乐,在他的作品中,作为主人公的农民工,不是麻木懦弱的“旧式农民”,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不是慷慨激昂的“新人”,代表着“时代前进的方向”,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工,他们有着自己内在的生活逻辑,有不同的表情,作者的视角既不在他们之上,也不在他们之下,而是以一种平视的眼光捕捉了他们生活中的瞬间,为我们留下了时代的记录。
——李云雷(北京大学博士

《农民工》画册内页

【摄影师简介】

唐浩武,祖籍武昌,生活工作在无锡。摄影师,独立策展人。专注于当代摄影的创作和研究。

    责任编辑:梁嫣佳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