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是一个系统

2020-01-20 20:47
北京

格非 中华书局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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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

写《雪隐鹭鸶》是我的写作生涯中很例外的一件事情。我通常写一本书,不管是什么类型的,都会有很大的压力,但是《金瓶梅》我觉得不知不觉就写完了。我自己在办公室里面每天写一点,感觉没怎么开始这个书就写完了。这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读《金瓶梅》的次数太多了。

我还记得我刚调到清华,那是一个大夏天,跟我爱人一人一个房间读《金瓶梅》,我看完一本传给她。她其实也看了很多遍,做了很多笔记。读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写关于《金瓶梅》的文章,这种愿望特别强烈。经过这么多年的准备,书中所有的问题我都熟悉,没有什么问题需要我特别坐下来苦思冥想。所以从构思到开始写作,过程非常的顺利。所以我现在都回忆不起来我是怎么把它写完的。

另外,我在写《雪隐鹭鸶》之前找到了一些需要的文献,然后把这些文献都堆在我的书架上,这样我心里比较踏实。一边翻文献一边写,非常安静。所以这是我整个写作生涯中最愉快的一个经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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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金瓶梅》二十多年,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我觉得这种影响是两个方面的。通常对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的影响是思维方式层面的,比如我们读到一本书,它的观点或者观念对我们构成某种震惊,或者会让我们反思,这是一种影响。《金瓶梅》的影响不完全是来自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你在读的时候不知不觉会受到它的那种笔法和叙事方法的影响,特别是绣像本。

我认为《金瓶梅》的文字最早的雏形是《水浒传》。《水浒传》在中国文学史、中国章回体小说发展史里面是非常特殊的一本书。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作家们对《水浒传》的评价极高,认为是它是中国最好的章回体小说的开端,那么《水浒传》的笔法和文风直接影响到《金瓶梅》的创作,这之后也影响了《红楼梦》。

所以我认为这三本书是一体的,必须联系起来考虑。尤其从叙事分析来说,《水浒传》《金瓶梅》和《红楼梦》是一个系统,这样一来,它当然会对创作者产生非常多的影响。比如说张爱玲,我认为张爱玲基本上她的笔法是从《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里面产生的。

所以多年来的阅读,这也对我的文风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倒 影

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这是一个十分常见的说法。它所强调的是《红楼梦》与《金瓶梅》之间的承续关系,在《金瓶梅》的研究界,很多人都把这句话当成了口头禅。可惜的是,这种人云亦云的说法,大多停留在对于结构、手法等叙事修辞的比较层面,较少注意到两者在思想和文化观念方面的复杂关系,更无法说明《红楼梦》对《金瓶梅》的重要改造与超越。其实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清代后期至民国一直流行着另外一个观点,即认为《红楼梦》是《金瓶梅》的倒影(苏曼殊亦主此说)。就两者之间的关系而言,“倒影说”显然更能切中肯綮,言简而意深。

从人物关系上来说,《红楼梦》之继承《金瓶梅》,不是简单的移植或模仿,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综合和重组。吴月娘之变身为贾政,这是男女易位;潘金莲之于林黛玉,这是脱胎换骨;李瓶儿之于秦可卿,这是由实入虚;西门庆之于贾宝玉、薛蟠和贾琏(西门庆的孩子气以及钟情于群芳的痴憨都为混世魔王贾宝玉所继承,而他的贪欲、蛮横和轻狂则分给了薛蟠和贾琏二人),这是一而多,多而一。同样,从孟玉楼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也能看到薛宝钗、探春或熙凤的影子。

就真妄与善恶观而言,《金瓶梅》是用真妄取代善恶,因而是“无善无恶”,最终落入了空寂与虚境;而《红楼梦》则是两者兼有,彼此照应,并行不悖。因为有了“真妄”,善恶之分被放置到了一个更严格的系统中加以观察而见出真伪。但曹雪芹只是将“善恶”放在引号中,并未最终取消它。除了真妄与善恶之辨外,《红楼梦》的作者还引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即“清浊”之分。

从情与欲的关系上看,《红楼梦》既有欲又有情,而《金瓶梅》则是一个无情或无善的世界。用“尊情”这样的概念来指称《红楼梦》则可,来描述《金瓶梅》则不可,因为《金瓶梅》中几乎是“无情可尊”。《红楼梦》让它最重要的男性形象贾宝玉始终处于未成年状态,是极富深意的。西门庆遍揽美色入其彀中的无休止纵欲,到了贾宝玉身上,则被抽象为一种对“美人”的倾慕与博爱,我们姑且称之为“贾宝玉主义”。不是说贾宝玉没有情欲,而是这种情欲必须以对女性的“利他性”尊重与崇拜为前提;不是说贾宝玉对待女性没有亲疏之别,但这种亲疏之别,必须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悯作为其基础。《金瓶梅》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尔虞我诈的功利性“成人世界”,《红楼梦》则致力于描述一个流溢着青春、幻想与诗意色彩的少年世界——大观园为抵抗世俗社会的风刀霜剑提供了一定的保护。

[清]《怡红夜宴图》(局部)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黛玉是雌雄同体的。作者一方面对她娇媚、柔美、纤弱和聪慧的美人特质大书特书,同时也赋予她刚直不阿、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君子品格。她孑然一身,遗世独立而高标自守,拒绝与世俗世界同流合污。黛玉身上也有世俗女性(如潘金莲)的善妒、小心眼儿、自高和争强好胜,说起话来,也像潘金莲那样机趣刻薄。但在《红楼梦》中,这种对境遇的不安和落落寡合,一变而为君子不见容于当世的卓尔不群。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以“香草美人”比拟君子的传统。从《离骚》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至李商隐的“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可以说这一传统在诗词歌赋中一直连绵不绝。而明确地将君子之品格寄托于女性之身,并与以男性世界为象征的污浊、功利和肮脏相抗衡,在小说史上,《红楼梦》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我们说林黛玉是雌雄同体的,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红楼梦》中所描述的“宝黛之恋”,既非一般意义上的两情相悦和男女私情,甚至也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津津乐道的“爱情”。在宝黛关系中,最让人感动的,不是相恋而是相知。换句话说,“宝黛之恋”的隐秘核心,不是“有情人成了眷属”的恋人关系,而是知己关系。林黛玉对爱情的渴望,不是对举案齐眉的婚姻的渴望,而是对知己的渴望,是对“真”和“洁”的非同一般的追求。作者将往往只有在描述友朋关系时才会出现的高山流水式的知音主题,融入到了爱情关系中,这就使得《红楼梦》与传统意义上的“才子佳人小说”有了严格的切割和区分。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两部作品都涉及的“绝望”问题。《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的佛道结构,也在相当程度上继承了《金瓶梅》的相对主义,将出家或对世俗世界的逃离作为其基本归宿(虽说后四十回为续作,但原作的这一意图可以从“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一类的提前叙事中,看出端倪)。也就是说,《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对这个世界的批判、否定乃至绝望,但《红楼梦》的佛道结构是寓言性的,并非实指,这与《金瓶梅》有着根本的不同。《金瓶梅》中的佛道归宿,是世俗个体的唯一出路,而在《红楼梦》中则是象征性出路。在佛与道的俯瞰之下,在世俗世界的内部,曹雪芹笔下的人物虽不免悲观,但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对绝望本身发出挑战。

《红楼梦》的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置大观园摇摇欲坠、“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现实于不顾,在水边联诗觅句,不顾今夕何夕,不管今世何世,充满了激越的旷达、忘我和喜悦。小说的叙述语调,也随之变得欢快、高亢起来。直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一联在不经意中被说出,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世界才再一次抓住了她们。

(本文选自《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

《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

格非 著

简体横排

32开 平装

9787101138955

58.00元

此书为著名作家、学者格非解读《金瓶梅》经典之作。全书共分三卷。卷一(经济与法律)和卷二(思想与道德)联系明代社会史和思想史脉络,将《金瓶梅》置于十六世纪全球社会转型和文化变革的背景中详细考察;卷三以细腻生动的随笔和例话形式对《金瓶梅》文本展开细读,赏析其文章修辞的精彩之处。格非认为,《金瓶梅》是一部激愤之书、悲悯之书,更是一部别开生面、寄意深远的呕心沥血之作。《雪隐鹭鸶》对《金瓶梅》展开全方位解读,正是要鼓励读者穿透偏见和曲解,去索解隐秘、探幽访胜。

书名“雪隐鹭鸶”四字取自《金瓶梅》中的诗句,喻指《金瓶梅》中深远幽微的人情世态和历史文化信息。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原标题:《格非:《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是一个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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