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北京文青冲上街头,让中国人记了40年
原创:一条
1979年9月27日,
在中国美术馆外面的大街上,
由黄锐、马德升组织的
第一届星星美展,开始了。
23位年轻艺术家的150余幅作品,
高高低低,直接挂在栅栏上。
裸体人物、肖像、自然风光,
主题内容颠覆,表现手法也是全新的。
70年代末的北京街头
星星画会在圆明园举办舞会 1980 摄影:李晓斌
星星美展现场 1979 摄影:池小宁
“星星”艺术家在中国美术馆前留影,前排左起:曲磊磊、李爽、钟阿城、马德升;后排左起:王克平、严力、黄锐、陈延生,1980,摄影:欧普雷
70年代末的北京,
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城市风貌依然保守,
压抑已久的观众,
第一次在大街上争相观看艺术,热烈讨论,
两天时间,观看人数近1.8万。
这群“忽然”闯进艺术界的星星艺术家,
当时都是20几岁的年轻人,
而中国当代艺术史的第一页,
就是从“星星”开始。
星星1979 展览现场 2019 北京
星星展出作品《自由的旋律》 曲磊磊
2019年底,星星40周年,
著名艺术史学者、策展人巫鸿教授,
联合年轻的独立策展人容思玉,
举办了一次“星星1979”的回顾展。
“星星美展”发起人之一黄锐收藏整理的
大量手稿、照片,首次公开展出。
展厅生动再现当年的街头展览,
100多幅作品,重新被悬挂于栅栏上,
让观众身临其境,
回到热血沸腾的70年代。
编辑 叶荔
“星星1979”开幕现场,策展人和星星艺术家们
艺术家黄锐和策展人巫鸿在展览现场
曾旅居日本多年的艺术家黄锐,在1990年代重新找回了一个皮箱,里面都是70、80年代的创作手稿和老照片。2008年,黄锐把这些资料拍照、复印,寄给了身在美国教书的策展人巫鸿,“我一看,觉得这些材料,太有意思了。”
而另一位策展人容思玉(Holly Roussell),2012年第一次从艺术家黄锐那里听到“星星”的故事后,就被深深打动,总在想“要为这些艺术家做点什么”。她花了三年做研究,前前后后采访了10几个参与的艺术家。
2019年12月20日,由巫鸿、容思玉策展的“星星1979”在北京的OCAT研究中心重磅推出,大量文献和照片是第一次公布。
“星星1979”展览现场
1979,转变的一年
一进入展厅,是一条醒目的时间线,记录了20世纪70年代,尤其是1976年到1980年发生的国内大事件:1976年尼克松总统访华,1977年12月全国恢复统一高考,1978年开始推行现代化,施行“改革开放”基本国策……
1979年,在文化艺术领域,也发生了“一个爆炸性的变化。”
摄影:王瑞
尽管当时街上人们的穿着还是很保守,千篇一律的,但是有一批年轻人,热情、“在野”的文艺爱好者,他们走得更前,拥抱开放精神。
在上海,由艺术家自发筹备“12人画展”,是“文化大革命”之后第一个非官方的展览。
四月影会艺术摄影展 1979
在北京,“四月影会”举办了首届民间艺术摄影展“自然·社会·人”,标志着民间摄影潮流的兴起。
巫鸿接受一条专访
“任何历史事件都不是孤立的”,“星星也不是从真空中来的”,这是策展人屡次提起的概念。
这些历史事件的回顾,让80后、90后甚至00后的观众,慢慢进入到70年代——那个他们没有经历过的氛围中。
“星星1979”展览现场 2019
“星星”和“今天”:
70年代末文学和艺术的互动
顺着划定的观看路线,第二部分,特别聚焦了《今天》诗刊与“星星”的互动,来介绍星星成员生活的环境。
《今天》是由北岛和芒克创立的朦胧派诗歌刊物。当时黄锐是《今天》杂志的美术编辑,为了让杂志更生动,他就想在一本诗歌杂志中“不断寻觅展现其他艺术形式的可能”,于是他结识了独具特色的插图作者,很多人成为了后来的“星星”成员。
《今天》诗刊在紫竹院公园举办诗歌交流会 1979 摄影:王瑞
他找来了做木刻版画的马德升,双腿残疾但创作热情高涨,成为了后来“星星美展”的另一位组织者,黄锐称他为“最早的同路人”。
后来又找到了画钢笔画的曲磊磊。及像严力、王克平、李爽等琢磨艺术创作的北京年轻人,由朋友带动朋友,都成为了同一个圈子里的人。
除了做艺术的,还有搞文学研究的钟阿城(阿城),也跟画画的年轻人们在一起互相交流。
正如巫鸿说,“其实当时这两拨人是在一起的:艺术和文学,它是不分开的。”
诗歌朗诵会和圆明园的舞会,是当时文艺青年的聚集地。
“星星1979”展览现场 还原黄锐旧居
重回星星聚集地:黄锐旧居
展览第二部分的尾声,观众来到的是一间复原的小屋。门牌号是:赵登禹路64号。这是黄锐母亲家的四合院。
隔着窗户探向里面,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在这个不大的房间内,列了一些70年代80年代初的家具,码得整整齐齐的文艺杂志《十月》《美术》《美术译丛》。
星星成员的聚会
黄锐介绍说,母亲很大方,当时自己就和朋友们在家里举办派对,吟诵诗歌,互相谈论作品……等到大家陆陆续续都把作品拿了过来,举办一个属于自己的展览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第一次“星星美展”的计划,就在这样一个小房间,萌生了。
“星星1979”展览现场 2019
重回现场:第一届星星美展
从黄锐的“重构小屋”出来,下了楼梯,再一次回到1979第一届星星美展露天展览的情景。
100多件作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有的是原作,有的是打印了等大的照片,悬挂于栅栏上。
“星星”展出作品《圆明园的启示》何宝森
《人的画像》周迈由
钟阿城速写作品
《红纱巾》何宝森
展品的类别多元,有油画、版画、钢笔画、国画、木雕,风格也多元。黄锐回忆起当年选择的标准,就是两条,“一是要表达时代精神;一是跟美术馆里头的那些作品不一样,不为政治服务。”
“星星美展”1979年的留言簿
展览的最后一部分,是当时的人们看完“星星美展”后的留言簿,里面很多好的坏的评语,还有观众写的诗,都拿了出来。
当时围绕这个展览做的歌谱,都重新用钢琴弹了出来。
还有一些手稿,是参加了美展的艺术家,自己对这个事件的思考。
巫鸿觉得,不光用影像的方式,也有不同的实物,这样观众就可以有视觉、有听觉,还有身体对空间的感觉,身临其境地去感受70年代末的那份“激动”。
“星星美展”前言 摄影:李晓斌
“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认识世界,用自己的画笔和雕刀参预世界。我们的画里有各自的表情,我们的表情诉说各自的理想。”
——这是第一次挂在栏杆上的“星星美展”宣言。
1979年国庆节前,一群20几岁的年轻画家在黄锐家聚会,把作品聚在一起,想开一场属于自己的艺术展览会。但是当时全北京只有一个美术馆,场地有限,而美协的态度也不明确,“我们决定不再等待,就在美术馆外,开展了。”
在这场展览会中,参展的艺术家有23位。
黄锐与他70年代末的作品《琴声诉》留影 摄影:欧普雷
这些星星艺术家,他们是谁?
黄锐:崇拜塞尚的文艺青年
1971年,黄锐跟北岛相识,与诗歌圈的朋友们有密切的交流。
《新女性》黄锐
“星星”美展展出作品《圆明园-新生》 黄锐
“星星美展”上令当时观众印象最深的“圆明园组画”系列,几个废墟互相支撑着站起来,打中了每个人的民族记忆。这一组作品也是受诗歌的浪漫情节、象征性影响。
而黄锐的另一些创作,用抽象表现现实、用色大胆。这与1978年在北京举行的“法国农村风景绘画展览”有关,当时他见到了塞尚的作品,“仿佛天大的礼物”,改变了自己。
马德升在展览现场 摄影:李晓斌
“星星美展”展出作品 马德升
“星星”展出作品《回眸》《天空啊多大多美》 马德升
马德升:用刻刀歌颂生命
马德升的大量作品,接上了20世纪30年代鲁迅等一批人带起来的左翼木刻风,线条有力度,主题切入社会现实。这在刚刚经历了压抑时期的观众看来,撼动人心,非常能唤起共鸣。
展览现场,他拄着拐杖,总是走在前面,感情充沛地讲解作品、表达观点。
马德升的作品让人联想到珂勒惠支,一个特别关心劳苦大众的德国木刻大家,也是当时先锋文艺青年们学习的榜样。
艺术家李爽现场发言
李爽:自学成才的女性艺术家
李爽的风景画有印象派的油画风格。画面表达就跟她本人性格一样,热情奔放。
李爽从小就酷爱艺术,13岁就开始画画,70年代末常常一个人跑到公园里写生。渐渐地,积累起了一些同好,后来认识了黄锐。
“星星美展”展出作品《自画像》《风景写生》 李爽
“那个时候我们就是20出头的年轻人,诗人、艺术家,都集中在一起,分享一些少的可怜的音乐资料、绘画资料,但是我们热爱艺术、热爱生命,我们愿意把我们看到的、想到的,自由地表现出来。”
“星星美展”王克平展出作品 《感觉》《沉默》
王克平:另辟蹊径的木雕青年
通过曲磊磊介绍,黄锐和马德升一起去拜访了独立进行木雕创作的王克平。王克平作品量很大,另辟蹊径,独立生产。
王克平在展览现场给观众讲解 摄影:李晓斌
王克平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的作品都非常切入社会,在美展上,王克平的作品一部分挂在树上,一部分无法悬挂,就摆在地上,非常惹眼、凌厉,获得了观众最大的反响。
星星美展严力展出作品
《自画像》王鲁炎展出作品
《水巷》薄云展出作品
曲磊磊、严力、薄云等星星青年
曲磊磊的钢笔画,严力的油画,薄云的水墨画,也都各有特色。
展览手写的目录里,列出了他们每一个的姓名,还有作品。甚至,当时的先锋诗人还给作品,配上了诗。
黄锐作为组织者,想得更周到一些,如何设置意见箱,如何让车辆按序排放,如何维护场地的秩序和卫生,尽心尽力。
星星美展现场 1979 摄影:李晓斌
打破禁区,轰动北京城
9月27日,画一挂到街上,全北京都轰动了。
观众们纷纷围拢过来看,艺术家忙着给观众们讲解作品。而展览的地点——露天、不收门票——也非常吸引人。路边停下来的观众很多,路过的观众又吸引到更多的人,“观众都带着好奇心。不但是对艺术好奇,还是对改革开放的新的潮流感到好奇。”
星星美展 王克平雕塑作品 1979
“有些个作品,我们今天看,觉得就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小风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对当时的观众来说,都是极具冲击力。它讲人性,讲自然美,或者一些个甚至有裸体美,原来都是一些禁区。”
艺术家黄锐接受一条采访
黄锐记得留言簿上那些长长短短的观后感,正面反面的都有。
“这都是垃圾,这些人怎么能做艺术呢?”或者是“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为什么做艺术,不能是这样的形式呢?”
观众阅读挂在树上的留言簿 摄影:李晓斌
观众阅读挂在树上的留言簿 摄影:李英杰
黄锐说,“当时在我们的留言簿上留下的诗可能有超过四五十首,很多人头一天看了展览会,然后回去写了诗,一两天之后又回来把诗抄在我们的意见本上。”
这样热火朝天两天后,到了第三天,露天画展就取消了。
北海画舫斋展览场景 摄影:池小宁
后来在美协江丰的促成下,艺术家们又把作品拿到了北海画舫斋室内进行展览,几万人参观。
星星美展展览现场 1979 摄影:李晓斌
星星美展展览现场 1979 摄影:池小宁
展览期间,还有几个爱好摄影的年轻人,自发地把现场盛况拍摄记录下来。
李晓斌当年就是摄影协会的积极分子,拍了很多观众聚精会神观看的场景,也就顺便记录下了当时的环境。
池小宁喜欢抓大特写,作为黄锐的老友,他甚至非常主动地提出要拍一个纪录片。
这些影像记录的行为,在当年就是创举,是中国最早的“独立摄影”。如今这些资料经过辗转,由黄锐和星星艺术基金会收集了起来。
第二届星星美展展览外合影
第二次星星展览
星星美展总共举行了两届,热潮持续到了80年代。第二届十分不同,在美术馆里面举行。
黄锐感慨说,“那个时候的美术馆,是中国美术的最高殿堂,进入它,是一个值得兴奋的事儿。不仅是得到了一些关注,也会提醒你换一个角度去看自己的作品。”
但是第二次展览之后不久,因为各种原因,星星画会就解散了。
曲磊磊在2019年纪念展现场
星星艺术家们,后来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黄锐去了日本,继续创作,后来回到北京。他成立了星星艺术基金会,创作之外,投入星星档案资料的整理。
王克平去了法国,继续自己的创作。
马德升也在法国,因为意外,以前是拄拐,现在只能坐轮椅出门,从版刻,他又创作出巨幅的绘画作品。
曲磊磊去了英国,早年创作出的“雷锋”系列,进入了伦敦大英博物馆的收藏,和中国古代的经典卷轴大作《女史箴图》位于同一个展厅展出。
……
“星星1979”嘉宾合影:(左起)鄂复明、成蹊、包泡、李爽、张郎郎、曲磊磊、薄云、巫鸿、容思玉、张世琪、黄锐、何宝森、黄玲
40年后,2019年12月,“星星1979”回顾展的开幕活动上,黄锐、曲磊磊、李爽、薄云、何宝森……当年的年轻人从五湖四海赶来,老朋友再度重逢,热烈地握手、拥抱,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跟彼此分享。
其实这40年间,几乎每隔十年就有星星的回顾纪念。1989年,汉雅轩组织了一次星星十周年的回顾展,当时在香港,引起了很大轰动;2007年,今日美术馆举行了纪念展;2009年、2014年,东京画廊举行了星星的纪念展览。
黄锐设计的“星星”标志,1979年
为什么我们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纪念它?
首先,星星的年轻人们,打破当时陈旧的艺术禁区,出现了焕然一新的艺术作品。
在星星出现之前,国内艺术圈主流画风是非常保守的。
第五届全国美展获奖作品 1979
“星星美展”现场 摄影:李晓斌
星星美展展出黄锐油画作品
从社会层面来说,它“破圈”了。在街头举办的星星画展,轰动了整个北京城,老百姓开了眼界,市民风貌一定程度改变。
而更重要的,是星星打开了中国当代艺术的第一页。
曾在1980年以《西藏组画》轰动中外艺术界的陈丹青,说星星群体才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真先驱。“怎能想象八五运动之前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放胆的发作?”
1989现代大展,中国当代艺术家真正突破了束缚,前卫、大胆的作品,得到世界艺术圈认可,也是70年代末至80年代当代艺术领域的一个高峰。众多艺术家从这里出发,走向了世界。
星星之后的80年代,正是中国的当代艺术热火朝天开展的时代,有了“八五新潮”,有了1989大展,从世界范围来看,这些使得“中国故事”在20世纪的世界艺术史里,留下一席之地。
众多中国当代艺术家也从默默无闻,走向了世界舞台,成了艺术明星。
这些的开端,可以说,都是1979星星。
1979年星星美展,观众在现场 摄影:李晓斌
2019年纪念展现场的年轻观众
这是一群20岁出头的年轻人在40年前做出的改变。而这个事件,对现在的许多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可能是陌生的。
在巫鸿和黄锐看来,“星星1979”这个纪念展览,最好的观众应该是现在的年轻人,去感受当年星星呈现的那份 “年轻的状态”。
“顽强地去做,不计后果,不计成本,需要拼命,需要挺足自己的勇气,而不是说需要被大家包容、被大家认识、被大家承认。你做自己,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今天的年轻人,跟40年前的年轻人,应当有一个跨时空的对话。
部分图片来源:星星艺术基金会、OCAT研究中心
摄影:池小宁、李晓斌、李英杰、王瑞、欧普雷
原标题:一群北京文青冲上街头,媒体不报、没有网络,却让中国人记了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