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风雨”与“一片江山”:从梁启超的一副集宋词联说起|掌故

2020-01-19 20:47
北京

胡文辉 中华书局1912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逝世。“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这是梁任公最脍炙人口的集联。在《掌故》第五集中,经胡文辉考掘,此联已非笔墨游戏可以概括,而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下一一展示出文人丰富的心灵世界。

在青少年时代,我深喜对联,亦深喜宋词,故于梁启超所集宋词联,一见辄觉惊艳。

1923年,梁夫人病危,缠绵病榻半载,梁氏陪侍时以读词自遣,“把们的好句子集做对联闹着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以后多写赠友朋,至今遗墨尚多。而精粹者多见于梁氏自撰的《苦痛中的小玩意儿》一文(《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上〕诗话附录)。其中有这样一副:

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王晋卿《忆故人》、稼轩《摸鱼儿》、张文潜《风流子》、白石《八归》)(按:吴令华集《罗音室撰集联语》收入此联〔《吴世昌全集》第十一卷《罗音室诗词存稿》附录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当因吴世昌曾抄录此联,而整理者误以为即吴氏所作。)

我以为,此联无疑是最佳之作。“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本就是辛弃疾、姜夔的名句,而一经梁氏拈出,对工丽而意境遥深,于辛、姜词更添异彩,甚至可以说,在原词之外另外创造出了一个新的意义世界。照《苦痛中的小玩意儿》里的自述,当时梁氏不仅身历私人的不幸,“中间还夹着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这副集词联的内涵,显然跟梁氏本人的经验和心绪是相呼应的。

我因梁氏之作,对于集词联特感兴味,历年过眼必录,专集之外,零散者亦不下一二百之数。而眼界所及,则无逾于梁氏所作者,而梁氏所作,又无逾于此联者。此联流传甚广,异文亦多,今据平日积累的线索综述如下,或许也会有同好者的吧。

首先要说明,见于《苦痛中的小玩意儿》的这副联,应是最原始的版本,但并非最精彩的版本。

近人徐珂的笔记《范园客话》有“梁启超集宋词联语”一则:

七月既望,梁任公同年集宋词为楹帖,书以寄赠,句云:“春已堪怜(玉田《高阳台》),更能消几番风雨(稼轩《摸鱼儿》);树犹如此(龙洲《水龙吟》),最可惜一片江山(白石《八归》)。”集句如自己出,而伤心人之别有怀抱于此见之,通人固无所不能哉!越二旬(八月五日)而淞沪战事起,风声鹤唳中,吟讽一过,为之黯然。(《康居笔记汇函》第一册,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按:此联手迹见《名人楹联墨迹》,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另,“龙洲”即刘过,惟“树犹如此”似不见于刘词,最有名者见于辛词《水龙吟》,疑是梁氏误记。)

据徐氏自述,《范园客话》是1924年寄居上海时所作,则梁所赠联,当是后来的“修订本”,而以“春已堪怜”、“树犹如此”为对,较最初版本更增感慨。——这一文本,就是我心目中的梁氏集宋词联之最了。

关于此联,袁克文1926年日记有云:

汉口路世棻以“暂作欠资一分券”原函见贻,予用徐仲可集宋词句书联帖报之,句曰:“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所集者玉田《高阳台》、稼轩《摸鱼儿》、龙川《水龙吟》、白石《八归》也。(《寒云日记·丙寅日记》,见《辛丙秘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76页。按:袁氏将“龙洲”误作“龙川”)

袁氏应是读过徐珂(仲可)笔记,而将集联者亦误作徐氏了。又曾见梁氏赠“心葵”一联,则是仅取“更能消”、“最可惜”两句为对,其手迹未知是否可靠,但联语姑暂信之。黄裳过去也提到:

梁启超喜欢集宋词断句作对联,同时搞这花样的还有一大批人。如其中有名的一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就不能看作简单的文字游戏。它道出了住在北方的中国人的普遍心情。(《琉璃厂》,《黄裳文集》第三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

此外,近人卧云居士(苏逸云)笔记亦有一则:

《饮冰室合集》附有《痛苦中的小玩意儿》,系任公集词为联。据云,有二三百副之多,任挚友选择,择定即赠。赠吾友刘崧生二联,其一云:“忽相思,更深[添]了几声啼;屡回顾,最可惜一片江山。”(皆姜白石句)……己卯游沪,于刘寓亲见之。(《卧云楼笔记》卷二《客窗闲话下》,上世纪30年代刊本。按:龚联寿《中华对联大典》收入此联,文字稍异〔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87页〕。)

此联四句皆出姜夔词,以“更添了几声啼”来对“最可惜一片江山”,自然不及“更能消几番风雨”那么精妙。这已属于梁氏的另一副集联作品了。

梁启超所书联语

梁任公的集词联,在其言论事业来说,只是微末的一叶。所以自己也再三表示,这是“闹着玩”,只是“顽意儿”,《苦痛中的小玩意儿》是“没有价值的东西”。是欤非欤?在此还想较真,说一点多馀的话。

集词联,是集句联的一个分支。所谓集句,是从古人的同类作品(包括诗词曲文)中分别拈出不同片断,组成一个新文本,其体裁可以是诗,可以是词,也可以是联。集缀而成的文本,就字字有来历这一点说,似算不上一种创作,但就辞句打乱重组这一点说,也是一种创作——而且难度绝不下于原创(可参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八章“集句”,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这样来看,集句的工作当然也有“著作权”。能将“更能消几番风雨”与“最可惜一片江山”两个断片缀合到一起,堪称妙手偶得,其“著作权”是属于梁启超的。

强调梁启超的“著作权”,有意义吗?

在我看来,对联是最有“中国特色”的文学体裁,若没有它,中国文学史就是不完整的。而至今为止,在中国文学史编纂里,似乎并没有对联的一席之地,更遑论集句联集词联了。许久以来,就有“重写文学史”的呼声,我想,重写文学史,须得由具体作品入手。“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这样的绝妙好辞,很应该写进中国文学史的,如其不然,文学史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本文节选自《掌故》第五集。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章题为《“几番风雨”与“一片江山” ——梁启超一副集宋词联的流传史》)

《掌故》(第五集)

徐俊 主编 严晓星 执行主编

简体横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41535

56.00元

2016年《掌故》出版了第一集,如今第五集面世,四年来出版五集,也算没辜负广大读者的殷殷期盼。本集收录的二十一篇文章中,既有《季海先生片谈》、《由“遗世独立,与天为徒”引起的追忆——与程千帆先生的相识相处》、《记黄永年先生》这样的记事忆人文章,也有《“几番风雨”与“一片江山”——梁启超一副集宋词联的流传史》、《从廉庄到蒋庄——再谈西湖小万柳堂始末》、《傅增湘逝世的日期》这样的爬梳考订文章。与以往各集一样,希冀可以延续晚清民国掌故写作的传统,衔接宋元明清笔记文体的气脉。内容材料上的或亲闻亲历,或考订有据,也是为了避免道听途说,希冀采之可以裨信史,丰富我们对相关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的了解。

(统筹:陆藜;编辑:面包)

原标题:《“几番风雨”与“一片江山”:从梁启超的一副集宋词联说起|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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