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乌兹别克斯坦⑨|浩罕:费尔干纳的富饶与牺牲
我坐在绿皮火车上从塔什干前往费尔干纳盆地,这段地图上看并不远的路程,却由于绕弯和险峻地形导致的慢速而耗时许久。在苏联时代,这条铁路有一段要穿过塔吉克斯坦境内,原本这些边境线并没有实际意义,但随着苏联的解体,“民族识别”政策(注:1920-1930年代,苏联进行民族识别,以“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和表现于共同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共同心理素质”为标准,将中亚在俄国时期的突厥斯坦总督领地和各个独立国家识别为5个主体民族,划分为5个共和国。对于乌兹别克斯坦的影响,主要是境内的塔吉克族被强行划分为乌兹别克族,以及对乌兹别克共和国和吉尔吉斯共和国边境的划分遗留下不少历史问题。)带来的矛盾一下子爆发,中亚的5个国家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如此不喜欢对方,而费尔干纳盆地混乱的边境划分问题也随之激化。今天这里还有若干个悬而未决的飞地问题,乌兹别克斯坦修建了自己的铁路线,绕过塔吉克斯坦的部分。
费尔干纳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魔力,由于连接了塔里木盆地和河间地区的贸易,这里非常富饶。公元8世纪,阿拉伯帝国在怛罗斯之战中获胜,唐帝国的战略势力收缩,费尔干纳地区开始伊斯兰化,今天这里也是乌兹别克斯坦乃至中亚宗教氛围相对浓郁的地区。
或许是由于富饶,费尔干纳并不平静,这里发生的历史充满了残酷和血腥。不过当我深夜下火车前往酒店时,被浩罕这座城市的小而精致感动了一下。从火车站到市政府所在广场之间的路旁都是婚纱店,即使晚上十点也有很多在营业,这在乌兹别克斯坦并不多见。
市政府广场。本文图片均由马特 图浩罕城的中心就是浩罕王宫,从火车站向北前往市政府的道路是主要的商业街,再从市政府向东也是一条商业街,但这街道两旁都是现代商铺,几乎没有什么本地特产。靠近可汗王宫,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大超市,王宫就在超市的对面。皇宫东面是一条行车主干道和贯穿城市南北的河流,街道另一边是传统居民区和清真寺。从建筑上来看,以皇宫为原点,东边是偏乌兹别克人原本的城区,西边是俄国人来了之后修建的新城区,这座城市大体就是这样的划分。
现在王宫已被作为博物馆开放,是了解当地历史最好的地方。虽然浩罕这座城市很小,但是商店繁荣,街道干净,建筑也亮堂。这座城市没什么游客,浩罕街上的人走路说话都慢慢悠悠,很安宁。
浩罕汗国的历史并不长,费尔干纳地区原本属于布哈拉酋长国管辖,1709年沙鲁克·贝克(Shahruku Bek)在费尔干纳盆地东部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国家,他在浩罕修建了一座城堡作为首都,开始了浩罕汗国的历史。
沙鲁克·汗的孙子阿里姆·汗(Alim Khan)雇用了高地塔吉克人作为雇佣军,征服了费尔干纳盆地的西部,并且占领了塔什干。1841年,英国军官亚瑟·科诺利上尉来到浩罕汗国,试图说服中亚各个国家共同抵抗俄国的渗透。之后,科诺利上尉为了另一项任务离开浩罕前往布哈拉,后面的事情我在布哈拉时已经提过了,他的任务是营救之前被捕的另一位英国军官,结果他俩都被处决。
之后,浩罕汗国君主穆罕默德·阿里·汗(Muhammad Ali Khan)试图寻求与俄国结盟,因此失去了布哈拉埃米尔纳斯鲁拉·汗的信任,布哈拉酋长国在1842年入侵浩罕汗国,处决了穆罕默德·阿里·汗。一同遇难的还有阿里·汗的母亲,也就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奥马尔·汗(Omar Khan)的遗孀——诗人诺迪拉(Nodira)。
接下来,浩罕汗国不断遭到布哈拉和俄国的入侵。1868年,浩罕汗国彻底变成了俄国的附庸国。最后一位君主纳西亚丁·汗(Nasruddin Khan)的反俄立场激起了俄国的吞并。1876年1月,浩罕汗国并入俄国突厥斯坦。
我来到浩罕汗国王宫面前的广场上,两名警察骑着马从我身边走过,这里搭建起巨大的台子,看起来有一些演出节目。这座城市旅游设施相对完善,甚至广场上还有免费移动的公厕。不要小看这个设施,就连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旅游景点都没有,游客们只能寻找寥寥无几的收费洗手间,这一度是乌兹别克斯坦旅游业最受批评的一点。
浩罕汗国王宫这座可汗王宫建于末代君主纳西亚丁·汗的父亲胡达雅尔·汗(Khudayar Khan)统治时期,胡达雅尔·汗对于治理国家无能为力,转而开始修建自己豪华的宫殿。1870年代,由于极高的税收和失衡的法律,浩罕汗国爆发了起义,镇压起义失败的胡达雅尔·汗最终不得不在1875年流亡到俄国。
这位治国无能的君主建造的这座宫殿建于1871年,带有高高的门廊,装饰精美的大型入口拱门和四个宣礼塔。宫殿被一面石墙环绕,由7个庭院和119个房间组成。在胡达雅尔·汗流亡的第二年,俄国军队占领了这座宫殿,改成了军事指挥部,并在这里建立了一座东正教堂和教会学校,浩罕汗国君主的宝座也被运到圣彼得堡冬宫。
1921年,这座宫殿被交给了一个农民组织,1924年在宫殿内举行了一次农业展览,并在此基础上将宫殿变成了博物馆,之后又作为军事医院。乌兹别克斯坦独立之后,博物馆已完全恢复,墙面装饰和宫殿幸存的房间得以修复,重建了一些大门和柱子。但是,目前只有两个院子和十九个房间可以参观,我在宫殿里参观时,看到一些工匠们还在绘制长廊顶棚的图案。
浩罕汗国王宫老照片离开宫殿后,我前往曾经浩罕君主的陵墓,要穿过居民区里曲折蜿蜒的小巷子。在路上我回忆起一个和浩罕汗国有关的人名,这个人在中国的历史书中曾经出现过,就是穆罕默德·雅霍甫·伯克(Muhammad Yaqub Beg),中国人更习惯叫他阿古柏。在中国历史书中,他是一个完全的反面人物,但是在浩罕汗国的历史中,他是一个有些悲情色彩的枭雄。
在俄国从浩罕汗国手中夺走塔什干时,阿古柏就是保卫塔什干的指挥官。在这一时期,大清国陕甘地区穆斯林起义,牵连整个塔里木盆地都在躁动不安,喀什噶尔附近的吉尔吉斯人和哈萨克人希望由霍加家族的人来统治喀什噶尔。此前在争夺喀什噶尔战斗中被清军俘虏处决的贾汉吉尔·霍加(中国历史书中叫张格尔)的儿子布尔祖格·汗(Burzug Khan)决定前往喀什噶尔,阿古柏加入了他。之后阿古柏的军队陆续控制了叶尔羌和英吉沙,排挤了布尔祖格·汗,最终占领了喀什噶尔。到了1867年,阿古柏已经控制了整个塔里木盆地。
也是在这时,俄国大举入侵中亚,这或许刺激阿古柏急需向塔里木盆地之外扩展领地。他试图向印度方向吞并塔什库尔干,并向北占领了库尔勒,却在乌鲁木齐受挫。到了1877年,随着陕甘冲突的平息,迟钝的大清国终于反应过来,左宗棠率领军队远征新疆,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取得了胜利,阿古柏在库尔勒附近去世,他和儿子的尸体被焚烧成灰送到北京。
也是由于阿古柏的缘故,英国与俄国针对中亚的大博弈延伸到了喀什噶尔和塔里木盆地。1868年英国探险家罗伯特·巴克利·肖(Robert Barkley Shaw)前往喀什会见了阿古柏,他成为第一个到达喀什的英国人。1872年俄国探险家亚历山大·冯·卡尔巴尔斯(Alexander von Kaulbars)前往喀什与阿古柏商谈贸易,但是没有进展。阿古柏小心翼翼地处理与俄国和英国之间的关系,尽管他得到了来自布哈拉埃米尔和奥斯曼苏丹的支持,但他在塔里木盆地的统治并不得人心。
穿过一条接一条小巷子,我来到浩罕汗国的莫达利汗王陵。莫达利汗(Modari-Khan)的意思是“可汗的母亲”,表明这座陵墓是一座女性墓地。墓地建于1825年,最初是奥马尔·汗为母亲建造的,后来成为所有浩罕汗国妇女的公墓。
浩罕莫达利汗王陵进入墓地,从旁边一条小路走上十几米,我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和青铜建成的纪念碑,这为了纪念女诗人诺迪拉。诺迪拉是奥马尔·汗的妻子,在丈夫去世后,由于儿子穆罕默德·阿里·汗加冕时年少,诺迪拉成为了浩罕汗国事实上的统治者。尽管她试图教导儿子更多的和平自由的价值观,但她仍然执行了扩张主义政策,导致与竞争对手布哈拉酋长国爆发了战争。1842年4月,浩罕汗国战败,诺迪拉与儿子一起被布哈拉埃米尔处决。在苏联时代,诺迪拉被提升为乌兹别克的国家女性形象之一,被公众视为烈士和民族英雄。
莫达利汗建筑群入口是一座绿色瓷砖装饰的拱形大门,一个蓝色的圆顶在入口部分的后面,入口的内部装饰有螺纹图案的门廊。进入陵墓内,我看到一个有趣的活动,很多女性在陵墓前铺上白布,然后在布上滚来滚去,或者用一块布裹着自己在地上滚。我询问了一下周围的路人,在难以翻译的只言片语中提取大概意思,是因为浩罕汗国君主的女眷们德行美好,女人们在君主女眷墓前翻滚可以求得保佑,如果是孕妇还可以保佑胎儿平安出生。
浩罕莫达利汗王陵陵墓周围是一片公共墓地。在墓地入口,我发现有一群人坐在长椅上,他们手持着棍子,陆续有人找上他们,一般是女人或者孩子,他们就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用棍子轻轻拍打对方的身体。从头部到肩膀和背部,也有用布包着碗敲打,或者直接用手。其中一些人还会提供瓶装水,他们将瓶装水打开盖子,放在自己面前念经,然后让对方带走,当然对方会给一些钱。
这让我想起在中国西北穆斯林地区有一种吹杜瓦的宗教活动,是一种类似驱邪的仪式,阿訇对着水或者糖念经,或者在纸条上手写经文,人们带走这些东西给需要的家人。这类仪式可能和伊斯兰苏菲信仰有关系,费尔干纳盆地宗教信仰浓郁,也是苏菲教团主要活动的地方。
我走进墓园深处,看到一位坐在坟墓边上的老人,他是这边专门给人念经走坟的。有需要的人来了就坐在他旁边,他念的时候时不时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好像也是一种驱赶仪式,有的人还带着大瓶的水放在他面前让他念经,最后会给他一些钱作为感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阿訇,可能是散班阿訇,但这个仪式我是很熟悉的。费尔干纳的穆斯林和中国穆斯林有很多习俗上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在我的故乡,穆斯林墓地离城区较远,人们更习惯在清真寺内进行走坟仪式,并不常去墓地。
离开墓地之后,我来到聚礼清真寺。在蒙古人入侵期间,聚礼清真寺以及整个城市被摧毁,现在的清真寺建于十九世纪。这座清真寺1805年开始建造,直到1814年修建完成。现在这座清真寺也是一座博物馆,展示当地的手工艺和宗教建筑构件,清真寺院子四周是木头柱子支撑的长廊,院子中央耸立着宣礼塔,上面有光滑的圆形瓷砖。
聚礼清真寺晚上我在浩罕的街头餐馆吃饭,注意到这边一个有趣的习俗。如果客人需要喝茶,店主会给客人拿来两个碗。我一开始以为类似中国的盖碗茶喝法,但发现当地人都是只用一个碗而已。国内朋友告诉我,维吾尔族也有这个习惯,是因为过去卫生条件不好,风沙大,人们在露天的茶摊喝茶要自己涮碗,两个碗其中一个就是装涮碗水的。虽然今天卫生条件好了,餐馆也大多在室内,但依然保留了喝茶给两个碗的习俗。不过,我没看到有几个人真的去涮碗。
在来到费尔干纳盆地之前,我期待着能找到这里和新疆的关联,因为在我来之前了解到,在费尔干纳盆地有一些维吾尔人后裔。我在乌兹别克斯坦这些天遇到的懂英语的人并不多,在费尔干纳盆地,很多人连俄语也不懂。在与浩罕当地人交流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建议我去更东面的安集延看看,那里距离中国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