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如何高级黑刘邦?

2020-01-15 20:03
北京

原创 刘家和 北京大学出版社

汉高帝刘邦出身布衣,毫无凭借,在秦末大起义中,竟然三年亡秦,五年灭楚,而得天下。《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序》评论他说:“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早年读到这一段话,不觉得有何难解之处。“岂非天哉,岂非天哉!”就是司马迁歌颂汉高帝的话,是他把刘邦称为“大圣”的自然结果。刘邦既然是“大圣”,当然就必受天命;两个“岂非天哉”,自然是歌颂之辞。这样的理解,可以说是见到了《史记》文章所展现的第一个层面,也就是其直接的层面。

稍后,在读《史记》的《高祖本纪》《项羽本纪》等篇时联想到了这一段话,心里就产生了问题。这里主要列举《高祖本纪》(个别地方据《项羽本纪》)中对刘邦的一些记载,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大圣”。

(刘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诒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

在起兵以前,刘邦就是这样一种派头,如此贪婪,如此无赖,能算大圣的风度吗?迨反秦兵起,“(沛)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萧(何)、曹(参)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他虽无赖,却也有胆。

在楚汉相争时期,刘邦之父太公曾落入项羽之手,项羽曾“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如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若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为争权位,虽父子之亲也无动于衷,不在话下。

在打败项羽而当上皇帝以后,及“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以无赖而能得天下为私产,他哪能不踌躇满志、得意忘形?如果说这样的情况也能算是大圣,那么岂不成了沐猴而冠的“大圣”?

司马迁所记下的汉高帝的大圣的形象就是如此,那么,“岂非天哉”就很难与大圣人受大命挂得上钩了。这样,“岂非天哉,岂非天哉”就可以理解为司马迁对汉高帝的挖苦讽刺,说他当上皇帝完全不是凭借其道德才能,而是碰上了好运气的结果。司马迁还叙述汉高帝病重时的一段对话:“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这就又借汉高帝自己的嘴道出,他得天下不是凭借人力,不是凭借自己的道德才能,而是靠了运气(天命)。

当我理解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我感到司马迁真是一个骂人不带脏字的文学高手。这样的理解,大概可以说是见到了《史记》所展现的第二个层面,也就是问题的背面。

又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反复阅读《史记》之余,觉得司马迁用“天命”解释历史时并非为了讽刺挖苦某个历史人物。例如,《魏世家赞》:“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

唐代历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杂说上》中批评司马迁此说时说:“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刘知几的话说得对,不过他没有看出司马迁更深一层的意思。按《史记·六国年表序》也曾说:“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天所助焉。”

为什么说秦“盖若天所助”呢?只要细看《六国年表》就可以知道,六国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之间战斗不休,而结果不是实现了六国的利益,而是在客观上为秦灭六国扫清了道路。正如孟子(《孟子·万章上》)所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六国互斗,本来是为各自的利益,没有人是为了秦的统一才这样做的,而结果却招致秦灭六国。这就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天命。

秦灭六国以后,不再封建诸侯,本来是为了巩固帝国的统治,而客观后果是为后来者扫清了道路。正如司马迁所云:“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秦废封建,本来是为了自己统治的利益,而结果在客观上却为汉的兴起扫清了道路。这也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天命。“岂非天哉,岂非天哉”也正是接着上面所引的这一段话而来,所以这里的天命就是指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发展趋势。

原来司马迁所讲的“岂非天哉”,本来的意思是要说明,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有时并非人的主观所能决定或意料。刘知几的认识未能及此,所以就批评他要离开人事而谈天命。殊不知司马迁讲的都是人事,只不过这种人事的后果是人的主观所始料不及的;而这种始料不及的现象正好像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所以也就可以称之为“天命”或“天”了。

上文说到“岂非天哉”可以作为刘邦得天下靠运气来解释,那么这一份好运为什么偏偏落到了刘邦的头上呢?对于这一点,司马迁未作解说,大概也不便解说。这里只能谈谈个人的理解了。

刘邦之所以能交上这一份好运,还得从时代特点与他个人特点的关系的角度来考虑。综观中国古史,战国秦汉之际正值历史巨变时期,先秦的旧贵族在这个时代大潮中先后纷纷落马,他们的旧贵族习气适应不了新时代;在刘邦身上简直看不出任何旧贵族习气的影子,也许可以说他的流氓习气就是他能制胜的条件——别人做不出来的事他都能做得出来,他毫无顾虑。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司马迁所讲的那些像是讽刺挖苦刘邦的话,那不就是说明他最没有贵族习气吗?我们不妨把司马迁的那些话当作是对刘邦的讽刺挖苦,同时也不妨把那些话看作正是对刘邦之所以为“大圣”受“天命”的解释,只要我们不抱着腐儒之见理解“大圣”,而从时代精神来看问题,似乎这也不是不可以的。清代学者赵翼在其《廿二史札记》里写了“汉初布衣将相之局”一条,很有意思。他也是以“岂非天哉”来作为其文章的结语的。我的管见也可以说是受了赵翼的启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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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黄泓

本文观点资料来自《史苑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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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司马迁如何高级黑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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