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乌兹别克斯坦①|塔什干:苏联社会主义的样板
【编者按】
继“探访中东铁路”、“探访北疆”、“探访西康”、“探访马来半岛”、“探访南满铁路”、“探访伊斯坦布尔”、“探访伊朗西部”几个系列后,自由撰稿人马特于2019年10月末探访了乌兹别克斯坦。
自2020年1月1日起,乌兹别克斯坦对中国游客实施免签政策,成为中亚免签第一国。
马特从首都塔什干开始,然后向西前往撒马尔罕、布哈拉和希瓦,再返回塔什干,前往东面费尔干纳盆地的浩罕和安集延。本系列共有10篇。
2019年4月结束伊朗之旅后,我的目光继续转回东方。如果沿袭古典时代用波斯与希腊定义东西方区分的传统,那么伊朗就是一个东方国家,但在我这个东方人眼中,伊朗还是太西方了。即便不考虑伊斯兰教、波斯民族,以及伊朗和欧洲包括近东地区的历史联系,伊朗人在生活方式和政治思潮等方面的表现也是西方式的,与东亚的东方迥异。
我被更靠近中国的中亚所吸引。中亚有着复杂的文化交汇,包括汉唐中华的势力延伸,阿拉伯帝国崛起后的伊斯兰化,帖木儿帝国的昙花一现,各自而立的汗国时期,以及俄国入侵和再之后的苏联化,这些让中亚成为一个复杂而有趣的历史文化博物馆。
在中亚五国中,相比于哈萨克、吉尔吉斯等游牧文化的民族,乌兹别克斯坦的农商定居传统意味着可以留下更多的历史遗迹,中亚几座著名古城撒马尔罕、布哈拉、希瓦都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我的乌兹别克斯坦之旅将从首都塔什干开始,然后向西前往撒马尔罕、布哈拉和希瓦,再返回塔什干,前往东面费尔干纳盆地的浩罕和安集延。
塔什干:苏联社会主义的样板
很多来到塔什干的外国人会觉得,这座城市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中亚”,而更像是一座高加索或巴尔干城市,事实上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虽然早在托勒密的记载中,他认为在欧亚之间存在一个石塔,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地标,这座石塔指的就是塔什干。但是,如今这座城市却是很现代的,这与俄国入侵中亚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是一座被整个俄化翻新过的城市。
1865年,俄国占领了当时处于浩罕汗国统治下的塔什干,开始在这里设立军事营地和移民定居点。1889年,跨里海将铁路修建到塔什干,带来了稳定的工人群体和工业化。由于这座城市本身传统遗留较少,苏维埃政权基础稳固,所以在十月革命后,塔什干成为了突厥斯坦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的首都,1930年又取代撒马尔罕,成为1924年成立的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首都。
在苏联时代,塔什干被视为中亚社会主义建设的范本,作为社会主义制度在中亚民族地区优越性的体现。二战期间,很多苏联的工业化建设被迁移到了当时作为大后方生产基地的塔什干,战后很多人和工厂留在了这座城市,成为塔什干工业发展的重要基础。
一些来到乌兹别克斯坦的游客总是会忽略塔什干,把这里当成一个落脚的中转,然后前往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两座古城。事实上,古城的历史过于遥远,经过无数次摧毁和重建,早已变成旅游商品大市场,塔什干才是一座本地人生活的城市,而且聚集了这个国家近代的很多重要历史,适合走街串巷细细挖掘。
作为中亚仅有的两个有地铁的城市,塔什干的地铁却没有连接到机场。我经阿斯塔纳转机到塔什干机场,走出机场躲开成群喊高价的出租车司机后,乘坐小巴到达市区。小巴车是这个国家主要的公共交通工具,巴士站通常带一个小商店,有的还有快餐店。路上行驶的拉达轿车让这所城市似乎停留在苏联时代,我只有很小的时候见过这种轿车,再次看到这种轿车,我颇为欣赏它的设计美感。
沿途我望向窗外,路旁的招牌上都是西里尔字母的俄文和拉丁字母的乌兹别克文,成排的现代主义建筑整整齐齐,点缀着社会主义民族文化景观,俨然就是一座苏联城市。
下了小巴之后转地铁,塔什干的地铁曾经是重要的战略地点,长期以来禁止拍照,在前总统去世之后刚刚解禁不久。对于游客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消息,因为塔什干地铁在不同的地铁站中绘制了不同的墙面,有一些是乌兹别克传统风格,有一些则是更现代的,很值得欣赏,唯一的缺点是地铁站内没有网络信号。塔什干的地铁依然是老式蓝色或绿色的列车厢,行驶起来晃动很大,地铁站内灯光也非常昏暗,这倒是个不错的体验,显得其他城市的地铁光线过于刺眼了。
塔什干地铁站。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按照苏联城市的规划,中心广场附近往往是博物馆、剧院、礼堂和政府大楼等,塔什干也是这样设计的。帖木儿广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82年,在乌兹别克斯坦获得独立后,1994年广场以帖木儿大帝的名字被重新命名。
走出地铁站前往广场上,经过如同巨大纪念碑一般的极致现代主义风格的乌兹别克斯坦酒店,在路口看到两座标志性的钟楼,一座建于1947年,另一座建于2009年,这是为了纪念在二战中牺牲的43万乌兹别克士兵。
帖木儿广场穿过广场环形马路,来到帖木儿广场中央,这里最初的雕像是俄国突厥斯坦总督考夫曼,后来是斯大林,再后来是马克思。而现在,在这个城市地理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原点上,竖立着一座骑马的帖木儿雕像。乌兹别克斯坦脱离苏联之后,需要一个崇拜象征来重塑自己的民族国家意识,帖木儿大帝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虽然他并不是乌兹别克人,而是一个热衷于波斯文化的突厥化蒙古人,但这并不妨碍以他为核心建立新的历史叙事。
帖木儿雕像离开帖木儿广场,朝西南边走入一条小街,向西一直连接到独立广场。这片街区可能是这座城市最闲适的一片区域,周围有很多咖啡亭子和餐馆,还可以欣赏街头艺术家的表演,下午还会聚集起很多游戏摊子。
在一个十字路口,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小群画家,他们在这里为过往的人绘制肖像。在这条小街的两边摆放着成排的画作,当地的画家或画贩子在这里出售作品。小街上另有一排是旧货买卖,大部分是苏联时期的旧书报、纪念章、邮票等等。
在这片街区漫步,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座俄罗斯城市,形成这种街区景象最直接的原因是1966年的大地震。大部分老城区的建筑都在地震中被摧毁,重建后的塔什干成为一个苏联的样板城市,宽阔的街道、绿化茂盛的广场和公园、人物纪念碑、街头喷泉、运河、剧院和成排的公寓楼。
在今天的塔什干,已经很难看到中亚老城区的遗迹,虽然经过将近30年的去苏联化,统治者想要树立更属于乌兹别克民族的样式,但塔什干仍然像一个典型的苏联城市。这或许也体现了乌兹别克斯坦的领导人们无法找到苏联思维与审美之外的替代品,尽管他们正在试图变成一个民族国家,但呈现新意识形态的方式却依然是苏联式的。
走过这条艺术家和旧货市场的街道,在贯穿城市南北的河流东岸,一座华丽的俄国新古典主义建筑吸引了我。这座建筑被称为罗曼诺夫王子宫(Palace of Prince Romanov),是为尼古拉·康斯坦丁诺维奇·罗曼诺夫大公(Grand Duke Nicholas Constantinovich)建造的。1919年这座建筑被国有化作为博物馆,1935年成为列宁青年先锋宫,在1980年代才重新开放用来展示大公的珠宝收藏。
罗曼诺夫王子宫。
宫殿院子大门锁着,在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外交部使用这座建筑举行招待宴会,不对一般游客开放。我只能透过栏杆往里看,正面院子里是一座干涸的喷泉,被环形小径围绕着,宫殿建筑墙面是棕色的,配以灰色的屋顶,中间是一个带平台的塔楼,在建筑背后的院子里有鹿、狗和青蛙的雕像。
这座建筑的主人是一个颇为传奇的人物,尼古拉·康斯坦丁诺维奇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表弟,也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孙子。他1850年出生于圣彼得堡,是康斯坦丁大公的长子。似乎每个皇室里都有一个被视为羞耻的成员,他由于与一个美国女人的恋情而背叛了家人,从母亲的圣像中偷走了三颗宝贵的钻石,这让他被放逐到塔什干。
然而这种放逐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自由的解放,至少他在塔什干充满热情地做了很多有价值的事情,他似乎就该属于这里。他利用个人财富帮助改善了塔什干的环境,修建了很多现代化的工厂,并将商业收入用于购买艺术品。他在1890年下令建造这座宫殿,也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艺术品收藏。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著名的灌溉工程师,修建了两条大运河。
尼古拉·康斯坦丁诺维奇在1918年年初去世,最精彩的部分是,在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处决之后,这个被家族放逐的成员却留下了罗曼诺夫家族后来在苏联唯二的血脉,也就是他的孙子基里尔·亚历山大洛维奇·伊斯坎德尔·罗曼诺夫王子(Kirill Alexandrovich Iskander Romanov)和孙女娜塔莉亚·亚历山大罗夫娜·伊斯坎德尔·罗曼诺娃公主(Natalia Alexandrovna Iskander Romanova)。
1924年,基里尔和娜塔利娅与母亲一起搬到了莫斯科,他们的母亲嫁给了尼古拉斯·安德罗索夫,两个孩子也就改姓为安德罗索夫和安德罗索娃。或许是改姓保护了他们,作为仅有的两个留在苏联的罗曼诺夫后裔,基里尔和娜塔利娅一生都在苏联平安生活。
基里尔王子一直活到1992年去世,他的妹妹娜塔莉亚的故事更为传奇,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她成为了一名职业摩托车手,但由于罗曼诺夫后裔的身份暴露,不得不为秘密警察工作。二战后她由于优秀的表现而获得了一些自由,继续自己的摩托骑士生涯,直到1999年去世。
罗曼诺夫家族中不受待见的一个坏小子被放逐到边疆,却大显身手做出了一番事业。当皇族一家被处决后,这个坏小子的后代竟然成为了家族宝贵的血脉遗留,他的孙辈亲眼见到了苏联解体。用中国人的话说,真的是造化弄人。
我从这片街区徒步走到火车站,火车站旁边是铁路博物馆,可以看到很多塔什干的老火车,甚至有一段铁路上还有供游人乘坐的老式蒸汽机车。铁路博物馆门口有一个白鹤的雕像,乌兹别克斯坦很多城市都有白鹤的标志,让我想起有一首同名的苏联歌曲《白鹤》,“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没有从战场归来的军人们,他们不是埋在大地上,他们已变成白鹤,向远方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