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老华侨的百年孤独

2020-01-13 12:25
广东

衰老年迈是每个活着的人都迟早要面对的困境,如果又加上远离故乡和亲人,单身独居,就格外残酷。摄影师刘博智的镜头一直在老一辈社会底层华人移民群里游走,这些独居的老华侨,也得以留下最后的影像。

古巴篇

 

19世纪,据当年清政府调查,在古巴的华人劳工达十四万人。起初的死亡率非常高,半数在抵达五年内死去,活下来的经过几十年的辛勤劳动落地生根,然后源源不断接应老家亲戚朋友出洋谋生。20世纪上半叶,华人移民在古巴曾有过一段相对稳定繁荣的时期,20世纪60年代后,社会巨变,这个群体迅速衰落,能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陷入生活贫困。

21世纪初,摄影师刘博智在古巴找寻剩下来的这些老华侨,华人基因和血脉已经经过几代人化为无从辨识的面孔,老一辈屈指可数,又是风烛残年,带着镜头进入他们的生活,事先知道的那些苦难史一下有了鲜活的承担者,一个个孤独度过残生的生命,是最难触碰和翻动的一页。

他叫陈享财,却四壁萧然离世

2017年,陈享财在家,家徒四壁,生活条件极差,经常生病,顾不上衣衫整齐 

陈享财(Coco)住的地方,对面是远亲好友创办的国光剧团旧址,20世纪30、40年代的时候,粤剧一度流行,从这儿出发到全古巴各城市巡演,旁边还有当年华人洗衣工洗衫揾食的“衣计”——三个混凝土大水泥槽。这儿曾是不少华人移民工作和生活大半生的地方,如今只剩一点残存的影子,成了极少人知道的历史。

2011年,刘博智被方标的养女何秋兰带过来见到陈享财,他房间里乍一看像是个魔幻片场,地上瓷砖破裂,高低不平,墙面撞色强烈斑驳不堪,全屋很古巴味,刘博智记得他当时穿着衬衫和西裤,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正经。

2011年,陈享财的房间,他穿着整齐,身后是“古巴味”的墙壁

陈享财1927年出生,广东台山斗山人,耕田出身。二十来岁来到古巴,开始在杂货店或厨房打杂,古巴解放后在政府大型餐厅做帮厨,还升级至副厨。他从未间断工作,每隔数月寄钱回乡养家一直到父母去世,自己一生单人鳏老,没有过女人。

到古巴的华工,绝大部分是青壮年男性,有的在老家已经娶妻生子,有的过来后一直忙于生计顾不上娶妻生子,就算娶当地人为妻,后来离婚也比较普遍,时代和个人命运交织,逐渐形成了以老伯为主并日渐萎缩的华人社群。

2017年,刘博智再到古巴,又要求何秋兰同去探望陈享财,当时他已经90岁,他住的大楼正在装修——一个多年来缺钱缺劳力缺材料的工程,满地烂砖瓦、尘土和装修材料,脏乱不堪。推开陈享财的家门,看到他正弓着身虾着腰肚子痛,面对墙躺在只有纸皮垫着的床上呻吟着,叫他也不愿转身。刘博智扶他艰辛地坐起来,他脸无人色用台山话说肚子痛。刘博智把双掌搓热,在他肚子上涂上虎标驱风油慢慢搓,何秋兰也把带在身上的西药丸喂他吃了,好一会儿才能坐直了身体说说话。

2017年,刘博智探访陈享财,碰到他肚子痛,帮他搓擦虎标驱风油

同年4月,刘博智第三次去探望陈享财,又碰见他面如死灰肚子痛。立马去三个街口外的龙冈公所取了些药、热食和虎标驱风油,回来帮他脱掉衬衫,搓药喂食。好一阵子,陈享财慢慢可以起身了,精神疲乏至极,穿着脏衬衫。家里没有冰箱,到处是灰尘和臭味,离床不远有个大胶桶,有尿味,旁边架上有一叠剪好的旧报纸,应该就是厕纸,刘博智让他拿着那厕纸拍了照。

2017年,陈享财手拿自己裁切的厕纸拍照

三楼和世界之间,断开了一条腿的距离

因断脚加义肢,黄民达不能下楼

遇见黄民达是2009年5月,他一个人住在三楼,要穿过楼下黄江夏堂餐馆才能上去,不过这样对他和餐厅都没添多余的麻烦。因为他断了一条腿,装配了义肢代步,这栋楼没有电梯,黄民达连楼都下不了,只能一直待在三楼。

独居者的气息各有不同,刘博智在黄民达家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两三碟粉,是爽身粉,用来磨合他身体和义肢、拐杖接触的部分。他以前是做洗衣房的,用惯了熨斗,总是将自己的一身衣服熨得平直整洁,即使他根本出不了门。

2009年,从前的洗衣生涯过惯了,现在黄民达的衣服还是习惯熨得整整齐齐

2009年,黄民达一个没法下楼的单身老人,床被还是很干净

2009年,黄民达还留着来古巴时的皮夹和金山箱,爽身粉用来减轻义肢对身体的摩擦

黄民达祖籍广东开平赤坎,1949年到古巴,之前在乡下已经结婚了,有一个6个月大的儿子。因为不能下楼,他每天都有大量的时间站在阳台上张望,很难知道他的思绪能走多远,会不会去遥远的中国故乡,在那儿他还有个60岁但半岁后就没见过的儿子。

2011年4月,刘博智再次探望黄民达,告诉他将会到他的故乡赤坎,可以帮他去看看他家乡的妻子,问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的,黄民达哽咽着:“古巴世道艰难,生活艰苦……(沉默了几秒钟)没有了,没什么说的了。”

刘博智在黄民达以前与亲友的往来信件中抄下他老家的地址,一个月后在赤坎乡间找到他同样年迈的妻子,播出之前拍的视频和录音给她看,可惜她已经不认得黄民达的声音了,听了大半,只是自顾自说着不相关的事情。天地不仁,时间的残酷和分离的残酷,一点点晚来的善意行为补救不了什么。

2009年,黄民达不能下楼逛街,每天花不少时间站在阳台望街

黄民达壮年时的照片以及还在乡下的妻子和亲人

“杏仁饼”三个字诉说一生杂陈

2017年,独居的客家老侨钟锡鸿,口中常有雪茄。墙壁上的黑色印迹是他每日扶墙上洗手间时留下的手印。

这些独身老人们大多不再有收入,只能靠政府每月发给的数十元比索艰难度日,如果还走得动,则可以每天去龙冈公所领一份免费午餐,吃午餐的时候看看电视——刘博智发现他们一定都要对着电视,因为一个人在家很寂寞,一定要有电视的声音陪着。

走不动或者生病了的就很糟糕了,像陈享财这样的情况,面对铺天盖地的凄凉感,刘博智又不得不想办法做些什么。陈享财和另一个单身老人钟锡鸿先生(Luis Chung)都是洪门民治党几十年的会员,刘博智知道洪门历来的信条就有义气团结互为照应,两次尝试联系当时的混血华裔工作人员,看能否有帮助这两位病在床上的独居老人的妥善方法,最后不了了之。新一代洪门华裔不识中文,那些古老的价值观和信条他们在学校没有学过。

钟锡鸿是古巴老侨中最后一个客家人,因为耳朵失聪无法交流,刘博智对他不甚了解,只知他来自香港新界元朗,20世纪50年代初在当地著名的奇华饼家打过工,于是特意要朋友在纽约带一些杏仁饼作为手信给他。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去,坐在近门口的高凳上吃着,饼干碎落满他橙黄色的短裤,突然说:“杏仁饼”,虽然他几十年从未回国,但故乡的味道一吃便知,是莫大的安慰。因老人有失禁问题,夹杂着他多处乱放抽剩的雪茄尾香,两味合一,渲染着凄凉晚景,杏仁饼的味道只是短暂的插曲,令人难受无言。

家中充满雪茄的味道

离开古巴后,刘博智还经常得到这些老人的消息,有时候是他们又病重了,有时候是听说突然有好心人去照顾了一下。2017年,他得知黄民达已经去世超过四年;2018年,他得知陈享财和钟锡鸿两位也离开了。

不知他们走的时候有没有人告别。

 

▌北美篇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他们有无比粗粝的生存能力,漂洋过海,在任何环境下都能落脚,都有韧力和拼劲活下来,他们曾是开荒创世纪的一群人。因为如此,年老后的缓慢与孤独,都有英雄末年的凄凉感,格格不入。

 

用台山话记录孤独的卢盘瑞芹太太

卢盘瑞芹太太是个寡妇,孤身一人住在堪萨斯的劳伦斯。丈夫去世之前她在堪萨斯的萨利纳开设餐馆,名为“金氏牛排屋”。他们与二战结束后离乡到北美的中国人一样,为了养活中国和美国的家人每天辛勤工作。丈夫死后,孩子们各自忙碌,她开始独居生活。她算是有很多亲人的老人,在老家,还有一个四十多年没见过的八十八岁的哥哥。

认识刘博智后,卢盘瑞芹太太很喜欢跟他讲台山话,用土气但是精灵古怪的方式讲事情,华人移民要在美国主流社会生存,就意味着必须放弃自己的家乡话。突然遇到带着乡音的人,会难掩亲近之心,台山话让他们迅速熟悉起来,在堪萨斯的劳伦斯这样的偏远地方,他们是彼此认识的唯一一位接近于“真正的”中国人的人。刘博智当她是祖母一样,经常用台山话通电话,也会开车带她去看很久没看过的亲人,这些事情她连亲生孩子都不好意思去麻烦。

年轻时她帮助丈夫经营中餐馆,家境殷实,但总是在忙碌,从没有假期,不得不雇佣美国保姆来照顾她的三个儿子。四十年后,当她听见刘博智用粤语与儿子交谈,她显得很高兴和羡慕,她也渴望能以台山话与自己的孩子交谈,无奈孩子们都长大了远离了,她再无机会教他们说台山话。

 

有次卢盘瑞芹太太从杂货店回家的路上摔倒,折弯了眼镜框,前额也有擦伤,她很惊恐认为这是个不祥预兆,没有什么人把她的这些话当真,但不巧就是在同月的一个夜晚,她在家里去世,死因是动脉破裂。

家人在清理她的遗物时,找到她用台山话写的日记,有整整五页写满了孤独,一年里大部分是记载一些日常琐事:洗头、剪毛(剪发)、刨草(割草)、换床单,以及孩子们来吃饭等事宜,日复一日,看似漫长无期,但突然这一天就到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卢盘瑞芹太太的卧室,有孩子们的照片和寿星。 堪萨斯 劳伦斯  1991年

卢盘瑞芹是几个孩子的曾祖母,独自居住。 堪萨斯 劳伦斯 1991年

台山籍寡妇卢盘瑞芹用台山方言写的日记,写满日常的孤独与琐碎。堪萨斯 劳伦斯  1991年

种植园里的人生缺憾

20世纪初,一些广东移民在墨西哥建立了墨西卡利镇。现在那里的人口已超过一百万,中国人是最先在该区域开展种植业的。最开始他们在地上挖出8X10平方尺的洞作为自己的家,在沙漠里开始顽强生活。

随着种植园的不断发展,墨西卡利镇开始壮大起来。1919年,中国人已超过九万人,而墨西哥人却只有七百。广东话一度是通用语言,华人拥有自己的经济及文化。在庆祝节日或某些特别事件时,会有粤剧表演。锣鼓铙钹及笛子的声音,曾经每晚都能听见。有时,舞台上出现漂亮的花旦,年轻的种植园工人就不能自已;这时,不得不由曾练武术的壮汉,将他拉到后台去。有时,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会给他们当头泼上一桶冷水。

 

种植园离镇上很远,从中国来的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因为是劳工,不能带妻子到美国,一辈子也在那里独身度过。他们当中,有些从未结婚,有些从未有过性经验。他们的晚年,大多在墨西卡利镇度过。

 

欧阳民(Eduardo Auyon Gerardo)是混血儿,他拥有一半中国血统,一半玛雅印第安血统。他在孙逸仙纪念堂(Sun Yat-Sen Memorial Hall)后建造了一座养老院,供单身老华侨在此度过余生。其中,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躺在床上快死了。欧阳民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老人回答说,他从未有过女人,想试试。一位墨西哥妓女被召来提供服务。尽管她很乐意帮忙,可是这位老人却始终未能如愿。最后,他们三人抱成一团,哭了起来。

墨西卡利镇的种植园,很多华人劳工一辈子在这独身度过

简陋的纪念碑,背后是多少人孤独的一生

刘博智镜头中的独居侨民还有很多……

三藩市唐人街老华侨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丈夫的遗像  1977年

三藩市唐人街颐和酒店里独居侨民的房间 1976年

三藩市唐人街颐和酒店里独居侨民的房间 1976年

三藩市唐人街独居的老华侨 1977年

三藩市唐人街独居的老华侨 1977年

(本文根据刘博智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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