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史学家的梁启超

2020-01-10 09:07
未知

原创 夏晓虹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夏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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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梁启超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巨大存在。他对清末民初那代人的深刻影响,早经身历者不断叙说;即使时至今日,其著作征引率之高,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仍然名列前茅。

以治学而言,梁启超的兴趣广博,涉猎门类极多,后人因此称之为“百科全书式学者”。不过,在诸般学问中,其最钟情者显然是史学。晚年在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讲学,时为学生、后亦成著名学者的姚名达向导师请教:“近自患学问欲太多,而欲集中精力于一点,此一点为何?”梁启超毫不犹豫地答道:“史也,史也!”(姚名达《〈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跋》)这无疑是以金针度人。

从前期的投身政治活动,到后期的倾力讲学著述,梁启超无论是以政论家还是学者的身份撰著,其史学底蕴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继续探究中国富强之道,梁启超即将命题转换为《中国积弱溯源论》。而从救国方略考量,居日期间,梁氏不免特重社会科学,尤其在政治、经济、法律上多用功夫。问题意识虽集注于当下,论题却可以从上古说起。于是,要论证专制政体有害于中国,便写下《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欲将中国改造成为法治国,“采人之长以补我之短”,也必要先著《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及其姊妹篇《论中国成文法编制之沿革得失》;为谋求币制改革,“以促政府及国民之警醒”,故撰《各省滥铸铜元小史》;甚至完成一篇《中国古代币材考》,亦自辩并非“玩物丧志”,而“归结于今日中国之必当用金以为主币”。梁启超对中国传统的批判性反思,其借镜实在西方。并无多少外语优势的梁氏,介绍起西方学说,也照样力图从头说起,著作中因此留下《泰西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后改题《论希腊古代学术》)、《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格致学沿革考略》等未竟之篇,在在透显出作者的史学癖好。

梁启超

而这种以现实政治为标的的历史考察,即使在学术论著中也时有流露。1902年发表的长文《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被胡适推许为“第一次用历史眼光来整理中国旧学术思想,第一次给我们一个‘学术史’的见解”(《四十自述·在上海(一)》)。此篇原与《新民说》一同在《新民丛报》刊出,对中国固有学术思想的清理,于是也和“新民”之道发生关联。“新学术”既可以作为“新民”利器,篇中对思想自由的向往与对学术专制的抨击亦与其政论相呼应,构成了这部学术史的主线。

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梁启超在此时期提出的“新史学”观。梁氏认为:“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新史学·中国之旧史学》)而旧史学为专制统治服务的性质,决定了其无法达成上述目标。梁启超因此大声呼唤“史界革命”,并身体力行,对旧史学进行了犀利的清算。而这些“在当时真能言人所不敢言”的批判,“虽相隔三十几年”,仍然让其清华国学院高足、历史学家杨鸿烈在写作《史学通论》(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时,“觉得非常的‘淋漓痛快’”(第三章《史学的“今”与“昔”》)。“新史学”明确主张为国民著史,为今人著史,以研究历史进化规律为职志。由此而引发的学术思潮,也在中国史学界经久不息地回荡。

推究“新史学”与“旧史学”的根本区别,实在历史研究的科学性,即史学自此真正成为一门科学。从1902年撰写的《新史学》所下定义:“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史学之界说》);到1922年完成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对历史学的重新界定:“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第一章《史之意义及其范围》),一以贯之的正是科学精神。而对纷纭的历史表象背后复杂的文化成因的探求,始终是梁启超史学研究的动力。这种努力,用梁氏1926年在清华国学院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时总结的史学研究的第一步,即所谓“求得真事实”(“总论”第一章《史的目的》)来概括,亦精要传神。

科学精神又不只体现在对史学终极目的的探求上,研究方法的科学化亦为题中应有之义。《新史学》已然论及地理学、地质学、人种学、人类学、言语学、群学(即社会学)、政治学、宗教学、法律学、平准学(即经济学)、伦理学、心理学、论理学(即逻辑学)、文章学、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皆与史学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实际上,“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史学之界说》),也正是梁启超在史学界努力开拓的新局面。1901年写作的《中国史叙论》总共八节,其中便有一节谈“地势”、一节谈“人种”,实乃“新史学”观的提前预演。不满足于传统考据学的琐碎,借用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理论框架与技术手段,梁启超期望获致的是一种宏观、深邃的视野。尽管这些学科间的互融不乏日本学界先在的诱导,但毫无疑问,梁启超对此始终满怀兴致。早年热衷于人文地理学,作《中国地理大势论》;晚年又将统计法引入史学研究,成《历史统计学》。其不断出新的探索,开史学研究众多法门,也给后来者以无穷启示。而梁氏毕生治史的经验,部分留存在两本《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让一代代后人汲引不尽。

《中国历史研究法》

不过,历史科学对于梁启超来说,从来不是单纯的学问,而必定有致用的诉求。早年欲著《中国通史》,意在“助爱国思想之发达”(《三十自述》);晚年不断讨论“史之意义”与“史的目的”,最后均落实到“供吾人活动之资鉴”上(《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之《史的目的》)。除去在社会活动方面具有鉴往知来的意义,梁启超的特别处在于,重视读史对个人人格修养的陶铸之功。这在1920年代的史学著述中表现尤其明显。既然“认定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而国学研究又被区划为“文献的学问”与“德性的学问”两类(《治国学的两条大路》),梁氏指点古代典籍的阅读门径时,便往往兼具“为修养受用”与“为学术的研究”二重目的(《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先秦政治思想史》出版,更是特意添加上“一名《中国圣哲之人生观及其政治哲学》”的别样标题,以凸显该书在人生哲学方面的特别用心。其间固然有早年熟读朱王学说留下的印迹,但1920年欧游归来后,发愿以中国精神文明拯救西方的念想也不容忽视。

以梁启超的眼光、气魄,独立修撰一部《中国通史》,乃是其念念不忘、也有望成功的一桩志业。从1901年起意,到1925年在清华国学院讲授“中国文化史”,其间,梁氏几次试笔书写,并将通史的计划扩展成为文化史,却均因各种缘故而最终放弃。这自然是学术史上的一大憾事。而其存留至今的两份1920年代所拟目录,《中国通史》计分三部三十三篇,《中国文化史》拟分二十五篇,格局阔大,却又巨细靡遗,章目之间,尽显现代史学精神。即使面对这些残页,也足以令人惊讶、钦佩任公先生纵横各学科之博学无涯。

相比于两部大史的完成篇目无多,清点梁启超的史学著述,最成系统与规模者当属学术史。从最初撰著《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到后来的《中国学术史》(包括《中国佛学史》、《清代学术概论》)、《国学小史》(初名《中国学术小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诸作,梁启超涵括先秦学术、两汉六朝经学及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与清学五部的《中国学术史》,大致成稿近半。这笔丰厚的遗产,当年曾嘉惠无数学子,今日仍不失为值得反复研读的学术经典。

有这样骄人的史学业绩,梁启超生前的自期,“假如我将来于学术上稍有成就,一定在史学方面”(《文史学家性格及其预备》),已完全应验。而最新统计中,《饮冰室合集》在近十年历史学论文引用国内学术著作中排名第一(见苏新宁主编《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图书学术影响力报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也足以让我们体悟,梁启超的史学影响不仅未尝消减,反而历久弥深。

反观此前出版的各种梁启超史学著作,则存在种种问题:或者未保持初版样貌,取消或改变了原有标点,或者在版本选择与校勘方面多有不足。为此,实有必要进行重新整理。

今次拟精选梁启超重要史著若干种重行整编。其工作原则,一是尽可能恢复梁启超的最初构想,将在《饮冰室合集》中分散的篇目加以归整,如使用上列《中国学术史》与《国学小史》的命名,而合并原先独立的成书(如《清代学术概论》、《墨子学案》等)与散落的论文;二是尽可能选择最早或最完整的版本(包括手稿与报刊)作底本,同时以其他有价值的版本参校,并注明各版异同;三是尽可能保留原作者的标点和用字习惯。目的是提供一套精良的梁启超史学著作读本,以方便学界使用和一般读者阅读。

(授权刊发。原刊《书城》2013年12月号,本为商务印书馆2014年起开始出版的“梁启超史学著作精校系列”总序。现收入夏晓虹 著《阅读梁启超》丛书,套书包含《觉世与传世》《文章与性情》《政治与学术》,东方出版社,2019年8月)

原标题:《作为史学家的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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