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经典,是经历一次“灵魂的壮游”

2020-01-07 11:02
上海

安武林 文学报

刊于文学报2002年4月25日

卡尔维诺写过一篇短文:《为什么要读经典》,这篇短文如同他那些短得不能再短的短篇小说一样,充满了尖锐的、深刻的真知灼见。这不是他个人的读书经验和创作经验,而是经验本身固有的东西,经典——犹如上帝必须要选择福音的传播者一样——选择了他并让他告诉了我们经典的一些秘密和属性。

卡尔维诺说:经典是我们常听人说,“我在重读……”而不是“我在阅读……”的那类书。对于一般的书,漫不经心地读上一遍即可。几乎没有重读的必要。重读不仅会浪费个人的精力,而且会遭到同类的嘲笑和讥讽。重读经典是智者的行为,而对于普通的、平庸的、粗俗的、低劣的书的重读,几乎是一种弱智的表现。重读经典或者说附庸经典,本身就包含了自豪、聪明、有品位诸多美好词语中的意义。

卡尔维诺说:

我们将人们读了爱不释手,加以珍藏的书冠之以经典;但并非只是那些有幸初次阅读它们的人,才精心珍藏它们,欣赏它们。这是纯粹的读书和藏书的经验,是从阅读和珍藏的行为中判断经典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具有普遍的适用性。那些从不读书的人,他的书橱里摆放的绝对是几本经典的书籍。他的行为表明:我从不读书,读,必然读经典。

经典的阅读、重读和珍藏,卡尔维诺在这篇短文中谈了许多,在谈到经典的影响力时,卡尔维诺说:经典具有特异的影响力,它们不可能从头脑中清除,它们潜藏在大脑的记忆层中,披上了集体或个体无意识的伪装。经典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大凡经典,都在哲学这个层面上发挥着作用,作用于人们的心灵、情感、精神与行为。许多成功人士在说到“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和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时,那本书通常是经典。只有经典才会产生特异的影响力。

卡尔维诺非常在意经典的重读,在他看来,经典和重读有着深厚的、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我们提到一个,就不得不提另一个。他说,每一次阅读经典实际上都是一种重读。也就是说,经典的存在,披着集体或个体无意识的外衣,我们的初读只能是一种重读。在不断重读的过程中,经典的意义、价值、奥妙才得以显现。卡尔维诺说:经典从来不会说,它当说的已经说完了。这就是经典的重读的意义和经典重读必要性的所在。经典之中蕴藏着无穷的可能性,这种可能在我们不断的重读中被确认、被确定,之后变为一种现实。

伊塔洛·卡尔维诺

关于重读,经典的重读,它给人带来的阅读体验,就是林语堂所言的“灵魂的壮游”。卡尔维诺的解释是:每一次重读经典,就像初次阅读一般,是一次发现的航行。这种发现,不是简单的重复,更不是由一个进入口进入的寻觅和探索。面对一本经典,我们得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去观察、去了解、去判断、去熟悉。有一句谚语叫:条条大路通罗马。但这一条路和那一条路上的风景是不同的,我们的发现和收获也是不同的。每一个喜欢和习惯于在旅行中有不同发现者的体会最深,探险者从来都不走或很少走别人走过的路。

但事实上,经典通常是一条很多人走过的并且在继续走的路。鲁迅先生曾形象而又通俗地讲过,世上本无路,人走得多了也就有了路。经典就是我们熟悉的和陌生的路。熟悉的部分,“带着以往的阅读痕迹传承给我们,并且带着它们本身留给文化,或者更明白地说,语言和习俗的痕迹”。陌生的部分,亦即无穷的可能性,需要重读来进行发现和确认,从而达到确定的目地。

经典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涩的,比如《尤利希斯》,博尔赫斯的小说。另一类是通俗的,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与莫泊桑的小说。因其在哲学和文体、语言上的试验和探索而局限在有限的阅读空间内,也就是说它具有挑战性,对读者阅读的前期准备工作要求极为苛刻。通俗的更易于大众阅读,在阅读上的障碍也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经典所描写的生活和所揭示的生活的真谛,大多是我们经历过、体验过并且知晓的东西。卡尔维诺说:经典不一定教我们以前不懂的东西。在经典中,我们有时发现的是某种自己已经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但不知道是该作者率先提出的,或者至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与其联系在一起。它的意义在于加强我们对人类自身的了解,有助于我们树立信心,而且有助于我们对经验之中的真伪、好坏做出鉴别和判断。它给我们带来的最直接的益处是:这同样是一种带给我们莫大欢愉的惊喜,像我们总能从对血统、亲属关系和姻亲关系的发现中获益。它触动了我们的恋旧情节、怀乡情绪,给我们一种深切的抚慰和补偿。它是我们回乡、回家路上极为鲜明的标记。

卡尔维诺(左)与博尔赫斯

经典总是给我们信赖和惊奇感的那种东西。我称之为“常人眼里的《现代汉语词典》,基督徒手中的《圣经》”。它使人信服,放松,给人以安全感。我们惊奇的是,经典的创造性是无以伦比的,它就像是数学、物理、化学上的公式和定理一样,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方法。它创造了种种我们都在使用但是又浑然不觉的模式,比如情感的模式、想象的模式、伦理的模式、心理的模式、道德的模式、行为的模式……只能经典才能如此贴近我们的心灵和生活,并给我们的行为提供规范和指导性的帮助。用卡尔维诺的话说:我们冠之以经典的书具有一种类似总体的形式,可与古代的法宝相提并论。根据这一界定,我们正在趋近马拉美所构想的“全书”的境界。

判断一部作品是否经典的标准,来自于对经典的阅读和重读,它们能给我们带来最可靠的感性与理性经验。判断的标准也由此而确立。缺乏经典的参照系,我们很难进行判断。因为我们得熟悉它们的特征、色彩、线条、思想。“经典只有与其它经典相权衡才能确定;但任何人都是先读了其它经典,然后才读它的,因而立刻就能在族谱上确认其地位。”基于此,我们也就不难对当代的作品做出准确的判断了。尽管经典的传统是由活人给死人颁发荣誉证书,但我们也完全可以给当代的经典颁发经典的证书。

能发现经典之不足的人,大多是职业的评论家。他们以批评为生。他们的出现如不是哗众取宠,故作惊人之语,那么就是不可靠的。曹文轩对经典的评价是:高山仰止,战战兢兢。经典是巍峨的山峰、丰碑,我们无法想象在山峰和丰碑至上还雄踞着其他什么东西——比如说评论家。经典之不足,在我看来通常是由天才评论家发现的。我所知道的是:T.S.艾略特就是那么一位天才的评论家。

T.S.艾略特既是一位天才写作者,也是一位天才评论家。

畅销的书可能不是经典,不畅销的书不一定不是经典。相反的意思是,畅销书极有可能是经典,不畅销书大多数不是经典。这样的例子和现象在世界文学史上不胜枚举。经典的生涩与通俗,决定了他们传播范围的大小是有区别的。任何标准都不能绝对化的,绝对化既违反自然规律,也违反社会规律。但是,卡尔维诺指出的背景噪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存在的。他说:经典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很容易将时下的兴趣所在降格为背景噪音,但同时我们又无法离开这种背景噪音。也就是说,经典从不孤独,它有众多噪音的陪伴。“经典是随背景噪音而存在的。哪怕在截然对立的兴趣控制着局面时,也是如此。”

经典在于重读,重读在于发现,如此循环反复,经典才能成为一条流动的河流。经典是唯一不死的东西。它如历史一样,记录着人类的昨天、描绘着人类的明天,并与时代同行。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原标题:《重读经典,是经历一次“灵魂的壮游”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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