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新建大叔

黄朋
2020-01-04 11:57
来源:澎湃新闻

由南京书画院主办的“桃花源——朱新建艺术展”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朱新建(1953-2014)个人作品展,并将于1月5日在金陵美术馆落幕。江苏省国画院研究员黄朋为“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回忆了自小因其父亲黄惇而与朱新建相识的点滴故事。朱新建生前为南京书画院专职画家,也被认为是新文人画的代表画家之一。

在她的印象中,朱新建待人真诚,作画如痴,“新建大叔不眠不休、以性命相搏地瞎涂、疯画,在于他于写意一道的痴迷。用最真诚朴素的笔墨,去书写无邪的精神,这是新建大叔孜孜以求的。”

我叫朱新建“朱叔叔”,因为他是我爸的朋友,后来我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有一次我和我爸一起去他家玩,他说,此生很高兴和黄惇父女两人成为好友。

朱新建(1953-2014)

新建大叔和我爸的交情要追溯到两人的少年时期。据他们回忆,住在南京市委宿舍公教一村的初中生朱新建,十三岁就跑到隔壁科学院大院的我家,来找当时已是高中生,且会画画、刻图章的我爸玩。我们家可能有些外国画报,彼时十分稀奇,朱新建也借着看。后来他们各自蹉跎,我爸高中毕业,因家庭成分不好,没有资格考大学,被分配去做了小学老师,期间还去了“五七干校”劳动,后来又去鼓楼区文化馆做绘画干事。朱新建则初中没毕业就去了苏北煤矿挖煤。但他们二人都未放弃少年时画画的梦想,在基层都是宣传骨干。后来,朱新建先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考进了南艺工艺系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我爸则在1982年三十五岁的时候,才破格考取南艺书法篆刻研究生,师从陈大羽教授,毕业后也留校任教。

朱新建早期作品

八十年代初,我爸有一次去《江苏画刊》编辑部玩,编辑说起打算介绍朱新建的画,我爸遂说,不如我来写一篇介绍新建的文章。于是由黄惇撰文的《新建的味儿》,便成为这世上第一篇评论朱新建画的文章。我还依稀记得杂志上用了一张朱新建仰头看天的黑白照片,因为在当时那是个非常独特的拍摄视角,所以让人印象深刻。至于文章的内容,因为彼时的手稿早已不存,连我爸自己也淡忘了。他依稀记得,大概是从他俩一次去周庄采风写起,然后说到朱新建当时笔下的人物主要受到戏曲、皮影、剪纸等民间艺术的影响。

对于新建大叔,我的记忆是片段式的。

朱新建1981年为作者画像
朱新建为作者画像

朱新建1996年为作者画像

据新建大叔说,他对我小时候的印象就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见到一位瘦得脱形、衣衫褴褛的叔叔来家里吃饭,连吃三大碗还不够时,用疑惑而略带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怯生生地问:“爸爸,这个叔叔是哪里来的啊?”新建大叔年轻时饭量惊人是出名的,不仅我,据说边平山的儿子小时候见新建大叔吃饭状,也曾大声呵斥: “你这样能吃,是要把我们家吃穷吗?”

接下来,就到了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时在1995、1996年,那时新建大叔已经旅法归来,在北京漂了好几年。他操着一口南京普通话,略有点京味儿,还时不时蹦两个法文词。他跑到我们南艺刚刚落成的职工宿舍楼里东家串到西家,西家串到东家,全是他的朋友——李小山、杨春华、江宏伟、周京新、黄惇……,吃饭、吹牛、画画。他挨家画女眷,号称要画一张百美图。到我们家,画了好几张我的肖像,有铅笔素描,也有水墨写生。见我喜欢和他聊天,还特意留了当时他在北京住所的地址和电话写在画上,好像画上题字,在章法上很舒服。到我家,他还另有一好,就是一定要我爸拿一点风先生的书画出来给他临写。

朱新建在黄惇家所临风先生作品

朱新建在黄惇家所临风先生作品

风先生本名吉亮工,晚清扬州画家。风先生是我曾祖母的养父,所以有不少作品存于我家。风先生是同、光时期扬州画坛的重要画家,主要画花鸟、人物。他性情风趣洒脱,书、画及题画诗中都很好地反映出他率性幽默的个性。新建大叔与风先生正对脾气,可称隔世的知音,所以特爱风先生的画。风先生爱画他的一只波斯猫——唤作“吾家大狮狸”的,新建大叔临过好几张。还有风先生画的鸡、盆菊、钟馗,他都临过很多遍。他是边临,边用自己的方法画,画画再看看,再画,如此,他所追的那些笔墨、趣味就会渐渐去到他的笔下了。甚至有一张风先生的照片——一个佝偻的侧影在一个花圃边,记得新建大叔也画过一张。他爱风先生的题画诗,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题在画上,边写、边念、边笑,觉得很过瘾。

朱新建作品

新建大叔到南艺做讲座,学生问他:“朱老师,用水墨画皮夹克怎么画?”他回答道:“把四尺纸裁成三开,画完这一刀纸,你就会了。”又有学生问:“朱老师,中国画画摩托车怎么画?”他回答:“把四尺纸裁成三开,画完这一刀纸,你就会了。”如此一场讲座下来,提问的学生都蒙了,他自己开心得要死。

这是新建大叔的以禅论画。他特爱看《五灯会元》,所以诘问、答问常用禅语。所谓“积劫方成菩萨”正是他在上述讲座中想向学生们说清的法门,但他用了浅显易懂的语言去表达。事实上,关于如何去画这个,如何去画那个,他自己的方法就是如上所述,一点都不玄妙。

朱新建作品

后来我博士毕业,到了上海博物馆工作,新建大叔来上海看展览,就喜欢找我聊天。和新建大叔聊天,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什么都可以聊,开心得不得了。他从来不端长辈的架子,都是像朋友一样平等地聊天。他擅长打比方,知识面极开阔,性情坦诚,于书画一道尤有一片赤子之心。和新建大叔谈话,对我这个内心有很多束缚的人来说,简直太轻快了,消除了我很多心结,大大地开阔了视野。

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画画。有一次他说,睡觉为什么要规定时间呢?想睡就睡,睡起来就画画。比如,我吃过晚饭困了,就睡觉,一觉醒来十一点,画画。画到早上六点,困了,再睡。这样不是很好吗?

又有一次,他特别真挚地说:“我现在特别想有一座“监牢”把我关进去,每天的惩罚就是在里面画画,也不许见任何人,三顿饭有人送牢饭。此谓之‘雅牢’!” 他一边说,一边歪着嘴吭吭地笑。

一次,他说到动物世界。他说,公狼在交配的季节里,也不吃也不喝,就是疯狂地追逐母狼,一次次完成繁衍后代的工作。然后那只狼瘦到脱形,但是极有精神,两眼炯炯放光。

上面三段话其实都是在说新建大叔对于画画的态度。他是一个画痴,除了吃饭睡觉,他愿意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在画画上,因为画画让他快活!大快活!像神仙一样快活!所以他给自己起的斋名叫“除了要吃饭其他都和神仙一样斋”。

朱新建作品

新建大叔的画室里总有宿墨的臭,伴随着浓重的烟味儿,以及满地的纸和画。他喜欢盘腿坐在地上画,手边放着牧溪的画、担当的画、徐渭的画、八大的画、齐白石的画,成套的《南画大成》……,还有美国涂鸦艺术家的画,还有各种好玩的他觉得有意思的画。比如县城小饭店墙上画的形很不准但很想画准的宣传画;歪歪扭扭抄写在黑板上的菜单;路边自行车修理铺靠在墙边的纸板上“打气五分“的民间书法;谁家小姑娘在书本边上画的小美人,所有这些他都喜欢极了。最精彩的是,他有好多本被翻烂的素材本,他把上面说到的古今中外,大师的、民间的,凡是他觉得好的、有意思的、值得学的素材都分门别类地剪贴在这些本子里。有一次他和我说,你们上博印的大画册太大太重了,没法用,我就把里面我要用的那页撕下来,贴在我的本子里看。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心想,你也太奢侈了吧?他就得意地吭吭直乐。他就是这样混不吝,形式于他如浮云,他喜欢的,不论是法度最谨严的大师作品,还是最率真无邪的小孩涂鸦,能够拿来为我所用就好。所以他日日翻阅这些剪贴本,边看边临边画,努力地要把这些他所痴爱的都揉到他的笔下。

朱新建作品

新建大叔在任何地方都能画出好作品,是出了名的。只要有巴掌大的地,有笔有纸有墨有水就能画画,材料一概不挑。他在自己的画室里也是席地而坐,在地上画。外出的话,宾馆的桌上、地上他都能画。甚至他担心影响同屋的人,会跑到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边抽烟边画通宵。所以他的作品极多,他自己也好像不在乎。那时候,他的画常常成摞成摞地批发给画商,价钱极便宜。有朋友来玩,看了喜欢,也是大卷卷走。你可以说他并不吝惜自己的每一件作品,良莠参差都洒在人间,但对于画画这件事儿,他却是真正的一腔赤诚,不惜以性命相搏。

金陵美术馆朱新建艺术展现场

新建大叔不眠不休、以性命相搏地瞎涂、疯画,在于他于写意一道的痴迷。他同我说:“写意是什么?写意是一笔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在里面了。”他如此强调笔墨的精神性,以至于上升到了哲学的境地,这么高浓度的要求,他自己也知道太难了,但却不能停止追求。他极爱齐白石,说齐白石是穿着长袍却在NBA球场上呼啸扣篮的牛人。他在齐白石的笔墨中看到了极古又极现代的精神,最质朴,又是最动人!所以用最真诚朴素的笔墨,去书写无邪的精神,这是新建大叔孜孜以求的。如今去看他的画,真的能看到他用性命搏出的那份深厚、灵动、蕴藉、洒脱、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写意精神。

在一次电视采访中,新建大叔说:“我自己觉得我对画画这件事可能还是有一点野心的。这个野心不是想把一张纸弄好看了,这个太简单。我所想要做的是通过我的工作能多少介绍一点,我读懂了的古人比较内敛的价值观、他们的游戏方式。如果有人在我的画里可以感受到,哪怕一点点,觉得古人的游戏方式挺有意思,那我可能会比较满足。艺术家给这个世界的应该是贡献出他的生命态度,给生活在这个充满压力与苦难的世间的人们以精神上的慰藉。所以一个艺术家的生命态度应该是真诚了再真诚、再真诚一点,不停地修炼自己更加真诚;朴素了再朴素、再朴素一点,不停地修炼自己更加朴素!”

新建大叔对朋友特好,不论是大朋友、小朋友,女的朋友、男的朋友,有文化的朋友、没什么文化的朋友,画的好的朋友、画不好的朋友,只要是探讨绘画,他都非常真诚、和善、乐此不疲。以至于每一个和他交往过的人都掏心掏肺地觉得自己是朱新建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觉得他其实是个度人无数的大菩萨。

朱新建书法《下关》

那时候我已经在画些带房子的小景,梧桐树掩映下的上海街景,完全不知道怎么画,就是想把眼中所见表现出来。因为所画毫无来由,所以不敢给任何老师、前辈看,怕被骂。但又很想向人请教,于是鼓足勇气拿画去给新建大叔看。大叔看完,说了一句“就硬画!”“硬”在南京话中念作“摁”的音,他说“就摁画”。他说,你这种带点房子的小景一定要在中国传统中找来源的话,恐怕就要学文徵明画的园林了,但是你千万不要去临那个东西,一临就是文徵明的样子了。你就硬画,慢慢弄,就有自己的方法了。他还翻出法国画家郁特里罗画的蒙马特风景给我看,和我细述画家对门、窗、屋顶、围墙、马路的处理,让我觉得现代的围墙和柏油马路也不是什么难以克服的画题了。我至今仍在坚持画自己想画却不大有依傍的画,很大程度上得自当年新建大叔给我的勇气。

朱新建作品

朱新建艺术展现场,右起:作者黄朋、丁健飞、顾村言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新建大叔曾用这句话与我共勉,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出自《论语》,为着这“思无邪”三个字,感动到颤抖。现在想来,“思无邪”就是新建大叔这个有趣的灵魂,为什么总让人念念不忘的缘由了。时至今日,新建大叔已经离世五年多了,我依然时常怀念起他。

注:金陵美术馆“桃花源——朱新建艺术展”,从2019年12月15日日持续至2020年1月5日。

    责任编辑:钱雪儿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