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一个有趣的灵魂与朱新建的“桃花源”

仲和
2019-12-23 08:33
来源:澎湃新闻

今年是知名画家朱新建(1953-2014)辞世五周年,朱新建生前为南京京书画院专职画家,也被认为是新文人画的代表画家之一。由南京书画院主办的“桃花源——朱新建艺术展”这些天在金陵美术馆对外展出,展览呈现了朱新建不同时期的水墨创作及油画作品200余件,是朱新建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个人作品展。

展览开幕当天,主办方邀请朱新建生前友人江宏伟等艺术评论界人士就朱新建的艺术与人生进行了座谈研讨。“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选刊其中部分发言。

朱新建(1953-2014)

朱新建生于1953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早年的作品《除三害》获得过全国少儿国画优秀奖,后恣意于笔墨性情,并以“美人图”等一系列作品知名,2014年因病辞世。

朱新建艺术研讨会现场

李安源(主持人、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这次展览是朱新建辞世后第一次由国有的美术场馆举办他的个展,2014年朱新建辞世,当画坛都在纪念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南京十年竟跟他毫无往来,一个有趣的灵魂,就这样失之交臂了。朱新建去世第二天,我上黄惇先生家,只见他神色黯然地整理着朱新建的字画,阁楼的地板上,铺满了朱新建的作品,合有二十幅左右,其中几幅黄先生父女画像令我印象深刻。这些画作,大抵是朱新建早年来“风来堂”闲聊之余留下的墨宝。朱新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视画画为本能,人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他的画迹。朱新建绘画的生命力,既包含着笔墨的独立价值,同时又依附于他描绘的生命,这才是完整的生命意义。中国画的笔墨中应该有什么?除了自然、万物本身,还有人,以及人心的律动。我们也借画展机会在这里进一步来谈谈朱新建的艺术与人生。

朱新建《四时烟雨》纸本设色 2001年

江宏伟(画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我前段时间写了一篇关于朱新建的文章是我平生最长的一篇文章。我们当时的生活条件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挤在一个破房子里面,但是交流起来比较方便。我这篇文章,后来在微信里推送,我觉得把我们交往的一部分过程,包括他这个人,是相对讲得比较真实的。认识文化的意义,或者说认识某一个人艺术的价值,是需要时间的。因为任何东西的产生,它形成一个思潮以后,有很长时间的一个惯性。比如说我们对中国画的理解,我们对绘画的理解,因为在我们受的教育的过程中间,其实是在思潮里。

就像朱新建最不爱惜他自己的画,没把它当回事,我在文章里面讲,我说他就像一路走一路洒,他的画随便拿都可以,没有那么多的在乎。但有一点我觉得也是一个好现象,凡是在乎他的画的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喜欢,而不是有一种文化污染的教条。

打个比方,我们现在概念里认为的大师,只是在某一个范围是成立的。我们认为的大师还是属于法国德拉布洛瓦那个时期,我们现在所有的标准还是这个标准上,但朱新建其实是更生活化,他其实是像后期的野兽派,像马蒂斯。但这个认识需要时间,所以我现在看到他的地位这么高,其实在当时仅是有一点觉得画得比较有活力,也没有觉得是大师的。朱新建首先是改变了中国画反映的点,因为使用的工具所用的原理都一样,但是改变了一个反映点。另外一点,就是说在八五新潮以后,很多中国画,基本上是借鉴了西方的元素,但是从本体中国画自身上面,如何走入现代,这其实是一个很难的课题。

朱新建《一切法空》纸本水墨 1997年

朱新建《拜山图》纸本水墨 

比如说其它有一些大陆新潮也有使用了中国画,但他们在意识里,包括反映出来的情绪里,是带有西方价值意识的。但是朱新建在我们中国画的本体上面——虽然那时我们也聊塞尚、马蒂斯等等,但是他反映在图式里面的还是沿着中国写意水墨的主题。当时有些人画得也非常好,比如说当时的刘国松等还是有一点混血,不太纯。这是一个非常难的课题,因为生活的改变,生活的方式等等,不能完全西化。

朱新建绘画明显反映的是中国文化里的现代性,但是现代的魅力如何揭示?我觉得还需要时间,最后肯定他的一定是要比我们小30岁的人,等到他们掌握了话语权的时候,才能揭示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很多关于他的画的争论并没有从绘画本体上来争论的,比如画裸体可以不可以,小脚女人可以不可以?所以以前说的针对他的一个客体的争论,主要是意识形态上面,而没有争论他的绘画的这一个转变的意义。

总结刚才讲的,朱新建至少在本体上面进入了现代,他的语言特色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还有他的情绪——谁都没有像他这么任性,包括生活里面。谁都想自由,谁都想任性,但是没有哪个敢像他这样可以不计后果的,反过来他的绘画其实跟他的生活状态也是一致的。

顾丞峰(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看了这个展览还是有很多想法。刚才听了江宏伟这样一个表达,当然我对他最后的一个观点不完全同意,他认为评价朱新建可能还要再过三十年,现在显得早了,我觉得要说得早,如果人们看不清的话,可能过一百年也还早。其实在这个时代,我们这代人就即将谢幕,很多事情应该还是能够看得见、看得清的。我个人是研究美术史、美术批评的,我判断事物的标准是什么呢? 一个艺术家,他的作品是否有价值,我是这样看的,首先是看他从历史上继承了什么,其次是看他对后世有哪些影响,一个是继承,一个是影响。如果这些方面都存在,那么他就是有价值的。刚才江宏伟先生提到了朱新建生活方面任性,我非常同意,我觉得也是他个人作为一个艺术家,最大的特点,别人没办法学的。

因为学的话要花费很大代价。这个使我想起来好些年前曾经参加过一个陕西画派,在上海美术馆办了一个展览,他们开研讨会,当时在王西京带领下几乎全部出动了,他们就提出这样一个口号,要提倡“黄土画派”,提倡“黄土画派”要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是什么,他们就把赵望云的说法拿过来,当年赵望云很有影响的说法就是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他说这就是我们陕西画派乃至“黄土画派”的标准。 后来我想想,觉得好像有问题,我发言的时候比较委婉,因为是人家请去的,但我还是表达了这个意思。我说要是传统和生活都具有的话,是我们南京的朱新建先生,当时朱新建还在,你要说生活没有人比他更贴近生活,敢于生活。另外一方面传统,谁敢否认朱新建作品当中的传统,无论是中国文人绘画与线的传统,还是中国民间艺术当中的传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他具有这样一个能力和优势。又具有了传统,又具有了生活,难道朱新建就是“黄土画派”吗?

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句最重要判断,他对美下了一个定义,美是什么?美是生活,其实很简单的,但是后来很多人,包括李泽厚对他这个观点也进行了一种批驳。但是在那个时期,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有一种强调所看到的“应该的生活”。但是我觉得我们中国的艺术那么多年陷入到那样的一种状态,问题就出在“应该的”这三个字。

回过头来,我们还是说朱新建先生的作品,我觉得他恰恰把“应该的”三个字去掉了,他本能的这种生活,表达一种人们毫不遮掩的所想、所思。这样的东西也恰恰构成了中国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中国艺术当中的一种潮流。而这种潮流在朱新建的水墨作品当中,他的趣味得到了一个最极端化的一种体现。所以当年栗宪庭在认定新文人画的时候,提到了“南线北皴”,南线董欣宾,也包括朱新建,他是有道理的,当然只是从技法层面上去谈这个问题。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以朱新建为代表的这样的艺术家,他找回了本来和本能的生活,而这是一种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当然光有这样的生活还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当中的趣味。我们在研究美术史的时候也强调这一点,一个人的趣味,当然有雅、有俗,但是能够把这些东西很好的糅合在一起,能在俗中见到雅,那就是我们作为文人能够欣赏的东西,而不是一味的去低就,当然我觉得是人的一种本能的表达,在作画的时候,他并没有考虑这么多雅和俗的问题。

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朱新建作品,是很随意的,大量都是一种重复。反倒是我今天看到展出的一些书法,我觉得非常好,如“玄武门”,那个字写得太好了。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完全是一个随性而出的那样一种状态,无论是生活还是趣味,都令我感到有一种陶醉感,因为他的画我们都比较熟悉,特别是有很多东西,它是图式上的一种重复,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它会出现这种重复。但是那些很随心的挥洒出来的东西,我觉得最有意思,而且是最能够代表他个人的。如果说从这些点我们把它连缀起来的话,朱新建先生的作品无论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还是他对传统的这样一种舍取,以及他的趣味所在,我觉得把这三者结合起来,现在还是可以给它定性的。我们说了盖棺定论,人已经去了,我们还是可以评价,尽管我们的评价可能不一致,因为实际上,我们搞美术史的都知道这一点,每个时代的评价,它是跟每个时代自身的兴趣点相联系。

李安源:顾丞峰老师把朱新建的作品浓缩为六个字:“生活、笔墨、趣味”。毫无疑问,朱新建先生确实是一本很有趣的艺术史课题,一本书可能是写不完的。之所以江老师认为,我们对朱新建的评价还有待时间讨论,他是认为这种高度的评价还需要时间去检验,任何一个艺术家在面对美术史的检验时候,都会经历这么一个过程。但是顾老师认为现在就可以认知,我也认同,美术史就是在不停的认知与修正中进行的,这两个观点并不矛盾。

朱新建《美人图》局部
杨春华(画家)我们有很多回忆,因为毕竟我跟朱新建是同龄的,都是属蛇,当时我们讲过他是“阳中之蛇”,我是“阴中之蛇”,我们在一起聊得比较多,然后我们一起参加过艺术活动,包括很多画展,还有一些活动,反正我觉得朱新建这个人,在我认识的所有的画家当中,最实在,接地气,而且最好玩的。他的任性,他对生活态度,他所有的一切我们都喜欢。作为一个女人来讲,我就喜欢,我觉得男人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太优秀了,所以我一直很欣赏他,他的几位夫人跟我都是好朋友,然后他们当时的很多轶事我都知道,而且也给我写过一些信,很多好玩的信。所以我收藏了他的画,我跟他好多交流,他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的画我就是卷起来看看赶紧收好,也不给人家看,也不愿意送给任何人。他每次到我那,我跟他也有合作,他送我很多画,但他不喜欢我的画。我们在一起有很多交流,他喜欢我烧的红烧肉或者肉圆子,反正在我家里玩,在我家吃吃喝喝,他跟我爱人关系也很好。

朱新建是我在学中国画上对我得益非常多的一位,也改变了我在绘画上的用线问题,这个线,他说你听过小提琴拉到最高音的时候,如果不紧张,说明他拉得好。他说你画画那根线用到最后能不能收回来?要飘出去收回来就是高的。我喜欢用线,我喜欢画颜色,他曾经给我刻了一个印章——“好颜色”,用很好的料,当时我说你给我刻个“好色”,他说他是“无耻之徒”,他是“好色”,你只能叫“好颜色”,还有我说我们在一起很快活,他就刻了一个“大快活”,他说:“画画要是不快活,那你就去死好了。”他把画画视为最快乐的人生,他的艺术追求,就是他在画画的过程当中找到自己最大的一个兴趣。

还有当时我在学校的时候,他一直到我这来,说要给学生上课,我就给他安排到版画去讲课。我认为学生不一定喜欢听,结果学生太喜欢了,上完课了以后不愿意离开,就全到我家来,一群女学生,每个学生画一张,画完把它拿走,就这种感觉。他带学生到苏州园林写生,他基本上也是自己画不管他们,他画完学生看得都发呆,学生在他身上就体会到这就是画家,这就是老师的与众不同。我说你们如果能够在朱新建身上学到这种任性和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当然要有一个前提,对绘画的认识要有,基本功要好,他可以画得心应手。

后来他病重在南京养病,就是他左手画的时候,我们住得比较近,经常到他那去看看他,每次去看他都是抽一张画给我。看他画画,我觉得他虽然是左手,但他的右手在动,感觉右手在帮助他,他的思维还是很清晰。所以我觉得他的整个生命状态、艺术状态是我见到的最厉害的。所以我早就讲,他肯定在美术史上要留名了。像我们现在画画有很多功利色彩,要为别人作画,不是为自己,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状态,真正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艺术市场不好的情况下,我觉得画家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怎么样把自己内心,自己的真情,自己的趣味,自己的选择,好好重新认识一下。市场上要重新认识,我们对自己也要重新认识。

李安源:杨老师讲得声情并茂,将朱新建先生生动活泼的形象给表述出来。我在文章里写到,2005年左右经常会遇到朱新建走在南艺后门的那条路上,手里牵着小朱珠,可能就是从杨老师家聊完天回来被我碰到了。

朱新建《长相知》布面油画 1997

展览一隅

姚红(画家):我跟朱新建认识时间不长,印象中有一句话叫做他特别“怕结壳”,就是说他会看自己的画,看别人的画的时候,他会用到“结壳”这个词——就是说不行了,他常常会找新的刺激源。生活当中我们先不谈,他画画会借鉴儿童画、民间画,他会看看这种东西,增加这种刺激源,对事物的观看角度,我也觉得他一直是有,他要自己保持活力,不管是来自于传统的,还是来自于当代的,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他自己的语言表述和绘画表述也是一定要在这个状态当中。当时我记得刚要去南京艺术学院,美院去建一个新的专业,插画专业。他说你们这样子什么意思?美术学院成立插画系,这不等于是一个舞蹈学院成立劈叉系吗?就好像很嘲讽的这样子,自言自语,但过了一会转身说,你们插画系成立了以后我来上课,结果我没有想到这样晃荡的一个人,从来不迟到,那么早守时守点的。他那时候住在江宁,夫人陆逸老师每天要送他,他还不会开车,一大早就把他送到南艺来上课,然后接走。他跟学生的教学,画的不停,讲的不停,是这样同步的。

最后他好像课时费都忘记拿了。他有一个言论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说他实际上一直是一个话题人物,风口浪尖都是大家很关注的,他在任何环境里任何的时刻,好像都比较长时间从它开始,他的生活和创作一直裹在一起。那么这个话题人物,包括好像很多文章里看到前辈们有这样那样的议论,还有平辈们会有这样的羡慕,或者说有各种议论,他有给自己这样子的一个说法,他说:“一个人要是样样事情都不投入,都做不好的话,他可能在死了以后,墓碑上刻一句话叫‘人蛮好的’,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我们当然要做一个有意思的人。”

李安源:与朱新建先生交往的人,都会记得各种各样关于朱先生生前有趣的轶事,这些值得回忆的轶事,建议大家将来都把它写下来,写一些回忆录,就像江宏伟先生一样把这些有趣的细节记录下来,这会是这一代人最有价值的时代记忆之一。

朱新建写意画作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先说与朱新建的交往,我在上海一直从事报纸文化艺术版这一块,闲时也写写画画,大约2004年前后作家陈村开始主持一个文化BBS论坛,我也在里面,不过平时说话比较少,后来朱新建来了,发画也发文章,我觉得蛮有意思的,有声气相通处,比较投缘,说话就稍多了一点,后来就熟悉了。

2006年他在上海虹口区举办个展“人生的跟帖”,也是他在上海国有美术场馆惟一一次个展,那次也参加了他的研讨会,和他聊了很多,他对中国文化历史、对中国社会包括整个中国民间文化很多认知,我觉得很多话题是通透的。他2008年中风后有一段时间住在南京石头城,我去看他时,见了面就看他流眼泪,被拉着看画,然后要读书给他听,比如读《人生的跟帖》中关于中国文化的一段,又看他坚持用左手画画,那种骨子里对绘写的热爱与执著,让人动容。老朱去世后产生的巨大影响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是必然的。老朱去世是2014年2月10日,那天似乎下了雪,当时我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比较长的文章来缅怀他,把一些感触也写进文章里。

我有时与一些朋友交流聊起朱新建,很认同刚才江宏伟老师讲到的,就是说喜欢朱新建的人很多还是发自内心的,是自发的。朱新建的艺术风格,在这个时代产生可能是一种必然,当然,首先是他的才气。对于绘画,他喜欢说快活,过瘾,以及任性等,我特别有同感,因为对有些人来说,绘画其实真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有市场认可,那最好,如果没有市场认可,那其实真是无所谓的。

中国水墨写意画,从八大山人白眼向天到齐白石见出童趣的写意,再到朱新建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写意,其实有他的社会背景,当时崔健的摇滚歌曲与这些都是有相通的,当时社会转型期伪的太多,需要一些人把他的所思所想、包括欲望坦诚地表露出来,朱新建的意义在于他的坦诚。无论你怎么看他,或者他的尘俗与欲望,他是一个很自我、很真的人,所以无论是音乐里的真诚,还是画里笔墨的坦诚,这一点是最要紧的。我觉得不在乎怎么来理解他的绘画,或归类,无论是水墨本体性的探索,笔墨的纯度,对传统文化的回归,或是对明清版画、马蒂斯、儿童艺术等的借鉴,包括情与色,这是表面的,骨子里还是要看到他坦诚、通透和朴素,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另外一点,相比很多画家少才情,朱新建是真有才气,对文化史、艺术史都有着自己的认识,也写文章,当然我们未必一定要用什么标签比如“新文人画家”来给他贴示。 他对艺术史包括文学史上的一些名家,包括对金庸、汪曾祺,都有不少独到的心得,包括当时我们在论坛的时候,大家讨论的不少话题,有的其实是很有深度的。他把整个中国艺术史,尤其是文人画史写意画史的一些脉络,理得比较清楚。虽然可能你听他讲话是很散漫,但骨子里的大线条理得是清楚的,所以他很自觉地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在笔墨的实践里面 ,他是其实用一种“艺术史的艺术”来做自己的事。

朱新建戏曲人物画局部(非此次展品)

对朱新建评论的争议也一直是存在的,但无论怎么样,我觉得朱新建在现代中国文人画史上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就写意性笔墨与人性、自我的结合深度而言,他可能比民国时期的一些画家还要深一点,有人说他是“有趣的灵魂”,是这样,跟他在一起确实是很开心,聊天也有很多启发,他喜欢用比喻,很多话他一“比如”就很清晰了。记得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一起吃了饭,他中风状态下依然还是点了红烧肉,后来分别了,他站在路口招手时,眼睛里面看得出有点湿。朱新建给人的感觉当然是爱女人、爱肥肉、爱各种玩乐,包括与明清市井间相通的那种欲望,但本质上,他骨子里还是很寂寞很悲凉的,就像他喜欢的《金瓶梅》一样。很多东西其实都是被包裹的,那些被人谈论的可能只是他一个外在的东西,他内在的可能还是那种悲凉感,他的世界,心其实很大。我觉得就出生于1949年以后的中国画家来说,能达到他这样一个自在与通透的境界,可能是极少的——这是他一个最大的意义所在,他不是为什么主题创作,他是为自己、为自己的生命绘画,无论是欲望还是对文人生活的向往,绘画是他的命。而且朱新建艺术的产生,与南京的文脉大有关系,包括南朝以来的写意文化底蕴,老一辈的大家如林散之、萧娴以及比他长一些的董欣宾等的笔墨,其实都有意无意间影响了他,这些都是有着纯正的中国文脉与笔墨厚度的。 现在看他也经历了一个过程,比如我今天看他1990年代前后的作品,有的线条的力度还不是太成熟,但他对笔墨的本质与图式结构很早就有自觉性的,他喜欢黄宾虹、齐白石、关良等,再往上喜欢牧溪、赵佶,对良宽、马蒂斯等也别有心得,而且他把民间艺术结合得也非常好。我觉得有点遗憾的是,从画画的角度去看笔墨,他不在乎材料,他差不多一直都用那种一得阁墨汁, 如果他对中国的这种纸墨有深入的了解,他笔墨的纯度可能会更高更棒,我个人觉得这点是有遗憾的,他对墨的理解,也是由于文脉断层的背景——但这是次要的,因为朱新建本身就不在乎,纸也不在乎,墨也不在乎,不任不管,而且把墨汁在宣纸上的性能发挥得那样好,最后达到画和人的合一,可以算是逍遥游的境界。

当然,还有一点是,他是中国开始商品经济转型时期的一个画家,不可避免也经历了市场与商品性的侵蚀,从一个纯粹的画家到商业化的转型,作品也有不少重复自己与迎合市场的一面,质量因此参差不齐,一般之作不少,不过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也可以理解。真正的代表作品他称为“画种子”。

现在对朱新建,无论褒贬,这些其实并不重要。对我来说现在读他的画其实就像与一个朋友在聊天,笔墨中可以见出他的情绪与生命状态,可以让人对话与沟通(很多画其实是让人没办法对话与沟通的,因为看不到人),他成熟时期的代表作线条是充满生机与生趣的,或恣意野劲,或妩媚动人,都有着一种内在情绪张力,自在,会感染人,他给人启发最重要的其实是活出一个通透的自己与自在。

朱新建写生册页局部

李安源:村言兄是朱新建先生的知己,他概括朱先生用这些关键词“民间性”、“活色生香”、“真诚朴素”、“艺术史的艺术”、“一个有趣的灵魂”等。归结到一点,我认为他讲朱新建有“艺术史的艺术”的特征很准确,我在画展前言里面写朱新建学风先生,学齐白石,学八大山人,甚至学小孩子的画,但他学到最后都会变成他自己。前两天我在黄惇先生家,他把朱先生的一批作品拿出来给我看,然后我又看到朱先生临风先生的一张猫图,我就问黄老师,是朱老师临的画好,还是风先生的原作更好,他笑而不答。因为风先生对于黄先生来讲感情更深,是他祖父的养父,扬州晚清的大名士。就是说朱新建很善于在艺术史中发现别人的优点,善于学习,然后又智慧地把它融化成自己的语言。

朱新建作品《在黄惇家临风先生笔意》

施邦鹤(书画家)今天来看朱新建的画展,一是看到朱珠(朱新建女儿)长那么大了,小时候是我的学生。二是看到在展厅里有一面墙,朱新建的字,最大的那个字。我觉得看了朱新建展览,看到这样的画,用南京话说就是:“没得话说了”,还有什么讨论?因为他给你的震撼不是用语言来表达,他的绘画语言震撼,都用语言解释不了的。我们就去看他的画,就读他的画,他给我画了很多画,因为我们交情很深,我想永远不会总结朱新建,他将留在画史,给大家慢慢品味。 我这一生画画,受朱新建影响,因为我们从小,70年代初就在一起玩,然后一起发展。朱新建我给他总结就是,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金陵美术馆朱新建艺术展开幕式,朱新建女儿朱珠发言

罗积(南京师大教授):刚才大家都谈到,但是我觉得既然这样讲的话,我们读大学开始,就一直交往,而且他总是带着我们玩,因为他比我们要大一点,所以就一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听他说,二他是属于一个就话特别多的人。但现在看起来的话,过去靠得很近,也不太容易去思考这些问题。但现在想想看,其实今天想想看他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他的整个的经历应该如刚才江宏伟讲的那一句话,实际上是属于典型的改革开放以后,他的作品非常好的诠释了这么一段历史,非常贴切。他的追求跟江宏伟刚才讲的,我觉得我也看到了,有很强烈的西方文化的影响,这也是很清晰的。那个时候会谈马蒂斯会谈毕加索,都是作为改革开放以后的一个时尚的话题。倒过头来讲,他内心涌动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但是也有很痛苦的地方,就是像我们同时代的人,其实在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传统文化被文化大革命革得很彻底,很干净,但是这一点在朱新建的身上,虽然他是也跟我们一样,在学校里面有很多当时的属于这种不允许学的“封资”,但他学得非常好。

我就刚才讲他文人画的情怀,你看他的很多画的题诗,他的记忆力非常好,自己小本子会抄很多,他觉得有用的题跋或者是诗题在他的画上面,这点的运用,其实充分的表达了他对于这种传统文化的情怀和他愿意表现这种内容。但是在笔墨上面的话,刚才也说了,其实是虽然我们讲的和传统有关系,但是那个时代你要讲你跟传统有多大的关系,会被人嘲笑,我们没有可能性,我们的文化是没有承传这种途径,管道都被剪了,完全是靠他的努力和天分,所以一步步的按照他的理解,当然这是一个时代的特色,这时也给予了我们可以随便地去定义参考。我们今天重新来谈传统文化,本是很有意义的,而且朱新建也是一个非常好的诠释,他在那个时代能够以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的愿望出现在他的画当中,也是我们今天这些做艺术的人愿意以这种方式作为追寻的。

朱新建《观音》纸本水墨

谢士强(画家)因为跟朱老师有过一段交往,尤其是他生病的时候到了苏州,我有幸还陪着他,所以这一点给我留下很多感触。因为在每次陪他的时候,给他读书,他会一直指着一段话让你再反复。 每次读的时候他都会热泪盈眶,他当时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可能都会用非常简单的手势或者一个词。但是他对艺术的执着,让人很感慨,因为当时在他最后说话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交往,但他在进一步说话的时候,我和他交往了很久,所以每次我会有意的拿一些古代或者是当代的一些作品给他看。他看很讨厌作品的时候,表现的情绪很激动一直把这书往外一推,他非常爱憎分明,包括甚至我会把一些关良的作品给他看,因为我知道关良是他最崇拜的一个偶像,但他也是有褒有贬,对某些作品他会表现像孩童一样的兴奋,但有些作品他也是不置可否。所以说他整个对一个画家的肯定,他都做出自己非常明确的主张。我今天又看了他展厅的作品,就感觉就像一个武林高手一样,打通了任督二脉。我在陪几个朋友看画的时候,我说能把人物画得这么轻松,能够把花鸟画这么随意,能够把山水画这么烂漫,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讲,甚至我们现在很多的艺术家把自己归类为我是画山水的,但唯独在朱新建身上,你可能不能明确的把他归类为某一类画家。

因为现在我们看他的花鸟,甚至会远远高于所谓的在学术界公认的人物画,就我个人来讲,我可能更喜欢他的花鸟画,包括有时候我带一些买家去买他作品的时候,他尤其对自己特别中意的一些花鸟作品,一直会藏在手上。感觉就是说也不能卖的,我以后要办展览,所以他好的作品都藏在手上。刚才我们说了,我们把朱新建真的是当做一个朋友,包括我跟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我也并没有说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就是一个朋友,你可以在他面前随便说随便评价一个画家,而且他给我感觉更大一些。他对中国美术史的一种可能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是他看的一些东西,可能对我们所有的艺术家,包括理论家来说,可能都是一个闪光点。

朱新建《大忙图》纸本水墨 1997年

马辉(朱新建学生)作为朱老师的学生,包括他在教学的过程之中有一些语录,对画画的一些理解和他自己个人的一些想法,我想提供一下。一个是信息上的补充,第二个也是我个人对老师作品的一种理解。刚才江老师所说的那些故事,杨老师刚才说到关于高音小提琴的这一块,也都是朱老师曾经在教学的过程中经常提到。

江老师说他像一个鱼在甩籽一样,走到哪里话就散到哪里。我个人认为画对于朱新建老师来说其实是他过瘾的一个副产品。作为他过瘾副产品来讲,他肯定是不在乎,但是别人偏偏能够从他过瘾的副产品里面感受到了他过瘾的过程,兴奋的程度。如果能够感受到这一点,在阅读这个作品的时候就很爽。我问他说怎么才能画得好?他说你要先找到你天生就会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生就会的东西,每个人天生就会的东西肯定不一样。他说我个人是属于手上小肌肉群不够发达的那种,从小画的雷锋就像国民党兵,永远没有把他画出这种高大上的形象。所以怎么办?找到自己天生就会的那一段,把它往死里面练,练到吐血,那么这个作品就成立了。像杨老师说到关于高音小提琴的时候,朱老师怎么解释的?他教我画画的时候,他说你不能全部放松,你要小心翼翼地放松,你也不能完全自由,你要如履薄冰地自由,这些东西在教学生的过程之中,他想表达的这个东西,我觉得应该是他自己对于画画的过程,无论是技术方面还是审美方面的一个理解。他经常也会说,你们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他想表达给我听的就是关于天赋、勤奋和痴迷之间的这种关系。他那种极度的痴,早晨起床还没吃饭,先画画,吃点东西以后回到房间继续画画,画一会儿累了困了,睡个觉一小时不到,醒了第一件事,盘腿一坐,画画。吃完午饭,又睡,又醒又画画,从早到晚24小时,他几乎完全是在这种状态里面度过的。哪怕有人在旁边聊天,来的朋友也是边聊天边画画,甚至边看碟子边画画,他一直处于这种极度痴的状态,极度勤奋的状态,然后他又是属于一个非常智慧的人。 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那个时候是在他的要求之下带两个小学生,一个是我房东的女儿6岁,一个是给他治病医生的儿子7岁。当时其实朱老师我觉得他让我带着两个孩子的最终目的是要求在他们临石涛四王、黄宾虹的过程中,把他们的作业拿过来重新再看,因为他们的每一张作业都要求装订后交给他。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所以在这种极度的勤奋、痴迷、执着和天赋的综合之下,才能出来他今天这样的作品。

朱新建《绿树白云》纸本设色 2001年

秦艾(画家)杨老师讲的时候我都要哭,所以我也蛮怕回忆的,因为一回忆就要哭。然后我觉得朱新建这个人就是一个真的如刚才顾老师所说,他是一个有趣灵魂的人。“有趣的灵魂”这件事情百年不遇,所以我非常荣幸我遇到了他。

现在想想真的是觉得我跟他相处的时候自己还是太小,如果是这个年龄跟他也能够朝夕相处,经常在一起交谈,可能能谈得更好。我常常觉得他是个很孤独的人,他话很多逮着你就给你看画,一直也不管你嫌不嫌烦,就一定要看,然后要点评。其实我们都很烦,因为每天去都要被迫先看一下他的画,然后我们就把话题岔开,聊天也是,听他聊天就是一个享受,因为他有一种能力把非常深奥的道理用特别浅显的比喻把它说出来,刚刚好,而且不可模仿。

然后到后来网络上小众菜园,我觉得他肯定是要找很多的人跟他有共同语言的,主要是要讲给人家听,然后要有碰撞,所以就会有小众菜园,因为艺术圈的人可能已经满足不了,他就谈论艺术这件事情,可能需要跟文学圈的跟作家一起。我刚刚去了一趟香港,飞机上,我又把他的书拿过来看,真的很多东西说得特别好,我就想我现在的话,可能就是他说的装苏东坡那种,就是说我们多多少少都在装,唯一不装的人,就是朱新建。 这个也是特别难得的事情。他完全做到了一个真实的生活和他的艺术高度统一的共同体,就是这个事情其实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艰难的,因为是没有那么多才情可以把那么真实的东西表现出来。为什么不能够那么真实,是因为能力不够,不是故意作假,真的是这样,就是说因为朱新建是一个非常有密度的人,他已经经过这么多年的自我的修炼也好,他的悟性也好,可是也注定他孤独一生。 所以我现在有两件事情不太敢去做,一个是葬礼,一个是听《忘不了你》。

姚媛(南京书画院院委会委员):这次展览我们南京书画院是主办方,大概两三年前确定的展,很高兴今天终于开幕。我们进画院的时候,其实朱新建不怎么来上班了。刚才听大家讲这么多,我就在想我原来印象中到朱新建家去玩这些事情,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像刚才秦艾讲的,他会拿一摞子雷同的画硬要你看。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画画的人,每个人可能就是对自己的艺术有一种非常坚持,这是跟个性决定的。我觉得朱新建他有这样的个性,才会画出这样的画。我想到一个艺术家他完全坚持自己,这是我们做不到的,尤其是像我们画工笔的人,我们画画可能就是约束,我们理解里面的创作不能完全的放松,必须要收心,要各种约束自我。那么朱新建是另一个极端,而且大家都没有必要去模仿,各人有各人的一个创作方向,他的图式,他的笔墨,不论走到哪里,看见这个东西就知道是朱新建的。
朱新建艺术展现场(金陵美术馆)

朱新建艺术研讨会现场(金陵美术馆)
韩非(画家、策展人):因为年龄的关系,我跟朱老师接触算比较晚。是朱老师生病了以后,经常去草场门桥那边看他,会去给他读文章,然后每次读文章的时候我都会停顿,因为旁边他已经泪流满面了。我觉得一个艺术家,特别是生病的艺术家,他的情感应该是最敏感的一个时期。所以我就觉得那个时候跟朱老师的这种交往,开始慢慢去看他的作品,包括他很多的文章。其实朱老师给我个人最大的一个感触,我觉得用两个词来形容,一个词就是他的精神世界,另外一个词汇就是他的现实生活,我觉得他是把他的现实生活过成了精神世界,把他的精神世界幻化成他的现实生活。 然后他为了达到这两者完全的统一,其实又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一个是炙热,一个是执著。执著,可能刚才各位老师在回忆跟朱老师的过程当中都能知道,他是无时无刻不在画画,把别人的宣纸当成自己的宣纸,我觉得我算比较勤奋的画家了,我觉得朱老师的勤奋,是今天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勤奋,我觉得是每个人都要叹为观止,那么多作品留下来。第二个他的炙热,我觉得他的炙热更多的来自于他对情感表达的一种积攒。 

其实我们看朱老师的画的时候,更多忽略他这种底部技法上的东西,大家细心看的时候就发现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刚才按照安源讲的,朱老师学八大也好,齐白石也好,我觉得不是在学,我自己的感受是,八大的笔墨跟齐白石的笔墨,可能更适合他去拿他的情感来表达。其实是在训练他情感表达的一种通道。当他这些通道都打开了以后,他全部抛弃了,所以说我们在看朱老师画的时候,我们看不到他的笔墨,因为他不是在炫技,其实就在情感的表达。然后讲情感表达,我想用一个比较简单的比喻,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朱老师的画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其实我觉得也是一样,他把他的情感和看者这种情感之间的距离抒发到极致,所以说我们看他的画的时候,更多的就被给他所有的这种情绪,他的情感直接击中。安源兄讲这次写的前言,说朱老师把文人画从神坛拉入凡间。其实他比文人画的情感来得更直接,因为以前文人画更多的是比较含蓄的,比较委婉,欲说还休的那种感觉。我觉得朱老师的情感特别直接,为什么他的画那么多的人喜欢,我觉得他也是最接地气的一个画家了。

朱新建书法  纸本水墨 2006年

朱新建艺术展“桃花源”

展期:2019年12月15日—2020年1月5日

地点:南京金陵美术馆3号展厅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