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无百日功:学书法当用毕生之力

刘涛
2019-12-17 11:54
来源:《书法学徒记》

【编者按】

《书法学徒记》是书法史学者刘涛先生,将个人学书经历与书史、书论、书迹相为映发,就执笔、临摹、描影等基本问题现身说法的经验之书。作者讲述书法往事,披露学书心得,并以一百余幅书法作品,再现数十年习书轨迹,可谓“与古为徒”。本文原题为《书无百日功》,为该书代序,由澎湃新闻经中华书局授权发布。

古代书家习字的故事,最初从祖父那里听来。张芝苦学,“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王献之习字认真,王羲之“从后掣其笔不脱”。欧阳修发奋,无钱购纸笔,“以荻画地”。祖父生当清朝光绪末年,一仍传统观念:字是人的“千里面目”,写笔好字是读书人的本分。

习字之初,祖父告诉我:毛笔字的基本功,一要学会用毛笔,二要把字写得端正美观。古人说“书无百日功”,只要持之以恒,终有写好的那一天。小学生的我,似懂非懂。及长,一些善书的前辈也讲“书无百日功”。听来听去,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速成,学书不用百日就能功成,如清初书家冯班所说:“余教童子作书,每日只学十字,点画体势,须使毫发毕肖。百日以后,便解自作书矣。”(《钝吟书要》)一种是长久,学书无百日就能学成之事。一句口头俗语,两种相反的理解,字面上都说得通,真是奇妙。

读书渐多,方知“书无百日功”之说早已流传,早到一千多年前的唐朝。

中唐大书家徐浩写过一篇《论书》,评前代书家,谈学书方法,最后一段提及“书无百日功”这句话,他说:

张伯英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永师登楼不下,四十余年。张公精熟,号为“草圣”。永师拘滞,终著能名。以此而言,非一朝一夕所能尽美。俗云“书无百日工”,盖悠悠之谈也,宜白首攻之,岂可百日乎!

徐浩(703-782)与颜真卿(709-785)同时而稍长,代宗大历(766-779)年间,两人书法齐名,有“颜徐”之称。

徐浩以张芝、智永为例,指斥“书无百日工”是毫无根据的“悠悠之谈”,可知当时俗传的“书无百日工”是速成之论。徐浩深知学书甘苦,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百日梦”,可谓是悠悠之谈绝于智者之口。“悠悠之谈”,用今日的大白话说,就是“忽悠”。

速成的“书无百日工”之说,源自托名王羲之的《笔势论十二章并序》。传世文献中,这篇谈论笔势技法的文章,最初收录在晚唐人汇编的《墨薮》里,题为《笔阵图十二章并序》。篇首的序文,一副王羲之向王献之私授秘诀的口吻,末有这样一段话:

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贻尔之心,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诸知友。穷研篆籀,省功而易成。纂集精专,形彰而势显。存意学之者,两月即见功成;大无灵性者,百日亦乱其本。

北宋朱长文《墨池编》、南宋陈思《书苑菁华》都收录了这篇王羲之《笔势论》,序文也有夸耀笔势秘诀功效的这段话。

因为托在书圣王羲之名下,短则“两月即见功成”,长则“百日亦乱其本”的“神话”传播甚广。如果做不到,只能自责驽钝。好事者欣然于“功省而易成”之意,简缩为“书无百日功”的口头禅。世俗相传,耳食者不问究竟,所本的那段话反而不为世人所知了。

《笔势论》在唐初已流传于世。最早提到《笔势论》的文献是孙过庭《书谱》:“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孙过庭生活在唐高宗(650-683年在位)时代,草书宪章王羲之,所写《书谱》是书学名篇,也是唐草名迹。唐后期张彦远(约815-877年之后)汇编汉唐书学文章的《法书要录》,收有三篇王羲之文章,其中的“王羲之教子敬《笔论》”,可能就是孙过庭提到的《笔势论》,但《法书要录》唯存篇目而不录文字,恐因孙过庭指为“殊非右军”之作吧。

朱长文《墨池编》收录多篇托名王羲之的论书文章,但朱长文也不相信《笔势论》出自王羲之,特意加了一条按语提醒读者:“晋史不云羲之著书言笔法,此数篇盖后之学者所述也。今并存于编,以俟详择。”唐宋人既知《笔势论》非羲之所作,却又存目或录存其文,原因之一,当是看重所言技法的实用价值。

《笔势论》的流传,贯穿唐朝始终。唐人的传抄本,现在只能看到一个残本,估计是唐末抄本,20世纪初在边远的敦煌莫高窟石室发现,旋流失海外,现藏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编号P.4936)。残本的幅面不大,纵约29厘米、横约41厘米。存20行,每行24字上下;正文单行,有双行小字夹注;行文鄙俗,笔迹不佳。因首尾俱残,篇首是否有序文,不得而知。这件抄本出现在西北边鄙,可见当年《笔势论》流传之广。

《笔势论》早期抄本分为十章。辗转传抄,好事者“欲欺世人以为右军真本”,羼入同是冒名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之内容,唐朝后期出现十二章本,失其旧次。现存刊本,《墨薮》《书苑菁华》所录文本皆分十二章,立有章名。而《墨池编》本分为十段,无章名。仅存的唐抄残本,则不详全本的章数。比较各本内容,增损移挪,分合混杂,互有出入。

唐朝是一个重视书写技法的时代。太宗李世民推崇王羲之书法,天下景从,书风归宗“王书”,托名王羲之的《笔势论》趁势流传开来。从《笔势论》所述内容来看,原作者应该是能书之辈。他们传授的那些书写技法,有世间相传的技法经验,杂拌作者自己的学书体会。《笔势论》为学书者而作,所授种种技法,具体而微,尽管文词俚俗,但浅显易懂,容易理解,便于操作。

试看两例(引自《墨池编》本):

结字:“平稳为本,分间布白。上下齐平,均其体势。大者促之令小,小者纵之令大。自然宽狭得所,不失其宜。”

字形:“不宜上阔下狭,如此则重轻不相称也。太密则似疴瘵缠身,过疏则似翔禽溺水。伤长则似既死之虺,伤短则似已践之蛙。”

以《笔势论》所示方法,验诸唐人所写楷书样式,尤其是抄经书手的楷书,皆合格辙。虽然我们不能断定唐朝书手都读过这篇《笔势论》,但孙过庭提到它,敦煌地区也有抄本流传,而且终唐朝之世传抄不绝,推测《笔势论》是唐朝较为普及的书法教科书。

我们还看到这样一个现象:执笔、用笔、结字之类的技法文篇,唐朝以前极少;进入唐朝,出现一批指导书写、传授技法的文篇。托名晋人的几篇之外,还有题在虞世南名下的《笔髓论》、题在欧阳询名下的《八诀》《三十六法》等等,皆言楷书技法。即使理论性较强的孙过庭《书谱》,也论及书写技法。书法史上,唐朝是楷书艺术的鼎盛期,也就不奇怪了。

也许有人会问:唐以后,人们所见技法之类的文篇更多,何以楷书艺术再难见到唐楷那样的成就?这答案,借北宋米芾的话说:“时代压之,未能高古。”

曾经想,古人七八岁就学,开始习字日课,练到十七八岁,作字应该熟练自如。我留意古代书家早年学书的记载,存心收集书家早年书迹,所见不多,某些为世所重的名家还留有踪迹,却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东晋王羲之,历代推崇,奉为“书圣”。他少学卫夫人,年限不详。去羲之未远的刘宋时代,虞龢在《论书表》里说到,羲之少年之迹“既不足观,亦无所取”,不如同辈的庾翼、郗愔。王羲之的章草书逼似张芝,庾翼叹为“顿还旧观”,那时羲之年过三十。

唐朝颜真卿传世的楷书,过去以四十四岁所写《多宝塔碑》最早,笔力外耀,笔画方板,结字欹侧,五十之后才显出成熟的面貌。近年出土的颜真卿楷书《王琳墓志》, 三十三岁所写,结字周正平稳,笔力稚嫩,此前的水准则可想而知了。

北宋黄庭坚的书迹,最早一件是一九七三年出土的行楷《王纯中墓志》,四十三岁手笔,与苏轼书法相似。黄庭坚四十一岁,由地方调入秘书省为校书郎,结识苏轼,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此时“学书于东坡”。苏轼曾说:“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此前,黄庭坚学过周越、王安石,后来他说“见少年时书,便自厌”。

米芾《自叙帖》(刻本)记早年学书经历:“余初学颜(真卿),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公权)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阳询),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遂良)而学最久。又慕段季(展)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米芾早年学唐人书法,辗转五家,皆是“久之”,而后转入法帖学魏晋书法,未道年限。现存米芾最早一件书迹,是三十岁题在《步辇图》上的两行观跋,囿于唐人范围,纵斜如欧阳询行书,用笔有褚遂良笔意,但结字还不稳当。

晚近的明朝,读到大书家文徵明、董其昌青少年时代的学书经历,记有具体年龄,更是大出意外。

文徵明(1470-1559)十九岁时,以诸生应岁试,“宗师批其字不佳,置三等”。文嘉说,先君“少拙于书”,“书法不及人,遂刻意临学”。文徵明二十岁时,日临智永《千字文》数本,书遂大进。

董其昌(1579-1636)十七岁参加松江府学会试,知府以其书法不佳,置第二,从此发愤临池。他说:“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魏晋,遂仿《黄庭经》及锺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晚年自省二十岁时楷书,只是“渐有小得”,“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

如果不是留下这类记载,谁能想到,文、董于楷法,幼学阶段懵懂,少年时代浅薄,弱冠以前字不佳。在练习书法基本功的阶段,他们的书法认知力与书写能力,与今天的书家相差不是很大。

也是在明朝,嘉靖年间著名书家丰坊(1492-1563?)撰写了一篇《童学书程》,专为学书者订出详细的学书次第:

楷书:八岁至十岁学唐人大楷,十一岁至十三岁学唐碑中楷,十四岁至十六岁学魏晋小楷。

行书、草书:十七、十八岁学王右军行书《兰亭序》;二十一岁学章草《急就篇》,二十一岁至二十四岁学右军草书,二十五岁学唐人大草。

篆书:十三岁开始,至十七岁,以秦小篆为主;学古篆,十八岁开始,至二十三岁,由《石鼓文》而钟鼎文。

八分隶书:二十四岁到二十五岁,由唐隶而汉隶。

按这个兼习各体的理想化童学书程,自八岁而二十五岁,长达十七年,仅仅是练就基本功的年限。丰坊说“所限年数,止为中人设耳,若天资高者,十年之功可了众体”,即使十年,也不短。

其间,练习楷书的时间最长,八岁至十六岁,前后八年。但是,在这个年龄段,文徵明、董其昌的楷书不佳,二十岁前后还在发愤攻习楷书。一般人“童学”阶段的学书状态,可想而知了。试看古书所举幼学颖悟之神童,其才在咏诗,其学在饱读,其能在弈棋,却未见书法神童。

书法是读书人日常手艺活,尽管历来视为“末技”“小道”,但古今书家并不相信学书“百日”即能功成的捷径。共识也是有的,即学书的关键在用笔、结字,过此两关,才算入门。

清初书家杨宾《大瓢偶笔·论学书》说:“学书有二诀,一曰执笔,一曰用意”,知此二诀,“加以习之勤而用之熟,不出三年,可以纵横上下,奴视宋元矣”。这个“习之勤而用之熟”的“三年”之期,是以已得执笔用笔之法、以意驭笔之方为前提,应在跨过初学阶段进入成年之后。至于成年后哪个年龄段,二十岁之后还是三十岁之后,甚至更晚,因人而异。董其昌有段自述,或可作为注脚:“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锺、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如此算来,年近四十了。

古代书家学书有得,都在成年之后,张芝、锺繇、二王概莫能外。

学书无止境,故徐浩主张“宜白首攻之”,杨宾也说:“百艺率三年可成,独书用毕生之力。”

《书法学徒记》,刘涛撰,中华书局2019年10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