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过的辟谷班:断食、打坐、服气、偷食
原创: 杨洋 偶尔治愈
一家宣扬喝风辟谷治病强身的公司进入了政府补贴名单的新闻,让我们想起了两年多前,同事特意缴费体验过的一个辟谷班……我见到了一个自称已辟谷 48 天没吃饭的女人。
四月下旬,北京京郊凤凰岭的桃花谢尽,杏树结出酸青的果子。我已经在这个「以服气代替吃饭」的辟谷班「修行」了两天,没有吃任何食物,只喝了少量的清水。
我们站在院子中央,双手举过头顶。
「打开百会穴」,在一位身着白色阔腿练功服的年轻辅导员导引下,近 20 人挥舞着胳膊,双脚一颠一颠的向头顶灌入「宇宙能量」。
今天来了一位辟谷导师的同修,号称是某医学院的博导。
「这是我辟谷第 48 天。明天第 49 天将是最后一天。我的体重已经回到了大学入学时的重量,只有 78.5 斤。」
我打量着她:这位 53 岁的中年女性,身高大约 155 cm,穿着与辅导员同样的白色练功服。她的长发扎在脑后,因为消瘦,额头显得很大。她的脸色蜡黄、下眼睑浮肿发黑,嘴唇青白,两颊的皮肤紧贴在颧骨上。
「人的健康问题,不是开一张处方就能解决的。我愿意用科学试验的方法来观察我 49 天的辟谷过程。欢迎大家与我交流」。她双手合十,结束了自己的讲话,赢得一阵掌声。
我在课后,挤到她身旁。她正在给想要减肥和治疗失眠的学员传授心得。
「您用什么研究方法来观察 49 天的辟谷?需要记录出入量吗?」我问。
她停顿了下来,略有迟疑。「我在医学院读了一辈子书,我是医生,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按照现代医学的理论,断食最先消耗的是肌肉,而不是脂肪。我很担心这样的减肥并不能起到塑形的作用。」
她挥了挥手,指甲缝里的黑泥清晰可见。「不要相信书本里的知识。要服气,打开大小周天。」
「我也有肌肉」。她做出一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健美动作,我捏到了一小块干瘪的肌肉。
「我今天开车一个多小时候过来,根本没问题」,当她这样说时,我想起了一则「路虎司机辟谷 5 天饿晕后撞车」的社会新闻,直到司机被 120 急救人员从路虎车中抬出来,依然处于昏迷状态。这样的新闻不止于此,有女子轻信辟谷能减肥降血糖,断食 2 天气绝身亡;还有人参加「辟谷」冬令营后引发了糖尿病并发症,双脚大拇指坏死,被截掉。
「辟谷」养生,是中国城市悄然流行起来的一种生活方式。摒弃食物、禅修打坐,这种「净化」身体和灵魂的方式颇受城市中产追捧。当我打开中国的百度搜索引擎输入「辟谷」这个关键词,至少前 50 页都被「辟谷日记」、「辟谷减肥」广告以及「辟谷养生班」的招生信息填满。
如同追捧上师「仁波切」,神秘的东方辟谷术指引着身体和心灵的净化。辟谷产品和课程几千到上万元的费用,把总是想得到免费午餐的人群挡在门外。「道教创立后,交五斗米入教,学用服气、辟谷、符咒等给人治病,当时能拿出五斗米的也相当于「中产阶级」了,所以辟谷很早就是比较富裕人群的修炼术。」这是我在网络上看到的中产与辟谷之间最不可思议的联系。
「断食以后身体会怎么样?谁在辟谷?为什么荒谬绝伦的辟谷会受到如此的欢迎?为什么人们争先恐后地付钱修习一种饿死自己的技能?」我交付了近 2000 元的学费,参加了一个为期 3 天的辟谷班,试图寻找答案。
这堂分享课后,我加入了两位男学员的讨论。我们站在农家院二楼的栏杆边,俯看院中四棵玉兰树上「心想事成」的红布条随风抖动。这座三面合围的农家院就是辟谷基地,也是我们住宿的地方。
「辟谷有奇效。他们真能很多天不吃饭。」希望增加体重的中医仪器推销员说。
「你亲眼见着了?」戴着镶钻金色手表,试图治疗顽固失眠的东北大哥压低了声音。
断食
「辟谷」即来自中国古代道家的「不食五谷」。
断绝食物,是对来此「修行」的人最基本的要求。
我们的领修导师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是辟谷班的创办者,自称「药王孙思邈的第 61 代传人」。这位中等身材、穿着立领盘扣中式服装的导师喜欢别人称他「G 院长」。
他的妻子向我们讲授辟谷的理论。食物,是被她批判的。「肉类这些食品很容易储存在身体里而腐败,不容易排出去,属于蛋白质最不容易消化的,也容易造成我们的酸性体质。」
她说辟谷会将我们的身体切换到另外一个模式:阴性系统。「你必须要把食物断了才可以真正的启动另外一套系统,不需要五谷杂粮,完全是通过吸风饮露的形式就可以了。」
这位身材高挑、穿着深蓝色中式长袍的女导师用有些乏味的匀速语调讲授着「神秘」的东方秘术。「道家修炼很简单,第一是采集能量,第二是把我们的唾液当成是非常好的能量,供自己饮用。西方把唾液称之为液体面包,道家把唾液称之为神仙水,这两点足够维持我们的生命体征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她的看法。27 岁的瘦高小伙子金虎很担心:「听说不吃饭会产生一种酮,代谢不出去会很危险。」
挑战「权威」的做法引起了反击:「有些人老是想这是为什么。咱们都不需要讲,我们知道辟谷本身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已经传承了几千年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古时候有,现在也有,而且目前来讲也很流行。」
来此之前,我查阅了一些关于「辟谷」的资料。「道家辟谷」、「灵修辟谷」、「禅修辟谷」五花八门。但「辟谷」的方式仍可以用食物区分为「完全断绝食物」和「戒除主食(五谷)」两种。
「清水辟谷」会完全断绝食物,以「服气」和清水存活;另一种是相对温和的「服药辟谷」:会服用一些丹丸,通常是营养高而消化慢的食物,比如大枣、坚果、或是黄芪、松针等煮水服食,有时还会喝些蜂蜜水。
「正常消化道的蠕动是有节律性的,如果反复断食导致胃的节律性活动被打破,胃酸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不适当分泌,会加重溃疡病情。肠道的情况也类似: 如果肠道长期无事可做,会导致肠黏膜萎缩,肠道抗病能力下降,定植在肠道的正常菌群也会跨越肠道的屏障进入血液造成全身感染。」医学博士、消化和代谢外科医师赵承渊在我向他询问断食的后果时说。
但在当下,这位不容质疑的辟谷导师向我们描述了「清水辟谷」的神效。
减肥塑形在她看来是「分分钟」的事情。胃肠道疾病、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症、皮肤疾病、便秘、妇科疾病、甚至癌症,「几乎所有想到的疾病都有案例,通过辟谷激发人体自身的潜能,得到疗愈」。
为了迎合都市女性的减肥需求,古老的东方「辟谷」术还开发出了服用「酵素」、「奶昔」等减肥产品的「辟谷」新方式,这样的减肥广告在网络上随处可见。
长期不吃饭会死,这么浅显的道理仍然有人不懂。医学博士、消化及代谢外科医师赵承渊听完我断食 40 小时后头晕无力、肌肉发抖、畏寒、心脏沉重等身体反应的描述后,详细的做出了解答:
断食 48 小时后,机体开始大量动员脂肪来产生能量。脂肪并非「清洁能源」,在消耗过程中会产生大量酸性产物,血液和尿液中酮体的含量迅速提高,体液的酸碱平衡开始经受考验。如果此时饥饿仍未解除,脂肪燃烧也无法满足生命需要时,人体不得不再次大量分解蛋白质。
蛋白质是生命的功能单位,蛋白质大量分解带来的将是功能障碍。重度营养不良的人全身各器官都濒于衰竭,死亡也就不可避免。
在这里,号称辟谷 7 天、14 天、28 天,49 天没有进食的人,比比皆是。这些辟谷导师的同门和弟子们崇尚 7 的倍数,认为 7 这个数字暗含着宇宙的密码,以它的倍数辟谷可以得到更好地效果。
就在前一天,我还见到了一位发愿辟谷一年的年轻女性。她穿着绛红色的宽大袍子,质地较厚。与大理、丽江街头小店兜售的少数民族刺绣服装类似。「我有更高的心灵追求」她对我说。
这些自称辟谷的人都比较怕冷。在我只穿一件丝绸衬衫时,年轻的辅导员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打坐时,他们会用浅驼色的毛毯把全身包裹起来。饿了两天后,我也不得不以此取暖,保持体力。
「我早上偷吃了一个枣」。李娟是第一个向我表露对食物需求的人。在打坐禅修的分享会上,她吐了吐舌头:「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村口的烙饼卷带鱼」。断食快两天后,所有人都对气味格外的敏感。最难熬的是附近民居飘来的炒菜香味,还有烧烤的孜然味道。
「不是你需要食物,而是你的欲望。」穿着羽绒服的辅导员笑着安抚我们。显然,这并没有效果,有人喊:「来碗米饭,再炒盘牛肉」。
用意志战胜饥饿的人们陆续回到房间午休。李娟向我眨眨眼,我心领神会的去了她的房间。
关上门,拉上窗帘,桌上是半塑料袋的新疆干枣。她和室友金盛招呼我,随便吃。枣是金盛偷偷去村里的小商店买的。我拿起一颗,小口细致的啃食枣皮,再品尝枣肉,「真甜」,我赞叹。金盛一直兴致勃勃的向我讲述买枣的经过,那家小商店并不卖枣。农妇见她饿得可怜,将自己吃的枣匀给了她。
我们并没有因为偷吃而感到不安。反而是那些试图战胜饥饿的人,更令人担心。打坐在我左侧的孙华一直缩着头睡觉。她穿着登山服,却用毯子将身体完全裹住。我询问她还好吗?她的脸像一张白纸:「身体特别不舒服,想睡觉」。
我决定停止断食。当天夜里,我吃到了家人送来的粥和水果。李娟吃了家人送来的卤鹌鹑蛋。她的丈夫临走留给她一个猪蹄。这一晚,我睡了一个好觉。而我同屋的 50 岁大姐却因为饥饿睡不安稳,凌晨三点徘徊在二楼的走廊上。
服气
「我能够有这样的体力,与道家的修炼是不可分割的。否则早累跨掉了! 道长常常为我补气,不可思议吧? 人可以相互输血,人也可以相互补气。」
央视「感动中国」导演樊馨蔓在《世上是不是有神仙》中写下这样的文字。在这本介绍「辟谷」养生的书中,她和她的朋友们在重庆缙云山与曾经名噪一时的辟谷养生大师「李一道长」习练「辟谷」。
一根电线就可以全面诊断病情,不药而愈的绝症,这位在中国最具权威性的媒体工作的高知女性对「辟谷」深信不疑。甚至在李一的骗局被揭穿后,依然坚持己见。
「打开我们头顶的百会穴,打开足底涌泉穴,打开肚脐神阙穴,打开后腰命门穴。让我们的身体融入宇宙!松……睁开双目,左脚旁开半步,翻掌吐浊气……」跟随着辅导员悠长的腔调,所有人弯腰向下,掐指反掌,嘴里依次发出「嘘」、「呵」、「呼」、「嘶」、「吹」、「嘻」的声音。每次抬头都是一阵眩晕。
这是辟谷班传授的的「六字服气法」。我们的一日三餐,便是站在四方见天的农家院里练功「服气」,称为「吃饭」。
东北大哥的镶钻金表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对辅导员讲解的另一套服气方法「龙腾九式」不太满意:「你这做广播体操似的,每一式要做多少次啊?」他的顽固失眠在第一天夜里得到了缓解,第二天半夜再次发作,他吃下了「偷藏」的安眠药。
「我说话实在,这(服气)就是给你找点事儿干,不然干哈去。」站在二楼教室外,他问我:「听说你健身?我是爱游泳」。这位在家乡开了两个金矿的黝黑男人,每年入冬,会去海南住上 4 个月。6 月份还要到长白山泡冷泉。他说自己常年吃降压药和安眠药,还是睡不好。「朋友多,好喝酒」,他习惯性地挠了下头。
报名的当天,他的降压药和安眠药就被没收了。一位患有糖尿病的学员也被没收了每天服用的降糖药。
「某些糖尿病类型容易在饥饿的条件下诱发酮症酸中毒。」医学博士赵承渊说。这位消化及代谢外科医师提醒,对于具有慢性胃肠道疾病以及体重过轻的人群来说,辟谷尤其危险。
G 院长的出场有些神秘。报到的当晚,学员陆续被辅导员叫出了教室。在隔壁房间,G 院长正在点穴。
我走入房间,正对门的茶几上放着一尊燃着沉香的金属小香炉,一摞「点穴」、「养生」的书上放着一棵金色的摇钱树。沙发上摆着两张硬塑的人体穴位挂图和一个白色的人体穴位模型。沙发的右侧是一张按摩床,一把白色的椅子,穿着靛蓝布中式服装的 G 院长正坐在上面给金虎点穴。
他戴着核雕手串的右手按压在金虎的后腰上,金虎挺直腰杆坐在方凳的边缘。「什么感觉?」他弯着腰问。
「发热,」金虎说。
他第一次大量讲话,是向我们导引「宇宙能量」:「我就是气,气就是我,天人合一,气为我所用,我在宇宙中,宇宙在我心中……我的身体是一台精密的仪器,打开接收系统、打开发射系统,打开摄像系统……」
这是一间可以容纳二十多人打坐的教室,墙上高处挂着镶嵌在玻璃框中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方悬着一柄一米多长的雕刻木剑。窗子一直被木色竹帘遮挡着,我们就坐后,门口的光也被厚实的紫色窗帘拒之门外。
G 院长发功前,两位辅导员拎着一个纸袋,把所有人的手机都上缴了。「手机信号会干扰发功」,她们这样解释。
「打坐时,门窗要紧闭,不能开空调。有玻璃和镜子要遮挡起来。大家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好了。」辅导员拉上了紫色的窗帘,并关上了灯。所有人盘腿坐在深褐色的打坐垫上,披着毛毯,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G 院长的脸隐藏在苹果笔记本电脑后,用越来越柔软的声音缓慢地说:松……空……通……」一阵鸟鸣、流水、古筝的音乐响起。
我睁开眼睛,G 院长在前方讲台端坐入定,两位年轻的女辅导员趺坐在他左右两侧的地毯上,俨然护法。我和众人一样闭上了眼睛,在半梦半醒中,我听见了不断打嗝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造场
「你什么感觉?」
这是 G 院长问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会亲自询问到每一个人,并要求大家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教室里分享打坐禅修和接收能量后的感觉。
「我觉得饿」,李娟在第一次分享时这样说。随着课程的深入,大家分享的内容从身体的饥饿、乏力逐渐向「灵魂」层面过渡。
随着音乐,很多人的脑中出现了一些画面。「有些人可能会见到蓝天、白云,有人在跳舞,这些都是幻像,但是继续禅修下去,有可能有一天你就会见到实相。那可能就跟你的前世有关。」
徐楠静说她看见了一个古代的歌姬在宫廷里跳舞,随着音乐情绪的变化,她见到歌姬年少沦落、壮年失去丈夫、晚年儿子得中高官的一生。「那个歌姬无奈的站在舞台中央独舞,我想,可能那就是我的投射吧。」
徐静楠是个北京女孩,她穿着牛仔外套、帽衫和白色运动鞋,爬山的时候会戴上硬邦邦边框的黑色墨镜。第一次见面,她面色光亮,「我打了两层粉底」,她哈哈笑着说。「我带了葡萄糖,你如果不行可以向我要」,这位做足准备的年轻姑娘,在辟谷第二天就变得步伐迟滞,昏昏欲睡。
「绝大多数人都不适宜禁食。营养是生命和健康的物质基础,人体需要 40 多种营养素,这些营养素维持人体各种功能的正常运转。由于人体不能合成这些营养素,所需要的营养都来自各种各样的食物。人如果禁食,不吃食物,就不能维持生命。蛋白质是供能的三大营养素之一。体内蛋白质缺乏会导致成人有疲倦、无力、贫血等症状,严重时还可出现营养不良性水肿,」北京大学医学部公共卫生学院营养与食品卫生系教授马冠生从营养学的角度向我解释了断食的后果。
徐静楠的室友坐在旁边的打坐垫上。这位三十多岁的电视栏目编导看上去很瘦弱。「你还需要减肥吗?」我问。她不置可否的笑笑。她的同事辟谷以后瘦到了 70 多斤,「小腰真是细啊,不过腿还是粗。这可能跟她的身材类型有关。」我们一起讨论快速消瘦会不会让皮肤松弛,塑形效果会不会好。
G 院长发功了。这一次,他要大家把双掌面向他。「接收到能量的时候,会有麻热凉胀痛窜等感觉,还有人会感觉到一跳一跳」,他将自己的双指对准趺坐的学员们,剑指从最右一个学员指到了最左边。
「有什么感觉?」他问。几秒钟的沉默。有人第一个说,「有些热」,接着有人感觉到了麻,还有人说手上凉风飕飕。「有人没感觉吗?」郭院长笑吟吟地问。
「我!」我决定打破他的场。
我确实手上没有任何感觉。G 院长不紧不慢地问:「你体会一下,你手上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是什么感觉?」你来我往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只希望这种询问快些结束。
他终于不再问我。而是缓缓地说:「有些人比较敏感,会很快感应到气。有些人比较慢,还有一些人很迟钝,就算发功再久,也感受不到。」被当众评价为迟钝,让我脸上一红。
这仅仅是开始。G 院长让我们将双手对齐,看看两只手是不是长短一致。随后,男人举起左手,女人举起右手,用意念让它变长。这种盛行于上个世纪 90 年代「气功热」时期的把戏,带动起整个教室的气氛。
「做个小游戏,呵呵呵,」他脸上带着和颜悦色的微笑。
游戏,在第二天的夜里达到了巅峰。我们要集体发功,用意念给「同修」治病。与我同住的琉璃大姐被叫到前面。「我头疼,睡眠一直不太好。」琉璃细数着自己身体上的问题。琉璃是一所高校的行政人员,肥胖让她觉得腿上像绑了两袋面粉。
G 院长提醒琉璃:「头部疾病,往往与家里的老人有关,你想想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琉璃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开始接功。
发功后,G 院长询问琉璃有什么感觉,琉璃竟然哭了起来:「我感觉双手发麻,右脚涌泉穴发麻,另一只没有感觉。闭着眼睛的时候,我感觉妈妈就站在我身边说,孩子你不容易」。这场集体发功转向了情感倾诉大会。在我鼻子发酸时,一位姑娘跑到讲台前拥抱了琉璃,响起了一阵掌声。
密集的上课和饥饿,让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入夜后,我的意识失去了警惕,昏昏欲睡中,我有一种感觉:他说的都挺有道理。
就寝前,我拿着牙具问琉璃:「发功的时候你真有感觉?」她已经从激动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咳,其实我没啥感觉,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没有感觉」。我终于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场」。
夜里 12 点,「松……通……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农家院上空回荡。G 院长在为谁发功调理?我不得而知。
符号
「明星和名人辟谷」是领修导师兜售「辟谷」的利器。PPT 上是王菲、李亚鹏、乐嘉、张纪中、樊馨蔓、凯特王妃等人的照片,指星笔的红色光束在他们的头上晃来晃去。据导师称,他们中的不少人每年都到缙云山找李一道长去辟谷静修。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这些陷入「李一养生」骗局的名人仍然具有感召力。几年前,「道长李一」是一位号称弟子 3 万的知名人物。
「辟谷是明星、企业家,国际政要非常追捧和践行的一种方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沉淀了心灵,一定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们也要寻找自己的一些答案。」
我也在寻找着辟谷养生热潮背后的答案。
三天前,我坐在报到室和年轻的辅导员攀谈。她手中收集到的 14 张报名表里,有 7 个人将「辟谷」目的填写为:「减肥」。
「我瘦了 5 斤!」染着紫色头发、耳鼓上打着耳钉的内蒙古姑娘晶晶展开她的手掌。与她同来的姐妹美美已经是第三次来辟谷。她已经瘦了 20 斤,目前的体重是 160 斤。这对做美容的姐妹性格开朗。美美的脸还有些浮肿,两颊上是「美光针」留下的细密针眼,鼻梁、下巴和嘴唇注射了玻尿酸,眼皮上的「定位」痕迹还在,这将为她带来欧式深目的效果。
「女人永远对自己的体重不满意」,李娟像在笑话自己。为了减肥,她曾在地表温度超过 50 度的沙漠每天徒步 10 小时以上。「那种走空了,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感觉,其实也是挑战一下自己体能、身体上的极限。」这一次,她挑战了对饥饿的极限。
集体发功的夜里,G 院长在布好了「能量场」的教室中说:「如果想治病,必须把自己的真实病情说出来」。
我在朝夕相处的「同修」口中,听到了真实的困境。「抑郁症」、「耳鸣」、「斑秃」、「慢性盆腔炎」、「顽固失眠」、「甲减」、「糖尿病」、「高血压」……在静悄悄的夜里,他们还原出「病人」的身份:
「医生说,我要一辈子吃药」、「我该吃的药都吃了,好不了」……他们向 G 院长倾诉。身体的病痛无法解除,罹患的疾病无法治愈,是他们寻求古老东方秘术的原因。
一位嘴唇发紫、患有糖尿病的中年男子对我说,「我不相信他们讲的,这是我女儿给我报的班,我是完成女儿的心愿」。他的女儿在 BAT 里工作,他为此感到骄傲。
课程即将结束,我们爬上了更高的山,在一座石质凉亭上歇息。山脚下就是以「清华北大毕业生遁入空门」而出名的「龙泉寺」。
一位在前一天临时加入辟谷班的黑脸男士主动要求教给大家一套功法。他穿着白色的太极练功服,让大家用双手搭成一个心形,举过头顶。「少年强则中国强」的音乐从他随身携带的小录音机里播放出来。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那个上午,他借着 G 院长的「道场」,分享了他对道家文化的理解,并教给大家更多的习练方法。
他最后介绍了自己的产品,一个装着 4 首练功歌曲的小录音机。琉璃大姐花 120 元从他手里「请回」了一个小录音机。
人们以为,用购买美容减肥产品的方式购买古老的东方辟谷术,就能让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在消费的瞬间即得以实现。
「我们老祖宗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他们发出这样的赞叹。李娟在朋友圈晒出她辟谷的见闻,这和她每周五次健身房、挥汗如雨举铁塑形并无本质差别。「少吃、多运动」,她说。她徒步穿越沙漠的经历成为「同修」年轻姑娘的榜样。找回和接管自己的身体,戒除让人觉得美好满足的食物,「辟谷」与盛行于城市中产的「长跑」一样,有助于自律。
穿着时尚的北京姑娘静楠在分享辟谷感受时说:「我是觉得非常食物依赖,太依赖了,这方面我想板一下,结果这两天我还是没太有帮助。……更重要的是咱们大家在一起的这个场,我听到你们说饿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特别安慰。我觉得不孤单,有很多人跟我在一起,那种感觉是我特别想要的,这种感觉让我体验到了幸福」。
我向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谭江华讲述了我的辟谷见闻,这位对中国思想史颇有研究的年轻学者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
「在这里,辟谷成为了一种符号消费的商品」,他说。「人们在选择辟谷商品的过程中,追求的并非商品的使用价值, 而是商品所附加的能够为他们提供声望、表现个性、社会地位以及权利等带有一定象征性的概念和意义。辟谷本身给他带来的是身份认同和自我地位的建构。」
法国学者布迪厄在《区隔》一书中说,社会阶级间区隔的重要因素并不在于个体所占有的经济资本,而在于他所拥有的文化资本。不同的文化资本决定了不同阶层的欣赏趣味或是品味。「不管是晒瑜伽也好,还是晒辟谷也好,都是在将自己区隔于其他阶层,标榜自己更好。」谭江华分析。
而古老的东方「辟谷」秘术恰恰符合了处于上升阶段并急于证明自身社会地位的中国新中产阶层的心理需求。
课程即将结束的愉快心情冲淡了饥饿。在下山的路上,晶晶向我们推荐附近的美食。「烙饼卷带鱼那家还有羊肉串,还有滋滋流油的大腰子」。琉璃大姐接到酒店确认入住的电话。她决心坚持辟谷 7 天,白天工作,晚上就去酒店继续辟谷。她说:「我要躲开家里的油盐酱醋茶」。
回谷的课程乏善可陈,小米粥、烂面条、逐步恢复正常饮食。导师强调,最重要的是「服气」。最后一次,领修女导师拿起话筒:「大家有什么疑问还可以通过网络向我们咨询。如果没有及时回复,请不要心生怨念。过两天我们就要为一个企业进行辟谷培训,之后要迎接五一辟谷的学员,接下来,青岛的辟谷班也要启动,老师们真的很忙。」
(文中辟谷班学员皆为化名。)
作者 杨洋 编辑 徐卓君
偶尔治愈
to-cure-sometimes
——
记录人与疾病、衰老、死亡的
相处方式
偶尔治愈 | 常常帮助 | 总是安慰
原标题:《我参加过的辟谷班:断食、打坐、服气、偷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