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社会︱中国“淘宝村”：被改变的城市边缘空间
在中国，电子商务已经成为吸收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关键途径之一。农村地区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已经成为电子商务的孵化器和资本流通的中心。中国众多淘宝村的出现，逐渐改变了农村传统的经济模式，导致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和信息化社会的转变。
淘宝村背后的形成机制为何？电子商务的发展与其带来的人口流动又如何影响中国的城镇化？
2015年至2016年间，笔者在广州里仁洞村、犀牛角村和渔沙坦村进行了田野调查，通过分析深度访谈内容以及近300份问卷结果，寻找答案。
在三个案例村中，仁洞村和犀牛角村网店众多，名列全国十大淘宝村，是广州乃至全国的代表性案例。渔沙坦村则正处于向一个成熟的淘宝村转变的过程中。研究成熟的和成长中的淘宝村之间的差异性和共同性，可以在比较中发现哪些社会空间因素推动了它们的转型。
研究表明，通信技术基础设施和生产网络是电子商务发展的基础，而农村流动人口的社会网络是淘宝村形成的重要社会资本来源。现有的城市形态为电子商务的发展提供了机会，这些物理形态继而又因此被重塑。电子商务正在彻底改变城市中社会和空间的重组。
通信基础设施、生产网络和新生代农民工
通信基础设施和生产网络为电子商务的增长和淘宝村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中国城乡信息化基础设施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电子商务的发展。
在广州，淘宝村拥有良好的通信基础设施，如宽带网络和Wi-Fi，因此电子零售商可以通过智能手机和电脑访问互联网，接入移动销售平台和社交媒体，以运营他们的在线商店，与客户进行沟通，以及处理在线订单和收付款。
此外，这些村庄拥有大量技术熟练的年轻流动人口，他们在电子商务发展和社会空间转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问卷调查结果显示，约86%的受访者年龄在35岁以下，这表明，流入淘宝村的主要是1980年以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37.7％的人毕业于高中，24.6％的人毕业于大学或以上。
与老一代农民工相比，新一代农民工的学历更高，他们在操作手机、电脑和互联网方面的技能更为熟练。电子商务似乎对从业者也有性别偏好，男性的数量明显大于女性。这一发现也在阿里研究院的一份报告中得到了佐证。该报告显示，61%的网店老板是男性，59.5%的网店员工是男性。
受访者中有26%是间接参与电子商务的电子零售商，其他受访者的身份则是店主、企业家、工人和快递员。由于电子商务的发展需要良好的物流系统、日常服务(照相馆、餐饮、杂货店等)以及小型加工车间或工厂，因此，淘宝村大量的农民工参与了相关的服务和制造工作，成为生产网络的一部分。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观察到，每个淘宝村都有数十家快递公司。这些公司的工人甚至在晚上送货，所以电子零售商可以在客户下单的当日发货。高效的交付系统提高了网上购物者的满意度，促进了电子商务的发展。问卷调查结果显示，“良好的服务和设施”是农民工集中在淘宝村从事电子商务的最重要原因。
近九成农民工都有智能手机，用于网店运营、日常通话、聊天和娱乐。微信是最受农民工欢迎的社交媒体平台，用于日常交流、招聘信息交流、社交和网店的宣传。因此，智能手机、移动应用和社交媒体不仅是促进电子商务增长的信通技术基础设施和生产网络的关键组成部分，也为流动人口的社交和信息交流提供了新的平台。
社会网络、农民工创业和权力关系
调查结果还显示，农民工集中在淘宝村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亲属或同乡在那里工作或生活。社会网络和互惠关系对农民工的日常生活、电商业务以及新移民精英和企业家的形成至关重要。
农民工利用社交网络交换日常生活资源，并从同乡那里获得关于如何开设和管理网店、在哪里购买商品以及如何与网购者进行沟通的信息和建议。他们彼此紧密地生活在一起，以便促进各种形式的交流。空间邻近可以促进社交网络和关系互惠。
里仁洞村农民工群体领导者李先生的经历，展示了农民工如何利用社会网络开展电子商务业务，以及移民精英和移民企业家的崛起。李先生来自潮汕的一个小镇，2008年来到里仁洞村工作。当时，村里的新道路网已经规划好了，有四分之一的村子在建设中，村里非常安静。“然后我带了几十个亲戚到这边工作，我教他们怎么在网上开店。之后，我家乡的许多人都来到这里工作。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都互相帮助，晚上一起吃饭聊天，交换很多有用的信息。”
李先生还告诉我，最初他在运营淘宝网店时付出了很大的精力，但由于电商收入远高于制造业岗位，几年后他就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并建立了自己的电商平台，公司正在成为广州具有影响力的创新企业之一，拥有20多名职员，其中许多人来自他的家乡或周边地区。
虽然李先生不是里仁洞村的村民，但他已成为该村的“领导者”。由于在电子商务方面成就突出，他经常接受媒体的采访，进而成为村庄的代表，多次和区、市的政府官员会面。因此，曾经忽视他的村集体领导们现在都非常尊重他，为他的公司提供各种支持。从李先生的故事可以看到，电子商务重塑了移民精英、村民领袖和地方政府之间的权力关系。
电子商务、集体土地和空间变化
淘宝村的形成还受到许多空间因素（如位置，邻近度，聚集度）的影响。传统上，地理集群在企业增长中的作用一直是诸多经济学家和地理学家关注的焦点，因为聚集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并改善信息流，同时优化供需条件，促进现有企业的增长，吸引新企业的进入。以村庄形态为主的电子零售商的聚集具有明显的竞争优势和经济效应。
调查结果表明，有几项空间因素影响了农民工选择在这些村庄从事电子商务业务的决定。淘宝村通常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土地价格低廉，但它们靠近城市的批发市场，而且村庄内外的公共交通十分便利。因此，农村移民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公交车在批发市场购买商品，这种邻近性降低了时间和金钱上的运输成本。
例如，犀牛角村离沙河服装批发市场不远，而沙河服装批发市场是广州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之一。渔沙坦村紧邻永福汽配城，一位受访者表示，自己选择住在那里，是因为乘公交到汽配城只需半个小时。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较低的房租。农村集体土地比城市土地便宜得多，村民们以较低的成本自建房屋，还不用为房产纳税。因此，农村移民可以在淘宝村租到比市区便宜的住房（如一个房间或一套小公寓）来生活和工作。
为了适应新的生产和消费形式，村庄经常发生复杂的空间转型。里仁洞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展示了一个传统的村庄如何转变为淘宝村。据村民和流动人口描述，1989年以后，里仁洞村的农田被市政府征用，用于房地产开发。村委会随后在原老村旁边规划了一个新村，以满足村民日益增长的生活需求。在20世纪90年代，该村几乎没有互联网接入。
到了21世纪，由于住房廉价和新建道路将该村与多个服装批发市场连接起来，里仁洞村吸引了大量从事服装加工行业的农民工。这一产业发展为后期电子商务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此期间，基础设施（如道路、水管、电力线路）和互联网接入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2008年，广东省的互联网普及率达到约50％，远高于全国的平均水平，广州的互联网用户超过400万。基础设施和互联网接入的改善以及互联网用户的增加为电子商务的发展提供了机遇，推动了里仁洞村社会空间和村庄经济的转型。
自2008年以来，里仁洞新村吸引了大量电子零售商，成为广州最大的电子商务聚集地之一。这些电子零售商主要从事服装业务，他们从村里的服装加工车间或城市地区的服装批发市场购买服装。为了满足电子商务企业的生产和消费需求，新村以更加规范的形式进行建造，如合理规划路网，拓宽村庄路面，这样一来，卡车和摩托车就可以方便地进入快递中心和村民的房屋取货。
笔者在实地考察期间观察到，很多电子商务的服务和设施，如照相馆、培训机构、快递中心和商店，都集中在主要街道上。为了扩大底层空间，里仁洞村通常将两或三幢五至七层的房屋建在一起，底层公共空间用作商店、小型加工车间和服务行业。除了附近城区的批发市场，村里的小型加工车间或工厂也为网店提供商品。
许多村民住在房子的一个楼层，并将其他楼层分成几间小公寓，然后出租给农民工。一套公寓通常有2-3个房间，移民们把起居室用作工作间，其他房间则用来睡觉和储存货物。一些农民工白天在一楼的加工车间工作，晚上就睡在其他楼层的房间或公寓里。因此，可以说，电子商务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里仁洞村的空间布局和住房类型。一方面，新的布局更加规则和现代，以适应新的生产和消费形式。另一方面，村民的住宅旨在将工作和生活功能结合起来，以满足电子零售商或网店创业的需求。
在田野调查期间，笔者还注意到农民工经常集中在村庄的某些地区。这些地区通常是村庄的新部分，那里有更新、更大的房屋和道路。对一些农民工的深入访谈显示，农民工与村民合作，在新村里建造了大量的房屋。例如，村民们首先建造了一幢四层的房子，而农民工们购买了屋顶，并在顶楼增加了四层。在某些情况下，农民工直接购买村民的住房用地并自己建造房屋。
然而，这种形式的交易是非正式的。因为根据规定，每个村民家庭都有一块宅基地，但宅基地本身和其上的房产都不得在市场上出售。因此，村民与农民工之间的买卖合同是非法的，房屋就是所谓的“小产权房”。
“淘宝村”发展还需地方政府支持
上述案例显示了淘宝村形成的三个关键层面，即信息和通讯技术基础设施和生产网络、社会网络和权力关系、城市形态和土地利用，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但是本项研究也反映出一些阻碍广州淘宝村未来发展的问题。
笔者在问卷调查中设计了多项选择题，以了解移民对改善设施和服务的意见，促进农村电子商务的进一步发展。结果显示，农民工关心较多的是道路网络、公共交通、卫生、流动儿童教育的改善以及政府对流动人口电子商务活动的支持。
首先，随着人口和车辆（包括一些小型快递车辆）的增加，村庄道路变得过度拥挤。其次，农民工经常乘公共汽车去往周边市区的批发市场。随着更多流动人口的涌入，村庄内部及附近的公交线路或公交车站往往无法满足更多的出行需求。第三，存在卫生问题，需要村组织的有效管理和服务。第四，流动儿童教育也是一个大问题。没有城市户口，农民工子女往往无法进入城市和村庄的学校接受公立教育，除非他们支付额外的费用。因此，有大量的流动儿童返回家乡接受教育或在私立流动儿童学校学习。第五，调查显示，有必要改善电子商务相关的设施和服务，如建立大型摄影工作室、金融机构、快递中心和社区网站。
调查结果还表明，地方政府的支持对淘宝村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淘宝村初期的发展往往是自发的，很少得到政府的支持。当变得众所周知时，它们可能会引起当地政府的关注，或多或少会得到一些支持。
这一发现在阿里巴巴编著的《中国淘宝村》中也得到印证。当淘宝村发展到一定水平时，可能会遇到土地短缺、交通问题、岗位培训不足、设施不足等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地方政府的支持对其进一步发展至关重要。例如，为了解决土地短缺和资金等实际问题，睢宁县成立了电子商务产业发展办公室和电子商务产业园，并组织了大学生村官创业培训计划。地方政府可以帮助解决淘宝村的瓶颈问题，提升产业集群。
笔者的调研表明，交通问题、设施和服务不足等问题是农村自身难以解决的复杂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市政府和村组织之间展开协作，把城市发展和村庄发展系统结合起来。
[文中人物为化名。作者林艳柳系荷兰乌特勒支大学人文地理与规划系助理教授。本文改编自作者的学术论文“电子城市化:电子商务、流动人口与中国城市淘宝村的转型”（E-urbanism: E-commerce, migratio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aobao villages in urban China），文章收录于《城市》（Citi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