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之子》:走向“孩子的政治”

余一文
2019-11-09 13:25
来源:澎湃新闻

“孩子的政治”不是让人成为孩子,而是要成为孩子的“父母”,去接受并回报我们从孩子那里得到的东西。“成为父母”与知识和阅历没有关系,正如在电影里年龄小的人可以帮助、照顾、保护年龄大的人那样。成为那些孩子的父母意味着人们不再作为一个脆弱的小孩去爱着那些保护着我们的权威,也不是作为孩子去不负责任地任意妄为,而是作为(并不拥有更多权威的)父母去爱着那些“无知”的孩子们,期待他们的行动能为我们带来新的可能性,正如我们作为观众去看一部“少年向”的作品那样。如果说传统左翼的行动是一种“成人的”有意识的行动,他们用理念去改变世界,那么即使“孩子”的行动更接近是受无意识强制下的行动,但也不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对社会是没意义的。

近日新海诚的新电影《天气之子》上映,这个故事并不复杂:主要讲的是高中生帆高离开了家乡,独自一人来到东京,窘迫无助下来到一间出版都市传说的杂志社工作,和事务所的圭介和夏美一起生活。此时东京正陷入连日的暴雨中,杂志社也在调查关于能够让天空放晴的“晴女”的传说。而帆高恰巧遇上了这个能够让天气局部放晴的阳菜,和她一起去接受人们的“晴天委托”。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帆高知道了阳菜控制天气的能力需要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当阳菜最终消失时,东京突然不再下雨了。但是帆高并不愿意以牺牲阳菜为代价来换取天气,他最终将阳菜从天上救了下来,然后东京又回到了无尽的雨水中直至在几年后沉没。

《天气之子》海报

“世界系”与去政治化

对这部电影一种常见的批评是这充分暴露了新海诚“反社会”的倾向,因为主人翁在社会这个“大世界”和私人情爱的“小世界”之间坚定地选择了后者,甚至不惜以牺牲“大世界”为代价。“大世界”和“小世界”的区分被称为是“世界系”(来源于日本评论家东浩纪)的典型设定,“大世界”指的是整个人类群体所生存的世界,“小世界”指的是主人翁们的私人情爱构成的世界,两者之间的社会因素,如历史、经济、政治等元素在世界系的作品中没有得到充分描写,就算有也只是主人翁们的情爱的背景板而已,所以世界系作品一般会被认为是以社会经历不多的青少年为主要受众的作品。

新海诚可能是被贴上“世界系”这个标签最多的导演之一,从早期作品《星之声》到前几年的话题作《你的名字》,在相关的讨论中总是会出现这个术语。在这部新作《天气之子》中,两个世界的对立被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在观众中的争议也因此被放大了:一方面,有人批评新海诚是对政治冷漠的当代青年代表,他们不再关心社会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不去投身于公共事业,而只是沉迷于私人的情爱之中;另一方面,也有人为新海诚辩护说,他的电影正是要反对上述这一种“成年人”的视角,这种视角在电影里能以中年男性圭介的这句话为代表:“如果牺牲一个晴女就可以换回东京的晴天,那谁都愿意的吧”,而“孩子”们却抵制着这种观念,在“孩子”的观念里,无论有多么崇高的目的,都不能牺牲自己所爱的人。他们认为新海诚的电影终究是童话一般的,没有责任去传递“集体主义”的社会伦理责任。

《你的名字》剧照

以上的争论已经陷入了谁也不能说服谁的死胡同里面,它们的共同点是在公共生活和私人情爱之间作出了绝对的区分,也许部分是因为评论者将东浩纪的术语“世界系”脱离文脉地拿出来使用了。个人的去政治化不是一个新鲜的现象,法国黑格尔主义哲学家科耶夫就提到了在历史终结之后个人将会“动物化”,不需要再作为政治主体参与历史的进程,只需要像动物那样服从管理,追求个人的小幸福就可以了。但东浩纪并非完全满足于这个观点,在“动物化的“后现代社会里公共和私人之间的联系方式是他向来的重要思考课题。在他的近作《观光客的哲学》中他强调了虽然传统的左派意识形态已经衰落,但是政治与非政治、严肃与戏谑、私人享乐和公共事件之间是“不可判定的”(德里达的术语),这些二元对立之间还总是会出现误配。为了摆脱这些简单的对立,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理论框架去讨论这个问题。而影响东浩纪很深的思想家柄谷行人提出的交换样式理论就非常合适于分析这部电影。

巫术与家族

先简单介绍柄谷提出的四种在历史中出现过的交换样式:交换样式A是物物交换,这不仅存在于人和人之间的礼物交换,还包括与神的交换——人们会进行求雨、祭祀等仪式,来换取神的保护,如果收到礼物不回的话会受到诅咒;而交换样式B里面,人民献出自己的自由来交换氏族、国家等共同体的保护;交换样式C即当今主导全球的资本主义体系,通过一般等价物货币来交换;而交换样式D是“普世宗教”,它的目标是“个人(不植根于国家)之联合的互相扶持的共同体的创建”。在现代社会中,C和B交换样式是占主导,A处于一种被压抑的状态(但它并不是完全不存在,比如在家庭中“孝道”依然遵循着物物交换的法则),但它就像弗洛依德所说的“被压抑物”那样,从不会彻底消失,而总是会强迫性地重复返回。所以电影的关键问题或许并不只是公共社会和私人领域的对立,还在于这四种交换样式的关系,无论哪种交换样式都不完全是私人的,它们都起着连接着社会的作用。

巫术和家族,是柄谷行人讲关于交换样式A的两个常用例子,它们也是电影的两条线索。交换样式A是柄谷从人类学家莫斯对原始民族的研究中来的,当他们收到礼物但不回礼的时候就会受到诅咒。从柄谷的理论来看,阳菜让天变晴的能力可以说是与天气之神的一种交换,这应该是日本“人柱”献祭的传统。但要注意的是电影里老神官所说的话,晴女做的并不是治疗失常的天气,不是像现代科学那样去预测和控制天气,而只是为了人类自身的需要和天气之神作出一次交易。这里说的神是泛神论的神,并不是亚伯拉罕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意义上超越的上帝,在这种泛神论体系的交换里面,神与人作为交换的双方是平等的,神也要遵循交换的法则,收到了礼物时也必须要有所回报。阳菜的控制天气没有失败过是因为交换的强制性,但这与现代科技对自然的控制非常不同。但是电影所做的不仅仅是对古老巫术的复魅,因为所谓的巫术不仅仅出现在“大世界”的层面,在“小世界”层面也同样存在着这一种物物交换的强制性,电影里出现的那些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正是建立在这种强制性之上,我们可以将其称为一种“家族爱”,这里说的家族和血缘并没有关系(正如电影也并没有描写帆高的原生家庭,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情况下,基于血缘的家庭更多的是用自由换取保护的交换样式B,因为孩子仅仅是因为要获得父母的经济支援而服从父母,而不是出于孝道),而只是基于交换强制性的关系。

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呢?在电影的开始,离开了原生家庭的帆高只身来东京,在通往东京的船上,他请了陌生的大叔圭介一顿饭和啤酒,作为回报,在东京无依无靠的他来到了圭介的事务所,事务所的圭介和夏美收留了他,他们就像一家人那样一起生活。类似地,在帆高没钱吃饭的时候阳菜给了他一个汉堡包,在之后他看到阳菜被风俗店的人拉拢时奋不顾身地救了她。主人翁从原生家庭中里面出来了,没有身份证件的他同样无法像成年公民那样享受国家的庇护(交换样式B),也没有在资本主义世界(交换样式C)中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的资格(虽然在本文中无法具体展开,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柄谷的理论里面,交换样式C也总是要样式B的支撑)。但在这些“什么都没有的人”(电影主题曲的一句歌词)身上,两种在当代社会占主导的交换样式都失效了,这时交换样式A的法则更清晰地呈现出来了,他们无法拒绝物物交换的法则的强制性,所以受到的恩是一定要回报的。

《小偷家族》剧照

这也解释了帆高在最后要拯救阳菜时的坚决,尽管对于很多观众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很多评论将其归结为“爱情”的力量,但是这种爱情显然不是近代社会一夫一妻制那种排他性的爱情,因为电影里面并没有刻画竞争性的恋爱关系,反而在大篇幅地刻画了男女主角和其他人之间羁绊:如帆高在事务所和阳菜家两个“家族”里面的亲密关系。这种临时组建起来互相帮助的家族结构不禁会让人想起上年热映的日本电影《小偷家族》,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这种临时家族在面临外部权力的时候都是脆弱的,权力会以安全之名去摧毁这种关系,因为交换样式B(以自由换取安全的治理术)会压抑交换样式A的发展。在《天气之子》里面,没有身份证(B)也没有钱(C)的帆高凭借最原始的交换模式A在东京短暂地生存下来,但是后来警察又对他进行追捕,圭介为了避免权力的惩罚拒绝收留他。但是电影还是有一种童话式的乐观,到最后所有人都帮助了他去拯救阳菜,或许也是因为他们都收到了阳菜的“礼物”(天气变晴),所以不能不“回礼”,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天气之子”阳菜也是大家的孩子,这种新的家族样式或许就是柄谷所说的第四种交换样式:“个人(不植根于国家)之联合的互相扶持的共同体的创建”。

孩子的政治

现在,大世界-小世界的二元对立可以用交换样式的理论消解了,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到即使看起来是私人的情爱关系,也是遵循着社会性的交换法则。这部电影(当然这并不是新海诚的专利,而是20年代以来日本电影和文学一直在探究的课题)所做的正是弱化交换样式B和C(权力、资本等社会要素)造成的压抑,集中描写交换样式A的回归的想象。笔者认同很多人所指出的,这种想象是一种孩童式的想象,说它是孩童式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种想象是“无责任的”:电影从没描写过帆高或阳菜或其他协助他们的人物对于自己的行动造成的结果而内疚(同样在《你的名字》里面,拯救了村落的两人并没有成为美国大片里面的“英雄”),帆高所说的“我们改变了世界”并不是指“我们造成了东京淹没这个恶果”,而是指他们私人的行动机缘巧合地参与到了世界之中,世界的改变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偶然的连带(无论是对于“社会”来说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不需为之负责。

我们当然并不能下断论说这不是一种不关心政治和社会的借口,但可以为这种行动给出一个理论坐标。如果说传统左翼的行动是一种“成人的”有意识的行动,他们用理念去改变世界,那么即使“孩子”的行动更接近是受无意识强制下的行动,但也不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对社会是没意义的。电影里反复地模糊“成人-孩子”这种等级制,比如说帆高把正在上小学的阳菜的弟弟称为“前辈”、帆高逃亡时没证件反而住进了高级的酒店里、重大的政治场合需要请一个小女孩去祈求晴天等等,当世界已经陷入疯狂,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对立在模糊,成人对于孩子不再是一个对世界有着更多知识的引导者,成人甚至要向孩子寻求帮助。在传统的父权政治中,我们需要崇拜一个有知识、威望的“父亲”,这个父亲承载着我们的意志,需要为我们“所有人”负责。但“孩子的政治”正好相反,它不对“所有人”负责,只对独一的人负责。但是“孩子的政治”恰恰又不是让人成为孩子,而是要成为孩子的“父母”,去接受并回报我们从孩子那里得到的东西。“成为父母”与知识和阅历没有关系,正如在电影里年龄小的人可以帮助、照顾、保护年龄大的人那样。成为那些孩子的父母意味着人们不再作为一个脆弱的小孩去爱着那些保护着我们的权威,也不是作为孩子去不负责任地任意妄为,而是作为(并不拥有更多权威的)父母去爱着那些“无知”的孩子们,期待他们的行动能为我们带来新的可能性,正如我们作为观众去看一部“少年向”的作品那样。这是一种来源于家族的伦理观,但是当它脱离基于血缘的家族而重新在社会回归时,它可以如柄谷所说的那样塑造一种社会政治形态吗?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