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伊朗西部③|两伊边境:战争与革命之火
我乘坐大巴从伊斯法罕向西南前行,到靠近两伊边境的胡泽斯坦省,地貌从高原山地变成了沙漠平原,温度也越来越高。由于洪水的缘故,车辆通行并不顺畅,有的路段可以看到刚刚堆砌的堤坝,堤坝后面是被淹没的农田和房屋。不过本身是沼泽湿地,加上临海,胡泽斯坦的洪水还不算严重,内陆地区的洪水更严重一些。
在伊朗期间,每天看新闻,都在讲述伊朗军民抗击洪水的事迹。这一幕让我感到很熟悉,像是1998年的抗洪。
我首先到达了阿瓦士,这座工业城市本身没有太多内容可看。我安顿好行李,马上前往两伊边境——霍拉姆沙赫尔和阿巴丹。
我在阿瓦士找了一个司机,他是一个老师。在伊朗,很多人为了养家都要做好几份工作,很多店铺下午都有很长歇业时间,或者晚上不营业,允许员工去做别的工作。伊朗虽然油价便宜,但由于近些年经济衰败,买车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除了近些年中国汽车进入市场之外,廉价的本国汽车还是很多人的选择,有的车可以开上二三十年。
我们从阿瓦士前往霍拉姆沙赫尔,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霍拉姆沙赫尔是两伊战争时期的前线,也是战争最先打响的地方。如今,伊朗-伊拉克口岸设在这里。从霍拉姆沙赫尔过关再开半个多小时,就是伊拉克南部城市巴士拉。
在两伊战争之前,这座城市由于石油工业建设得很现代化,富裕阶层比较多。按照奥斯曼帝国和萨菲波斯之间的边境条约,阿拉伯河成为了两国边界。伊拉克独立后,与伊朗之间围绕阿拉伯河的归属发生了矛盾,直到1975年,在阿拉伯国家联盟的调解下,萨达姆和巴列维国王在阿尔及尔参加欧佩克会议时达成边境协议。在伊朗伊斯兰革命后,胡泽斯坦发生过多起袭击事件,伊朗方面认为是伊拉克挑动伊朗境内的阿拉伯人分离运动。
1980年9月17日,萨达姆宣布阿尔及尔协议无效,几天后两伊战争开始。
战争在9月22日下午爆发,这座城市成了最激烈的战场。萨达姆预想的阿拉伯人起义没有实现,这座城市大量的市民和志愿民兵站在伊朗政府一边,抵抗伊拉克军队的入侵。虽然缺少装甲部队和空中掩护,但巷战依然把伊拉克军队拖到11月才占领这座城市。直到两年后,伊朗军队才收复了这座城市。
我们开车沿着边境公路前行,路上靠近河边的地区,都是当年战争遗留下来的房屋废墟,至今没有被清理掉,作为爱国教育场所。过了边境关口,从一个岔路向北开,就到了战争纪念馆。当年的河道已经干涸,散布着被摧毁的坦克残骸和防步兵障碍,在两伊战争中,伊拉克军队在沼泽地带使用了化学武器,战后为了惩罚伊拉克南部的什叶派穆斯林,又彻底破坏了沼泽湿地。所以这里的生态问题非常严峻。
霍拉姆沙赫尔的战争纪念馆外景。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穿过坦克残骸和壕沟,我走进战争纪念馆(Mosque of Shohada-e-Shalamcheh)。这座纪念馆也是一座清真寺,里面装饰着战壕坑道模样的演讲台,中间有一座绿色的墓,里面有烈士用过的武器和假肢。伊朗各地都有两伊战争的纪念物,城市中每个街区都有一小块纪念碑,纪念这条街区的烈士,很多清真寺里也悬挂着烈士的照片。
在德黑兰的神圣国防博物馆,除了一个馆用来展示巴列维国王镇压民众的残暴统治之外,其他主要展厅都用来表现两伊战争。特别是一个馆展示萨达姆被美军逮捕绞死的新闻,用来表现侵略者的下场,还有一个馆用声光效果表达烈士牺牲后灵魂进入天堂的过程。
两伊战争对伊朗革命之后的历史叙事产生了重大影响,再加上什叶派本身崇拜牺牲的传统。革命之后,旧的矛盾必须被迅速忘却,整个国家需要塑造一种新的凝聚力,没有什么比一场残酷的对外战争更合适。
在这场战争中,国内的民族问题(阿塞拜疆人、库尔德人和南部阿拉伯人的诉求)和阶级问题(伊朗马克思主义者的政治主张)都可以暂时被搁置。这场战争给伊朗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一代青壮年牺牲,工业受到沉重打击,霍梅尼也在战后不久去世。
但这场战争也在革命后迅速凝聚起整个国家,完成了新的历史叙事。革命卫队和民兵组织建立起成熟的战斗力,革命后替代前朝的政治体系也在战争历练下得到了证明,在战争中积累了丰富政治和军事经验的哈梅内伊,也在霍梅尼去世后顺利接任最高领袖位置。从这一点讲,两伊战争对于伊朗,也许就如同朝鲜战争对于中国。新政权需要一次胜利,哪怕是惨胜,来证明革命后的新政权是足够坚固的,是可以被民众信任的。
离开霍拉姆沙赫尔,我们来到两伊边境另一座城市阿巴丹。这座城市今天成为两伊战争痛苦历史的一部分,但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这座城市是中东地区最早进入现代化的城市之一。
阿巴丹最早是一个工业城市,主要生产盐和编制品。1908年,这里发现了丰富的油田,英国石油公司1912年开始在这修建炼油厂,把这座村子变成一座城市。本地居民从此变成技术工人为主的中产阶级和富裕蓝领。这里曾是世界上最大的炼油厂所在地,也是中东最现代化的城市。两伊战争期间,阿巴丹受到了严重摧毁,居民也基本迁移到伊朗各地。
今天这里依然是伊朗主要的石油工业中心。阿巴丹的大部分历史遗迹都围绕着英国石油公司。阿巴丹炼油厂对面,有一座被锁在院子里的白色南亚次大陆风格的清真寺建筑,被称为仰光清真寺(Rangooniha Moaque)。英国石油工公司在阿巴丹修建炼油厂之后,由于当地人缺少工业技能,一开始从海外招募了大量工人,其中第一批来到阿巴丹的工人是来自仰光的穆斯林,石油公司为他们修建了清真寺用来进行宗教活动,现在这座清真寺并不开放。
阿巴丹的仰光清真寺。
很多英国石油公司的官员都有在英属印度殖民地工作的背景,他们带来了殖民城市的管理经验。在城区一侧,他们按照殖民地的习惯修建别墅、花园和俱乐部,这座城市的街景也确实更像印度南部或东南亚地区:枣椰树、渔民、热带气候和多种族。
和石油公司有关的另一座宗教建筑是更靠近市区的亚美尼亚阿巴丹教堂,这座教堂通体白色,比邻一座清真寺,教堂最初的使用者是石油公司的亚美尼亚工程师群体,这些亚美尼亚人从伊朗本地被招募到这里,也包括我之前去过的伊斯法罕。他们在这里修建了教堂和学校,形成一个小社区。离教堂不远有一个加油站,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博物馆,院子里还有一些老式的加油设备。这里曾是中东第一个加油站。
亚美尼亚阿巴丹教堂。
由于阿巴丹发达的工业背景,形成了以英国公司的殖民资本主义为蓝本的社会阶层,二战后民族主义和工人运动兴起,本地伊朗工人开始罢工,到了1951年,伊朗开始进行石油国有化,英国最终退出了阿巴丹。伊朗石油国有化之后,阿巴丹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美国式的资本主义中产阶级生活开始成为社会主流,这里人的生活与西方无异。
后来,阿巴丹又成为了1979年伊斯兰革命的导火索之一。1978年8月19日,阿巴丹雷克斯电影院(Rex Cinema)正播放电影《驯鹿》(The Deer)。这部片子讲述的是国王统治下看似繁荣的伊朗,背后却是肮脏、堕落和贫困,大多数底层民众失业,只有少数人获得财富形成小型的中产阶级社会。这部片子艰难过审,对当时巴列维国王追求的所谓现代化进行了批判。然而在电影放映期间,电影院突然起火,377人被烧死(死亡数字有不同记录,包括420人和470人,我引用纪念碑上的数字)。
电影院纪念碑。
在革命后的叙事中,认为这是国王的手下SAVAK(情报和安全组织,巴列维王朝时期的秘密警察)的特工纵火,惩罚观看这部电影的政治异议人士,而巴列维政权认为是伊斯兰激进分子纵火,以激起人们对国王的不满。无论何种解释,这场大火点燃了人们对政权的不满,在阿巴丹这座非常现代化且中产阶级的城市,事件很快扩散发酵。
如今,雷克斯电影院附近已变成了一座商场,只有一块关于火灾的纪念碑,纪念碑右边是胶片样式,每一格都是一个燃起火焰的影厅的图像,左边则是波斯文和英文的纪念文字。
对于火灾起因,如今已经无法再次考证。但火灾确实激起了人们对巴列维王朝的愤怒。虽然,我不太相信一个单独的事件会推翻一个政权,但民众的愤怒都是积累的,那些社会不公、贫富差距、传统社会现代化转型的阵痛,都在这场火灾之后爆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