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伊朗西部②|伊斯法罕:帝国首都的外邦人
从伊玛目广场继续向南,就到了扎因达鲁德河边。有很多座桥跨越这条河,其中最有名的是三十三孔桥和赫久古桥。三十三孔桥是另一个游客聚集的地方,因33个拱券而得名,人们傍晚来这里乘凉散步,因为河流很浅,可以下河玩水,也有人在靠近河岸的拱洞下野餐或抽水烟。这座大桥同样修建于阿巴斯大帝时期,由国王器重的格鲁吉亚将军阿拉维尔迪·汗(Allahverdi Khan)负责修建,桥头旁边还有他的雕像。他是一位出生在格鲁吉亚的基督徒,后来成为俘虏,从奴隶一直做到军事司令官,在决定性的战斗中击败了奥斯曼军队。阿拉维尔迪·汗死后,阿巴斯大帝将他埋葬在圣城马什哈德的伊玛目礼萨陵墓旁边。
三十三孔桥。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在三十三孔桥上,两个本地年轻人过来和我搭讪。我们先是聊一些简单的游客话题,然后他们跟我讲起伊朗社会,他们说现在的政府非常糟糕,没有自由,他们很向往巴列维国王时期,现在年轻人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每天就健身、打游戏,在街上闲逛,女人也没有自由,必须戴着头巾。
不过在我看来,伊朗比我想象得开放很多。伊朗女人的头巾戴法比较宽松,年轻女性只是象征性遮一下头发后面,中年女性会盖住全部头发,但也是非常宽松的戴法,只有老年妇女才会严格地把头发都盖住。
和奥斯曼帝国一样,波斯在萨菲王朝时期大力重用基督徒,这些基督徒逐渐成为社会的精英阶层。不同于奥斯曼帝国大量基督徒的改宗,波斯境内的基督徒被允许建立自己的小型社区。三十三孔桥的南面就是一个重要的基督徒社区。与大桥建造者不同的是,他们不是格鲁吉亚人,而是亚美尼亚人。
我之前在德黑兰特意拜访了亚美尼亚教堂和亚述天主教堂。遗憾的是,德黑兰的希腊东正教堂和俄罗斯东正教堂都被关闭了。亚美尼亚教堂更多是基于伊朗和亚美尼亚的友好关系,成为了一座旅游景点。我参加了周日早上的弥撒,只有四五个人。
走过三十三孔桥就到了伊斯法罕的亚美尼亚街区——新焦勒法街区(New Jolfa),这里有不同的街景。在萨菲王朝阿巴斯大帝时期,国都被迁到伊斯法罕,同时将15万亚美尼亚人迁到这座城市,他们当中大部分是工匠和商人,阿巴斯大帝希望他们可以将贸易路线带到伊斯法罕。这些亚美尼亚人的故乡在今天伊朗和阿塞拜疆边境处的焦勒法,所以他们把伊斯法罕的这片街区称为新焦勒法。
新焦勒法街区的店铺。
说到这些亚美尼亚人,就要追溯到萨菲王朝起源时的一个隐患,这个王朝发源自伊朗西北部地区,一开始是苏菲武装兄弟会起家,大部分军队主力是突厥游牧部落齐齐尔巴什(Qizilbash),在对抗奥斯曼帝国的战斗中,这些游牧部落并不能胜任与正规军队的大规模战争。于是,在萨菲王朝第二代国王赫塔马斯普一世(Tahmasp I)期间,他开始大量使用本国波斯人,这就在两个群体之间形成了矛盾。
到了阿巴斯大帝时代,首都迁移到了伊朗高原的腹地,同时迁来大量的切尔克斯人、格鲁吉亚人和亚美尼亚人,形成突厥人和波斯人之外的第三阶层,来平衡社会结构。在这个背景下,上面提到的格鲁吉亚人阿拉维尔迪·汗被任命为最高司令官。在这之后,很多失势的齐齐尔巴什军人前往喀布尔和坎大哈,还有一些去了莫卧儿皇帝的宫廷。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焦勒法街区的地标建筑是旺克大教堂(Vank Cathedral),教堂前有一个小小的广场,一些售卖纪念品的店铺。广场中间是一座铜塑像,一个穿着教士斗篷的男人手里拿着两本书,旁边的石头上雕刻着一台机器的样式。
焦勒法街区的雕像
这座雕像是一位主教,叫做Khachatur Kesaratsi,他制造了伊朗第一台印刷机,在这片街区内开设印刷作坊,也是新焦勒法以工匠为代表的社区象征。
旺克大教堂外观。
广场旁边的旺克大教堂正门在钟楼下方,正门上面有一幅画,绘制着教堂,上面写着1606,这是亚美尼亚人最早来到这座城市的年份。当年首批亚美尼亚移民来到这座城市时,这座教堂就开始修建了,从外观看,巨大的圆形拱顶和拱门更像是一座清真寺,正面的钟楼则有传统教堂的形态。旺克大教堂也叫圣救世主大教堂,vank在亚美尼亚语中是修道院的意思。如今,旺克大教堂已被改造为旅游景点,不再具有宗教功能。
旺克大教堂内景。
教堂院子的地面上铺着墓碑,教堂外墙一圈也有墓碑。在庭院的一个角落,还有一座亚美尼亚大屠杀纪念碑。院子里有另一座高大的独立钟楼,钟楼旁是教堂的入口。教堂外表并不出众,是土黄色的砖墙。但进入其中,我马上被震撼了。教堂室内装饰着精美的壁画,金光闪闪,中央园顶绘制了圣经创世纪的故事。壁画带有浓郁的亚美尼亚风格,一部分是耶稣的生平事迹和天堂场景,拱顶下的角落里绘制着六翼天使,另一部分则是亚美尼亚基督徒的圣徒们和被奥斯曼帝国压迫的历史。教堂外墙也有一些壁画,但斑驳严重,只有少量残留,被玻璃保护起来。
庭院内还有一个历史博物馆,讲述新焦勒法和亚美尼亚移民历史。里面展示了很多珍贵的手抄本书籍和宗教圣器,还有伊朗最早的印刷机、教堂曾经的装饰瓷砖和绘画、一些萨菲王朝时期保护亚美尼亚人宗教和财产的法令,以及一些本地印刷作坊的产品。值得一提的是博物馆门口有两座雕像,一个是之前在教堂门前广场带来印刷机的主教,另一位叫Mesrop Mashtots,他发明了亚美尼亚字母表。
从旺克大教堂走出来几百米,路过了年代更早但不开放的亚美尼亚圣乔治教堂(Saint George Armenian Church),还找到第三座亚美尼亚教堂——圣伯利恒教堂(Saint Bethlehem Church)。圣伯利恒教堂外观看起来很朴素,同样是像清真寺的拱形门,里面却有非常精美的壁画,而且没有多少游客。这座教堂内有72幅绘画作品,讲述了耶稣的一生。此外教堂门口的亚美尼亚铭文值得一看,这些文字纪念的是这座教堂的捐赠者,一位亚美尼亚商人Khaje Petros。
圣伯利恒教堂。
铭文上面写着:在上帝面前为Khaje Petros祷告,他是一个好人,他用个人财产修建了这座教堂,纪念他的名字和他父母的名字以及他家族的名字,落款时间是1077年。这里的1077年是亚美尼亚历法,对应公历的1627年。
来到新焦勒法的欧美游客很多,本地年轻人也会被吸引过来,因为这里有精致的咖啡馆,在这吃早午餐、喝杯茶是不错的。伊斯法罕本地人来这里散步,有点像中国城市里人们去少数民族街区找好吃的。我尝试了一种焦勒法亚美尼亚人的传统点心,有点像酥皮烤饼。
街区另一边有座音乐博物馆,里面展示了伊朗各地的乐器,现场也有音乐家表演。值得注意的是来自东北部呼罗珊地区的都塔尔和唢呐,呼罗珊的都塔尔与新疆的都塔尔一脉相承,唢呐也是从这里传入中国,成为中国传统音乐的一部分。
亚美尼亚人的移民历史很独特,他们的贸易网络随着移民遍布世界,早在波斯和罗马对峙的时代,亚美尼亚人就在两个帝国同时担任雇佣兵,这些军事团体又逐步建立起商路贸易。在阿拉伯帝国崛起后,由于阿拉伯人并不主张大规模改宗,所以亚美尼亚人以基督徒有经人的身份,沿着阿拉伯人的军事征服路线继续进行贸易。这些亚美尼亚人背井离乡,将贸易点建立在巴格达、大马士革、开罗、巴士拉等重要城市。
蒙古人到来之后,亚美尼亚人积极成为世界新秩序的参与者,借助蒙古帝国的便利,他们将自己的商业贸易路线向东方拓展,到了哈拉和林、元大都、扬州、杭州、泉州等地,隐藏在色目人中进行贸易,广州和泉州到波斯湾的往返船队成为了稳定的贸易路线。
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亚美尼亚期间,虽然表面上对亚美尼亚人并没有限制,但帝国的核心在巴尔干和地中海地区,比起亚美尼亚人,奥斯曼君主更倚重希腊商团和地中海西部的基督徒投诚者。同时,犹太人从欧洲来到奥斯曼帝国,开始参与竞争。亚美尼亚人只好继续向世界进发,沿着葡萄牙人开辟的新航路,将商业推进到马六甲和澳门。当英国人帮助波斯人夺回霍尔木兹之后,亚美尼亚商人便进行着从里海跨越整个国家到波斯湾的生意。同时亚美尼亚人在北方获得了沙皇的贸易许可,经营着从诺夫哥罗德经过汉萨同盟一直到阿姆斯特丹的生意。
借助与英国人的贸易往来,亚美尼亚人在香港和新加坡也站稳了脚。香港有一条遮打道,遮打爵士(Sir Catchick Paul Chater)就是来自印度的亚美尼亚移民。在当时的中国,由于民国政府愿意接纳被土耳其迫害的亚美尼亚人,上海和哈尔滨成了远东亚美尼亚人最多的城市。新加坡的莱佛士酒店和仰光的斯特兰德酒店都是亚美尼亚移民创立的,创始人正是来自伊斯法罕的沙奇士兄弟(Sarkies Brothers),他们的家族墓地在新加坡,《海峡时报》创办者也是亚美尼亚人。我之前去槟城拜访了那里的基督徒墓地,里面有一些亚美尼亚人的坟墓,槟城的东方大酒店和升旗山的克拉克酒店也是沙奇士兄弟经营的。
伊斯法罕有一种繁华中的荒凉感,建筑和女性都美得灰头土脸的。而波斯的审美在我看来又有些浮夸。或许是由于过去几十年美国对伊朗的制裁。但我总觉得,这不仅是经济导致的,伊斯法罕是波斯的荣光,这个荣光延续到德黑兰。
为了追溯这个荣光的过去,我来到了伊朗西部。但我的第一站不是萨菲王朝起家的西北部,西南部的胡泽斯坦,那里一部分是传说中的历史,一部分是塑造伊朗当代新历史叙事的两伊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