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伊朗西部①|伊斯法罕:灰蒙蒙的半天下

马特
2019-09-25 10:15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继“探访中东铁路”、“探访北疆”、“探访西康”、“探访马来半岛”、“探访南满铁路”、“探访伊斯坦布尔”几个系列后,自由撰稿人马特于今年3月末探访了伊朗西部。

他从首都德黑兰出发,经伊斯法罕向西南到达阿瓦士、霍拉姆沙赫尔、阿巴丹、舒什、舒什塔尔,然后向北到大不里士、焦勒法、马库、乌鲁米耶、马拉盖,再向东到苏丹尼耶、加兹温、哈马丹,最后回到德黑兰。这条路线涵盖了古典波斯帝国之后的历史,伊斯兰时代、伊尔汗国时代、萨非王朝、卡扎尔王朝、巴列维王朝,直到伊斯兰革命和两伊战争。

本系列共有10篇。

2019年冬天,我前往伊斯坦布尔,去探寻这座城市的神圣与哀伤。当我穿梭于伊斯坦布尔,隐约意识到,从拜占庭帝国到奥斯曼帝国,再到今天的土耳其共和国,有一个东边的影子始终对这里施加着影响。随着伊斯坦布尔之旅结束,影子也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就是波斯。

在拜占庭的历史之前,波斯远征希腊,亚历山大东征,双方就此有来有往,各自成为东西方文明的代言人。罗马帝国时期,波斯立足罗马和东方的汉朝之间,形成贸易和文化的中转。在伊斯兰时代,直到蒙古征服之后,波斯以输出秩序的方式,间接管理着多个帝国。当奥斯曼帝国崛起之后,西欧的天主教国家要联合土耳其穆斯林对付自己的东正教教友,同时又联合什叶派的波斯穆斯林牵制逊尼派的奥斯曼哈里发,使奥斯曼帝国无力一股击穿西欧。当奥斯曼帝国陷入一战而最终瓦解,波斯的君主却游刃在俄国(苏联)和英国(美国)之间坚持到了1979年。接下来是更激烈的历史。

这一切让我对伊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有了这次伊朗西部之旅。我从首都德黑兰出发,经伊斯法罕向西南到达阿瓦士、霍拉姆沙赫尔、阿巴丹、舒什、舒什塔尔,然后向北到大不里士、焦勒法、马库、乌鲁米耶、马拉盖,再向东到苏丹尼耶、加兹温、哈马丹,最后回到德黑兰。这条路线涵盖了古典波斯帝国之后的历史,伊斯兰时代、伊尔汗国时代、萨非王朝、卡扎尔王朝、巴列维王朝,直到伊斯兰革命和两伊战争。

伊朗的当代似乎带着一些神秘,这更多是外部观看者的寄托,包括他们对文明冲突的看法,对伊斯兰教的看法,对革命的看法,等等。伊朗在我的观感中,更适合中国人前往,我们很了解革命以及革命之后是怎么一回事,也了解革命之前的“旧社会”大概是什么样的状况,以及革命是如何发生的。这种东方国家在一两个世纪内的共同命运有所相通。

我更深的感触是,伊朗总不会满足人的期待。有人期待找寻虔诚的信仰和淳朴的民众,却会发现这里惊人的开放和狡猾的奸商;有人期待看到向往西方的年轻人和异议人士,却会感受到波斯人的民族自尊心和对传统的保留;有人期待美妙的网红景点,却会因缺少修缮显得灰头土脸的建筑而影响心情。

我竭力不陷入阿扎尔·纳菲西或马赞·莎塔碧的视角中。这些文化人士如此热爱君主制时代的秩序(当然,他们未必热爱君主制本身),热爱他们所认为的那部分自由,痛恨让他们失去秩序与自由的革命,但更值得思考的是,秩序为何不可避免地崩塌。当我走入伊朗,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并不是革命为何爆发在1979年,而是竟然拖到1979年才爆发。

短短一个月的旅行不能窥见一个国家的全貌,我觉得,每一次出行都是亲眼验证在书中看到的内容,和之前去过的其他地方建立起联系。去过的地方足够多,也就逐渐建立起自己对世界的观感。(注:在本系列文章中,我采用了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埃尔顿·丹尼尔《伊朗史》中译本的翻译,比如伊尔汗国、卡扎尔王朝、桑德王朝、萨非王朝,在其他版本的翻译中对应伊利汗国、恺加王朝、赞德王朝、萨法维王朝。有一些人名没有找到正式的中文翻译,因此采用相似名字的通行翻译或直接使用英文,需要注意拉丁字母的波斯文名字不一定准确。)

伊斯法罕

伊斯法罕居于伊朗中部,但伊朗西部的故事最后要汇聚在这里。所以伊斯法罕是我此次行程的第一站。

在萨非王朝崛起于伊朗西北部时,曾经作为塞尔柱王朝都城的伊斯法罕正处于低潮期,然而西边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压力给了伊斯法罕再次复苏的机会,萨非王朝一开始将首都从大不里士迁移到稍微靠东的加兹温,到阿巴斯大帝时代,又彻底迁到伊朗高原的腹地伊斯法罕。从此,一方面远离了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对峙,获得了长久的安全;另一方面,也让波斯再也不会考虑向西扩张,从而远离欧陆的纷争,成为彻底的东方。

以这座城市为核心,萨菲王朝逐渐将伊朗过渡为一个以波斯民族为主体、信奉伊斯兰教什叶派的国家,也就是今天现代伊朗国家的基础。可以说,伊朗后续的历史,包括今天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大多和萨非王朝时期有关,这些故事就汇聚在伊斯法罕。

伊朗大部分城市都是北部比较富裕发达,南部相对贫穷破旧。最典型的例子是首都德黑兰,北部靠近山区的巴列维王朝旧皇宫附近是富人区,南部巴扎地带则相对贫穷。但伊斯法罕则是南部相对发达,北部相对破旧,这与伊斯法罕的历史有很大关系。

伊斯法罕的北中南三个地区,分别对应着三个历史时期和重要事件。

我的旅馆所在的街区,在伊斯法罕北面的聚礼清真寺附近。塞尔柱王朝时期,这里曾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城区,如今没落苍凉,成为破旧的老城区。比起南边游客聚集的伊玛目广场,这座修建于11世纪的老广场有些冷清,除了一些踢球和骑自行车的小孩子,白天基本没有什么人,不过这座老广场更贴近本地人的生活。

伊玛目广场。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从长途汽车站乘出租车来市中心的旅客,大多会落在聚礼清真寺旁边的老广场。我下车之后,从老广场向四周张望,看到最近的地标是阿里清真寺的宣礼塔,一根砖石高塔屹立在广场西南角。当时已是黄昏时分,宣礼塔被落日的光芒映照成金色,非常显眼。这座宣礼塔虽不算华丽,但雕花砖组成的纹饰还是非常精致,顶端用绿色石条装饰着两个冠状部分。

在阿里清真寺北部,还有两座同样是塞尔柱时期的尖塔,一座叫萨尔班尖塔(Sarban Minaret),是伊斯法罕最高的砖塔,之前旁边有一座清真寺。这座塔下面是砖石基座,往上是用雕花砖装饰的柱子。

萨尔班尖塔

另一座塔的名字叫四十女孩塔(Chehel Dokhtaran),没有太多花色装饰,下方基座是四方体,面向小广场那一面有一扇被封死的窗子,这是其他塔上没有的结构,砖塔上是完全的圆柱形。我没有查询到“四十女孩”确切的含义,四十应该是个虚数,可能附近曾有和女性相关的建筑。从这两座尖塔返回的路上,有一座带着双尖塔的拱形大门,这是达尔瓦拉尖塔(Daro AL Ziafe Minaret),建于14世纪,大门用青色石条装饰,塔上方是蓝色冠状部分,没有塔尖。

四十女孩塔

离开老广场,我穿过老城街区,从蜿蜒的小路走向旅馆,这片老城区和北京的胡同区有点像,一不小心就走进死路。我住的旅馆是一座老宅子改造的,进门是一个中间带水池的院子,三面露天摆着床榻,人们在上面倚靠着喝茶抽水烟,这是一个典型的波斯传统庭院。

波斯传统庭院

旅馆街对面不远就是聚礼清真寺。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晚礼拜,我不知在当地算是昏礼还是宵礼。不同于绝大多数中国逊尼派穆斯林每天五次礼拜,伊朗的什叶派穆斯林每天礼拜三次。我随着唤礼声来到了聚礼清真寺,这座清真寺修建于塞尔柱王朝时期,但后期经过不断的重建和扩建,主要的装饰(比如瓷砖、柱子和砖刻)都是萨菲王朝时期的。

我穿过一段走廊走到主庭院。眼前非常开阔,四周是四个拱形门廊,装饰着精美瓷砖的壁龛。墙壁上的花纹和雕刻的古兰经文被玻璃保护起来,庭院中心是水池,其中一面墙上挂着霍梅尼和哈梅内伊两任最高领袖的照片。这一面上方有一个小亭子,是唤礼的地方,这一点设计不同于逊尼派清真寺。

聚礼清真寺

不同于中国的清真寺空间,这座清真寺(包括大部分伊朗什叶派清真寺)并不是进门正对礼拜殿,而是在东侧偏门经过一个通道,到达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子里。原来这才是礼拜殿,男女一边一半,中间隔着一道布帘。在礼拜殿门口,有一个篮子里装着方形或圆形的砖块,有的上面刻着经文。这是什叶派的礼拜用品,他们在上面叩头(逊尼派直接在地面叩头)。据说,烧制这些砖块的土来自什叶派的圣城,比如卡尔巴拉、纳杰夫。

礼拜结束后,一个穿军装的伊朗人过来跟我打招呼,以为我是伊朗人。他说,伊朗有些地区的人是我这种长相,而我剪着军人的圆寸头,又留着胡子,所以他以为我是休假的伊朗军人。在伊朗,每个男性都要服兵役两年,我到伊朗时正赶上诺鲁孜节的最后几天,有不少军人在休假,大街上可以看到很多穿军装的人。而且,那些天伊朗全国范围发洪水,很多军人被临时抽调到各地参与抗洪工作。

从聚礼清真寺向西南方向走,如果不走主路,就要穿过一大片老城区。我留意到老房子的大门通常有两个不同的门环,一个是环形,一个是棍形。当地人说,因为过去男女有别比较严格,而且没有电铃,所以用不同门环的声音代表来客性别,再决定由男主人还是女主人去开门。

热闹的伊玛目广场是曾经萨菲王朝的首都中心,不时有马车载着游客环绕广场游览。这片广场建于萨菲王朝阿巴斯大帝统治时期。作为帝国都城的象征,广场建成之后,周围建筑四百多年来基本没有变化。广场略向西北-东南方向倾斜,长条形两端还有作为马球场使用时留下的门桩。广场东南面是国王清真寺,正对面是巴扎,另两侧一面是阿里卡普宫,一面是谢克罗夫拉清真寺。这种设计来自波斯社会权力分布的三股势力:以清真寺为代表的宗教人士、以巴扎为代表的商人-市民阶层和国王本人的君主权力。

谢克罗夫拉清真寺

如今的伊玛目广场四周环绕着各种商铺,伊斯法罕的重商传统在这里凸显。广场上经常有小商贩和中国人搭讪,讲一段自己和中国的渊源,比如有亲戚在中国留学或曾去过中国,然后开始推荐他的店铺,大部分是售卖地毯和藏红花,这里的商人都知道中国人喜爱藏红花,虽然在当地是很普通的调料,但中国人相信藏红花有滋补效果,愿意为此支付高价。

当地几乎唯一的中文招牌就是藏红花。在这个无法使用信用卡和微信的国家,藏红花店里可以用支付宝。当然,很多商人喜欢向外国人叫高价,而且不接受讲价。这一点在伊朗很普遍,但伊斯法罕更为严重。

国王清真寺镶嵌着蓝青色瓷砖的拱顶如同一座纪念碑,纪念萨菲王朝的功绩,用来取代北面旧城区的聚礼清真寺。这座清真寺足足修建了25年,直到阿巴斯大帝统治的最后一年,清真寺才竣工,建筑后期为了赶工,没有使用复杂的小块彩陶马赛克镶嵌,而是用了更大块的瓷砖。

国王清真寺的正门是一个很巧妙的设计。为了保证清真寺主体面向麦加方向,但大门又要面向广场,所以用一个斜向短通道连接大门和主庭院,也就是清真寺相对正门是倾斜的。这样设计的目的是,国王希望广场上的人可以看到清真寺的拱顶,如果正门和主庭院在一条线上,拱顶就会被高大的正门挡住,所以用一个斜度让两者错开。

国王清真寺正门在维护中,只能从旁边小门进入。走进主庭院,院内有喷水池和四边雄伟的拱形门廊,从南拱形门廊进入主殿,双层天花板蓝色的背景装饰着金色的图案,这座主殿的回音设计非常棒,在中心的一个特定位置上,只需要很小的声音就可以产生响亮的中空回音效果。一位女游客在里面高声唤礼赞圣,如同天籁之音。各个殿中都有雕刻着花纹和古兰经的大型石瓮,应该是为来礼拜的人提供饮水所用。

可惜的是,国王清真寺现在并没有作为宗教场所使用,也没有作为博物馆妥善保护,就这样一边不紧不慢地施工修复,一边收着门票让人们参观。比起教堂,清真寺更需要人气,因为结构更加开阔,一旦日常不使用,人的精气神消散掉,建筑也就失去了光泽。

从国王清真寺出来,面向广场,我的左边是阿里卡普宫。皇宫以什叶派崇拜的伊玛目阿里的名字命名,是阿巴斯大帝的寝宫,由柱子支撑起高架阳台,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广场全景,眺望国王清真寺的拱顶。这座皇宫的墙壁上有大量绘画和镶嵌图案,但毁坏严重,主要集中于正殿。

除了这座阿里卡普宫,伊斯法罕的皇宫建筑还有四十柱宫和八重天宫。四十柱宫是阿巴斯大帝用于接待宾客的宫殿,不过今天能看到的建筑是18世纪初大火之后重建的,宫殿外部目前还在修复中。我赶上了诺鲁孜节最后一天,在四十柱宫的庭院内有市集,还有民族文化表演。

穿过长长的水池,和鼻子被摸得黑亮的狮子雕像,走进银色镜面天花板下的正门,在四十柱宫大厅内有很多壁画,除了中间两幅绘制于卡扎尔王朝时期之外,其他都是萨菲王朝时期的作品。壁画内容主要是战争和宫廷宴会,描绘了波斯军队与奥斯曼苏丹塞利姆一世的战斗、对阵乌兹别克人和印度人的战争场景,以及舞女和乐师欢迎国王凯旋归来。

在萨菲王朝阿巴斯一世统治时期,国家达到了古典波斯之后新的全盛时代,阿巴斯大帝改组了军队,赢得了对乌兹别克人的战斗,夺回圣城马什哈德,又在对抗奥斯曼帝国的战斗中占领了巴格达,将葡萄牙人赶出了巴林,在英国人的帮助下夺回了霍尔木兹,与奥斯曼帝国签订了和平协议,划定了留存至今的伊朗西北部与土耳其之间的边界。在阿巴斯大帝统治期间,波斯主动派出使团前往欧洲,与荷兰人和英国人交好。

在阿里卡普宫对面的谢克罗夫拉清真寺,是《孤独星球》伊朗版封面的建筑。很多摄影师都喜欢在这里取景,因为这里有精美的蓝色瓷砖墙壁。然而这些作品造成了一定误解,实际上这座清真寺正门并不高大,瓷砖墙面也只有正门一块而已,旁边都是砖土墙壁。

这座清真寺是献给阿巴斯大帝的岳父谢克·罗夫拉。他是一位来自黎巴嫩的学者,负责监管国王清真寺的建设。这座清真寺一开始用来给宫廷中的女眷使用,所以非常低调,没有宣礼塔也没有庭院,长期以来也不对公众开放礼拜。

伊玛目广场的清真寺

从面对伊玛目广场的清真寺正门走进去,经过一条曲折的走廊到达礼拜殿,这种设计在清真寺中非常少见。谢克罗夫拉清真寺的圆顶黄色打底,装饰着蓝白花纹,也不在正门后面,而在靠南一点的位置。在礼拜殿中,墙壁上装饰着复杂的马赛克,阳光透过高处的小窗子透进来,照射在马赛克上,产生漂亮的光影效果。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