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奥涅金》:俄罗斯的孩子们

陶辛
2019-09-13 18:47
来源:澎湃新闻

《奥涅金》话剧版的震撼还未消退,又迎来了歌剧版,再加上《静静的顿河》《天鹅湖》和《安娜·卡列尼娜》等名篇巨作的相继上演,今年上海的演出舞台,注定属于俄罗斯。尤其觉得欣慰的是,俄罗斯艺术家们并没有在祖先荣光的庇荫下躺倒,而是努力作出新的解释加入新的创造,所以这些历史上的经典在当下仍有强大的生命力。

普希金的小说《奥涅金》是俄罗斯近代文学的起点,既深刻反映现实又充满诗意,也被称为“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的百科全书”,有着非常丰富而广泛的内涵。小说塑造的众多艺术形象不仅具有典型的俄罗斯的时代社会文化属性,又具有很强的普世性超越性,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歌剧《奥涅金》充分展现了小说原作的诗意抒情气质,是作曲家柴科夫斯基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这部作品创作于作曲家的感情生活最为“错位”的年代,因而剧中对主人公塔基雅娜的赞美和对奥涅金的批判,都与作者当时的特殊心理状态和潜意识有关。

莫斯科国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聂米罗维奇-丹钦科音乐剧院与传统的大歌剧院(如马林斯基剧院、莫斯科大剧院)相比,制作通常比较朴实,会更注重作品的戏剧主题和人物关系的艺术性呈现,在俄罗斯国内外有很高的声誉。歌剧《奥涅金》是这个剧院的艺术传统的奠基剧目,首次排演可追溯至1922年的莫斯科大剧院附属歌剧工作室(剧院前身)的钢琴伴奏版。近日在上海大剧院演出的版本是他们2007年的制作。

舞台设计上没有着意展现原作的乡村庄园与贵族府邸,而是提炼出圆柱、人像雕塑和马车等具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时代文化特征的视觉符号;另一方面,工业风的钢管吊桥和贯穿舞台的长吊杆,随人物情绪的变化而升降,不仅增加了舞台语言的流动性和抒情性,也使得故事和人物有了更为宽广的时空背景,变得更加普世。这两类元素的运用,形成了舞台视觉的张力。

在结构上,导演把原先的三幕改为二幕。在第二幕中,奥涅金与连斯基的决斗场景与将军官邸舞会连成一体,狂放热烈的波罗乃兹舞曲音乐与阴暗沉郁的舞台画面形成极度反差,几个扫雪人把连斯基的尸体与残雪一起推走,清理出舞会的场地。连斯基之死的悲剧性得到极大强化。

更为复杂的处理是在第一幕中。奥涅金与塔基雅娜的谈话场景与塔基雅娜的命名日宴会被连成了一体。被奥涅金拒绝后的塔基雅娜神思恍惚,对装饰一新的大厅和前来为她庆生的众多宾客完全无感,沉浸于自己的忧伤中。整个舞台成了她的“主观视角”的呈现,如在噩梦中——宾客们显得冷漠虚幻。舞台上方垂挂下来的衣架显得怪诞突兀,宾客们瞬间更衣变脸,乐队演奏的华尔兹舞曲的速度发疯般“快进”。舞会进行过程中,连斯基与奥涅金发生激烈争执,而塔基雅娜却与奥涅金四目相对,深情凝望。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时间也变得缓慢,音乐的速度被大大降低,以至于连斯基的咏叹调的旋律被拖得松松垮垮。

这个制作的最为核心的表达是对奥涅金寄予了更多的同情,这是与老柴的原作有所不同的。而所采取的策略,并非一味美化奥涅金,而是强化他与塔基雅娜的感情的力度。

两人初遇,便四目相对,长时间深情凝望,仿若灵犀相通,完全不顾及周围别人。及至开始对话交流,反而显得拘谨做作。而这种“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的对视,在奥涅金已拒绝塔基雅娜之后的舞会上又一次重演(前已述)。

奥涅金拒绝塔基雅娜时同样是拘谨做作的,两人之间隔着大片的白色被单。而剧终前塔基雅娜拒绝奥涅金时,虽然用了许多情绪化的“气话”来谴责奥涅金,但更多的是痛苦悲伤和难舍难分。从舞台表演上看,奥涅金几次欲与塔基雅娜拥吻,塔基雅娜也有自然呼应,但都在最后时刻果决抽离。到最后,奥涅金终于抱住了塔基雅娜,但两人随即分开别过。

这个瞬间,被凝固在这个制作的海报上。一对如此深爱着的年轻人,因为命运的摆布和机缘的错位而无法走在一起,让人揪心。

导演还设计了四个人像雕塑角色,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审视观察这个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并且会适时表达出他们的看法和意愿。导演把最后一场奥涅金与塔基雅娜相会的地点由原作的将军官邸移到了野外树林,舞台后方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像雕塑化身为车夫和乘客,在等待着什么。当塔基雅娜在大雪纷飞中唱出“我依然爱你,又何必隐瞒”,人像雕塑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似乎要拉上这对恋人立即私奔出走。最终,两人仍是含泪分离,雕像们也显得郁闷不已,怏怏离去。

剧中另一个人物连斯基,除了对其死亡的悲剧性加以渲染外,导演还刻意表现出他与奥涅金的冲突的“错位”。两人到达决斗场后,奥涅金仍企图向连斯基示好而终止犯傻,但因公证人的激怒,这场莫名无谓的冲突,最终还是导致了这个年轻而美好的生命的陨落,奥涅金也因此坠入深渊无力自拔。

普希金的小说宽广深厚包罗万象,是根源是基础;柴科夫斯基的歌剧着意于诗意的营造和人物情感的刻画;导演的舞台演绎又进一步展现出这些纯情的孩子们的悲惨命运。人们在扼腕痛惜的同时,也许会去思考这悲剧的原因和出路。若是这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回归到了普希金的本意了。

在小说原作中,塔基雅娜给奥涅金的信,是用法文写成的。想起一部法语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首演时有个副标题——《仇家之爱》,后来改为《维罗纳的孩子们》,戏剧主题也随之做了调整,呈现出更为强烈的悲悯之情。

《奥涅金》的演出有两组演员,也许,13日晚登台的更年轻的那组,会更好地呈现出这个制作的意图吧。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