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之夜》:参加名利场宴会后,作家班宇写了一篇小说

2019-09-12 20:25
北京

各位GQ报道的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班宇。作为年度新锐作家,前几天我参加了智族GQ十周年人物盛典。晚宴正式开始之前,迫于巨大的社交压力,我已经喝掉了六杯香槟。场地喧闹,眼前人影浮动,每次我递还杯子,要求再倒一杯新酒时,服务生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是在说:哥,还喝啊?

而化妆是在中午,大概用去四十分钟。此前,我问化妆师,我这样能拯救得了吗?还有什么必要吗?她的回答十分诚恳,老师,你是可以的,相信我。我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是不是一些明星其实还不如我呢?化妆师说,老师,也别想太多,时间紧迫,我们开始吧。

晚宴当天,我被安排第一个走红毯,要从货梯走到地下停车场,工作人员跟我说,一层和三层已经被粉丝占据了,千万不能从那边走。待到我的车开出来时,旁边围拢几位明星的粉丝,年轻,充满朝气,手持着灯牌,眼中满含期待,向车里探头望过来,之后,她们的脸上写满了“哥,你是谁”的表情。

你哥就是你哥,仅此而已。

除了我的老朋友蒋方舟之外,我在晚宴现场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是建筑师李虎。我们彼此寒暄半天,进行友好互动,探讨了东北问题、餐饮问题,以及东北餐饮的问题。而旁边站着一位GQ报道的记者,我当时以为她是为了照应我们情绪,避免尴尬,觉得还比较贴心,但并不知道这份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我们会被写进前几天刷爆朋友圈的那篇《2019名利场背后》里。行走的素材。这是那篇文章的链接,你可以点开看看。GQ报道 | 人来人往,潮起潮落:2019名利场背后

也许有人还不知道,名利场有一个特征,就是上菜比较慢。大概八点四十,开始上第一道前菜,此时我已经饿得魂不附体,空腹饮酒,上劲儿较快,每道菜间隔约半小时。我手持刀叉,眼神飘忽,但理智告诉我,应尽量保持优雅,所以在牛排上桌时,我仍保持一定节奏,缓慢切割,仔细品尝,吃到三分之一时,发现旁边的智族GQ副主编何瑫老师的盘子已经空了。我暗暗说服自己,吃得快也可以是一种时尚。快时尚。

与我同桌的还有青年导演白雪。晚宴结束之前,我们终于有机会交谈一番,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的《过春天》,当时我看的应该是最末一场,结束时已经很晚,观众不多,散场之后,有一对母女走在我的前面,女孩大概二十岁不到,她们非常认真地讨论电影里的那对母女关系,一起坐上电梯,又走出影院,在午夜的风里继续谈话。这个场景很打动我,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要见到你的话,要把这个事情告诉你。

白雪点点头,说,嗯。我说,嗯。白雪说,你平时在沈阳吗?我说,嗯。我又问,你在北京吗?她说,嗯。白雪说,你能送我一本签名书吗?我说,嗯。在嗯与嗯之间,我为她寄去一本《冬泳》,赠言写着:比所有的春天更年轻。

嗯。

那天正值台风过境,典礼之前,细雨飘落,我穿着正装,走在红毯上,几十米的距离,转瞬即逝。然后便钻进黑暗的室内,那时还没什么人,我想起了一篇我为朋友即兴口述过的小说,也是关于一场台风。事实上,我那天的感受,与这篇从未写出来过的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处。名利场就像是一场台风。

那么,下面我就来讲一讲这篇小说。

《台风之夜》

有一位气象员,男性,四十多岁,与妻子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生活平淡。小镇没有什么观测设施,所谓站点,不过是一间陈旧的办公室:一个书架,两把漆皮椅子,拨盘电话摆在办公桌的正中央,窗户无法关严,灯管被风吹得轻轻摆荡,他经常整日与光对视,两者均不能彻底征服对方。这里无法采集任何天气要素,所以他更像一位播报员,每日接收上级部门的信息,再将天气情况转播出去。

一天上午,他正在读一本诗集,那上面写道:十一年来我一直为此后悔/后悔当时我没有做/我想做的事情,当我坐在那儿/那四个小时,看着她死去。他合上书,又望向灯光,电话忽然响起,一共十声,他在心里数着,但没有接,铃声歇止之后,他舒了一口气,将椅背上的外套拾起来,抖抖灰尘,披在肩上,准备出门,就在这时,电话又响起来,他转回身去,调整了一下情绪,将电话接起,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到一个不太妙的消息:受背景环流与风带的影响,台风的行进路径有所改变,不出意外的话,将于今晚经过小镇,最大风速或可达十五级,请务必做好防范准备。

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复杂,挂掉电话后,气象员想着,自己的午餐要泡汤了,他得抓紧时间将这一消息播报出去,而今天是星期二,电台的休息日,没什么人上班,只循环播放录好的节目,所以他必须亲自去一趟。从办公室到电台,大概需要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刚出门时,下着一点小雨,更像是风从外地搬运过来的,天空广阔而阴沉。

行至一半,雨势骤变,整个世界在剧烈呕吐,雨水从各处伏击,景物朦胧。他没打伞,浑身淋透,睁不开眼睛,过马路时,他清楚记得,只在一个红绿灯的时间里,路上的积水便没过小腿,街上的人失魂落魄,他自己几乎也是游到电台,浑身滴着水,站在地板上,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没拧干的毛巾,狼狈不堪。

他脱下外套,拎在手里,找到相关负责人,说明来意,负责人对他说,抱歉,由于暴雨,他们的设备刚出了一点问题,已经通知维修工紧急处理,但具体何时修好,也不好说,今天是休息日,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留下来,等待设备恢复,再进行播报。

没别的办法,气象员只好留下来。两位维修人员一前一后赶到这里,先来的那位一头红发,体型偏瘦,没有立刻干活,而是抽起了烟,一支接着一支,后到的那位,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紫色短裤和雨靴,说话声音很大。两人坐在沙发上,开始闲聊。

气象员跟他们打过招呼后,便合上眼睛,他很累,想要睡上一会儿,半梦半醒之间,头脑里出现了几行字,那是先前读到那首诗的后半部分:我当时多想/从那些器械中间爬过去/把她抱住,我知道/她弥留之际的那一点点意识/将依稀认出来是我/正带她去她将去的地方。他的心脏忽然一阵抽搐,彻底清醒过来,他想起了女儿,在十一年前,死于一场事故,从此之后,他与妻子之间便无话可讲,沉默扶持,直至今日。

出事那天,女儿躺在他怀里,又软又小,像刚出生时一样,体温正一点点流失,他想的是,我不会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带我去吧,求求你,带我去吧。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件事了,一年,两年,或者五年,气象总在变化,垂直上升或者下降,在内部裂开又凝结,他要记录,也要追随,推测虚空,再让预言游向人群,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追忆。

维修工人还在说话,言辞放荡,笑声诡异,他们正在谈论小镇的一位女性,很显然,两个人都跟她发生过一些故事,他们在谈她的嘴唇,用了一些不恰当的修饰语。气象员不太想听,但在两个人的讲述之中,忽然有一些细节,让他觉得说的正是自己的妻子,越听越相似,他想开口询问几句,以便确认,但却不知怎么说好。

紧接着,两个人又开始谈论另外一个女性,她住在小镇南侧,这次他们提到了名字,这个人气象员认识,事实上,镇上没什么人不知道她。她的相貌过于突出,金发闪闪,双眼动情,美得不像话,许多人为此吸引,后来嫁去外地,少有音信。不久之前,大概由于婚姻失败,又回到这里,过起独居生活,但仍有一些美妙的传闻。很久之前,他们曾在一所学校读书。他当时对她的感情也有点奇怪,不可否认的是,他被其吸引,始终在暗中留意,但与此同时,他似乎又觉得这种吸引过于低廉、拙劣,所以表现出来的态度总是十分不屑。

他记起上次跟她见面,还是在毕业舞会上,不知为何,当天结束之后,众人散去,只有她躲在门后,暗自哭泣,泪流不止,他走过去安慰几句,也没什么效果,便只是陪她坐着,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直至午夜,两人又在静默之中跳了一支舞,他提议开车送她回家,那时她就住在小镇的南侧,跟现在一样,他本来以为那天晚上也许会发生点什么,但是也没。

维修工人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将故障解除。但这时,由于风势迅疾,整片区域都停电了,走廊里一片漆黑。外面的雨还在下,气象员向窗外望去,街道已成深河,他想,这种情况,即便播完天气,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来不及。不由得叹了口气。两个维修工人开始跟他说话,三人各自斜躺在沙发上,一个人说,这里怎么没有酒呢,要是有点酒就好了,时间很快就能打发过去。另一个人说,别说酒了,我逛了一圈,这里什么都没,连水都停了,刚去厕所撒了泡尿,都没办法冲掉。

气象员不知应该说点什么,他想问问设备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对于答案,他也没什么兴趣。刚刚拉开设备箱门的一瞬间,他才知道原来里面有着那么多的电线、开关与灰尘,平日都藏在黑暗里,无人问津。现在他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枚开关,但不知通向何处,无论拨动与否,也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影响。

他又想起那句诗,我当时多想/从那些器械中间爬过去。以及那位住在小镇南侧的女人,她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也有一个女儿啊,许多年已去,他们也只是把年龄都用光了。

风暴的中心似乎已经抵达此处,外面平静了一些,即使没有酒,时间过得也很快,已是晚上八点多,另外两个人睡着了,鼾声四起,他知道,这次的台风眼顶多持续一个小时,之后会被狂暴所再次取代,在黑暗之中,他没有惊扰任何人,自己悄悄出了门。

来到门外后,整幢楼瞬时亮了起来,电力恢复,但他什么也不想说,一切即将过去,一切又会来临,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其他人的。在电台里,现在应该是音乐时间,而不是迟到的气象预报。

雨水淹没台阶,他试着向前挪动,并且告诉自己,不要跌倒,不要跌倒。路灯映在水面上,如一朵朵夕光里的云,不断变幻,仿佛在对他进行着诉说与宽慰。他走下街道,水漫至腰际,微风将波浪吹至更远处。他的双脚保持在地面上,磨蹭着前行,街上没有一个人,这个夜晚暂时只属于他,这并不多见。

树枝折落,浮在水面上,静止或者游荡,他振开双臂,维持着某种平衡,好像要从器械中间爬过去。他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嘴唇,以及身上拖着的那道生育后的疤痕,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何为记忆与苦痛。她在等他吗,可能也没有。而此刻,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更小心一点,全神贯注,如临大敌,与积水搏击,汗和雨将他浸透。

行过三个街区,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南侧走的话,便是那个女人的住所,虽然时隔多年,记忆模糊,但他仍有信心,可以找到那间旧屋。往北侧走的话,则是他自己的家。他有些犹豫,不知何去何从,风暴即将回归,时间所剩无几。夜空经过水面,一阵冷风袭来,像是一个悠长的口哨,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在水里撒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尿。

撰文:班宇

编辑:何瑫

运营编辑: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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