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卖碟的

2019-09-12 20:12
上海

2019年第158 篇中国人的故事

编辑 | 胖粒

封闭的小世界

我出生在北方一座以“古都”闻名的城市,高耸的城墙和吹不尽的黄土是它的代名词。

街对面是某朝皇帝的别院遗址,门前的路听起来有汉朝遗风。

而我却住在将所有历史的厚重和浪漫都隔绝在外、封闭而自足的单位家属院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操场、篮球场、小卖部、食堂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理发店。

爸妈和邻居都是单位同事,和爸妈一起出门的话,会一路被压着脑袋跟各种叔叔阿姨打招呼,有时候他们会就地聊起天来,留我无聊地在旁边踢地上的树叶。

院子里的各家不是“渊源颇深”就是知根知底,“那个XX当年为了装修的事情,闹过好多次,把你外婆气得够呛,我们和他们不怎么来往”,或者,“那个谁谁的二媳妇儿在银行工作,福利待遇特别好,有免费的羽毛球课,还会每个月发蛋糕券”。甚至连我们家偶尔回来的亲戚院子里都人人皆识,院子里的“关系”盘根错节,大家都暗自较着劲儿,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掀起了一场下海潮,潮水也打进了我们这个自成一片的小社会。

老爸小时候的玩伴胡叔叔,在广东打拼,偶尔回到家乡的时候会请我们家人一起吃饭。

“胡XX小时候就是爸爸的跟班!”老爸总是自豪地说道。于是胡叔叔打拼的故事,就伴随着他的历次来访一点点灌进我的耳朵里。

“他在广州倒卖光碟,一年挣了两千万……”

“胡XX觉得,不能让人家看扁了,直接在广州买了辆大奔。车牌号是……”

“他和人家XX所的做生意,他举着手指比划了个8,本来想着就是800万,结果人家直接说,8000万没问题。”

老爸总是津津乐道地不断地给我讲着胡叔叔奋斗史。

这一切,从胡叔叔请我们吃饭的馆子中也可窥见一二:刚开始是在离家不远的大排档里吃酸菜鱼,再后来在离家四五站路的酒家吃火锅,而当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已经是五星级酒店了。

那是我第一次进五星级大酒店,西装革履的酒店服务人员站在门口,酒店大堂灯火通明,老爸在进门前整了整他的衣服,我则新鲜地四处张望。

可当我们走进那间铺满华丽地毯的大房间,胡叔叔微微靠在沙发上,他不再像往年那样逗我玩,说话的样子也多了些稳重和自矜,像是有什么隔在我们中间。

老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渐渐地挂不住了,他有些坐立难安地扭动,说完话后不自觉地干笑。

我也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老爸在批发市场花9元给我买的粉红色塑料凉鞋,似乎也明白什么似的,徒劳地低头把脚往老爸身后藏了藏。

光怪陆离

那次会面之后,老爸就从之前各种小打小闹的生意中退了出来,办理了停薪留职,继而在市中心和平路音像城租了间铺子,一跃成为小店老板。

“争取一年装热水器,两年装电话,三年开新车。”,老爸这样说服着老妈。

九十年代初的音像城有点像后来的电脑城,一座四层的商城里挤满各种小铺子,多是一些卖VCD碟片和音响设备的,还有几家卖VCD机的。因为各家卖得东西都差不多,为了吸引客人,店家每天都会放一些最新的、最炫的东西出来。所以,每次进到音像城都有一种群魔乱舞的感觉,特别得吵。

但对幼时的我来说,那里更像是一座充满冒险机遇的乐园。

到了周末,我们一家也不再去公园或者游乐场了。而是老妈拖着我,去音像城帮老爸看铺子。

老妈和老爸看铺子,而我就在整个音像城乱跑着玩。音像城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大片多。那时候的好莱坞大片对这个大陆地区来说都是新鲜玩意儿。

我最喜欢的是隔壁的隔壁家,他们家主要卖好莱坞大片,我经常会和其他小朋友端着小板凳堵在人家门口看欧美大片。这个位子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老板不好意思赶人,老爸一抬头就能看到我。

《未来战士2》里施瓦辛格一只眼睛露出机器的成色,一只手举着大机枪,义无反顾跳进红色的熔浆里。《真实的谎言》里施瓦辛格在飞机上和人大打出手。《勇敢者的游戏》里冲出来的一群动物,还有在泥土地上一路狂奔直到腿部上戴的器械全部散掉的《阿甘正传》,都深深印在我年幼的心里。

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电影迷,或者说是小小电影迷。有一次,老爸在和人推销《勇敢者的游戏》的时候,我正坐在旁边吃饼干。“真的好看,这孩子都看得停不下来。”老爸指着我说道。“这才多大点娃,能看懂个啥?”那男人表示怀疑地说道。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不屑,于是愤怒地抬头瞪了他一眼。男人惊讶了一下,用方言说了一句:“这娃……”,赶紧接过片子走掉了。

没有大片看的时候,于是我常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对着墙角的一排摆着卡拉OK套装的架子发呆,常常幻想能有人来把这半个架子上的碟片都买走。

90年代初,刚开始流行唱卡拉OK,KTV却还未兴起。所以在家里置办一套VCD机,配上一套功放音响话筒,是很多有钱家庭的不二选择。与其相配套的是,这半个架子的流行音乐录像带的VCD套装。

老爸铺子里卖得最好的一款卡拉OK套装叫做《百乐门》。生意最好的时候,老爸一天能卖出去好几套。大多数时候,铺子一个月能挣2、3000块。对那时候还在拿死工资的大院人来说,相当于他们两三个月的收入了。

“这个是正版么?”有天快到关门的时候,一对看起来很正派的中年夫妻走了进来,指着卡拉OK套装问道。

“当然当然,现在最流行用这个唱歌的。这款百乐门套盒,里面的歌最全,你看看,这一张碟十首歌,一共10张碟,100首,只要300块。”老爸娴熟地接过话来。

两人接过套装的套盒,看着背面的歌单窃窃私语,那中年女子频频点头。

“我们是给单位买的,千万不能是盗版的。”中年男子说道。

“这里面的MV都是正经的MV吧?不会有什么泳装女子吧?“中年女子像是闻到什么难闻的气味一般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可是正经单位的。”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老爸信誓旦旦地点头,看到他们仍然面露豫色,马上接口道:“这马上就要关门了,要不给您便宜点,两套500?”

男子明显有点心动,看了女伴一眼,接口道:“就一套吧,一套250。给我开个发票。”

“行。既然是给单位买的,250怪不好听,给您写个260。”老爸老油条似地自说自话,准备写发票。

“哎哎哎,有啥不好听!”男子着急地叫道。“就250!”说完眼神一瞪,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像学校的教导主任。

老爸呵呵一笑,“成成成。”

抵触与接纳

小卖部是院子的八卦聚集地,我每次买了新衣服总会去那边溜一圈,确保院子里的小伙伴都知道我买了新衣服。

渐渐地,我就不爱去了。老妈打趣地问我,“怎么今天不去和小朋友玩?”,我只是摇摇头,说不出为什么。

可即便我下意识地躲避,还是有天被人堵在了路上。

胖墩墩的男孩用手指戳着我:“我知道你爸,是个卖黄碟的。”

我的头皮猛地炸开:“才不是!”

手里的冰棍在炙热的阳光下渐渐地化了。

“就是就是!”男孩旁边的孩子们也跟着大声地起着哄。

“没有没有!”我歇斯底里地摇着头拼命否认,没人听到我的声音,甚至连不懂事的孩子也在旁边兴奋地跟着起哄。

我见没人听我解释,于是愤怒地将冰棍摔在胖男孩的身上。

“你敢打我!”胖男孩一抹脸上的冰激凌,就追着要打我。和他一起的男孩也跟看热闹一样,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起我了,所有人都觉得很有趣。

为了甩脱他们,我拼命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妈妈指着我的衣服上的冰棍儿印记,“刚给你买的衣服,这怎么洗得掉……”话还没说完,我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我才发现卖碟片的老爸在我们那个封闭的、守旧的院子里,是一个异类。别人的父亲是科长、处长和局长,而我的父亲是个卖碟的。

我不再和院子里其他孩子一起玩,老妈周末去给老爸送饭的时候再叫我一起,我都不愿意去。

“带你去吃你最喜欢吃的干煸肉丝?”老妈采取了怀柔的策略。

“不想吃!”我梗着脖子拒绝道。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眼见怀柔失败,老妈一股火气冒了起来。

我依然梗着脑袋,“我不去。”老妈只能作罢,把我放在外婆家。

我这种别扭的态度,一直到《泰坦尼克号》横空出世才得到缓解。

《泰坦尼克号》和后来的《阿凡达》一样,几乎可称为万人空巷的盛况。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电影院不够普及,整个X城只有三家电影院,一般都是有点关系的人拿的招待票才会去的,票价在普通老百姓眼里也算是奢侈的。《泰坦尼克号》出来没多久,老爸的铺子里就上了货。

作为院子里唯一有影碟机的地方,好久不和妈妈聊天的阿姨,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个听说很好看的什么什么号,你们家有么?”

“泰坦尼克号?有啊,XX拿回家我们看过了。”老妈耿直地点点头。

“看过了啊……”阿姨有点失望。

“明天周末打算再看一次,要不要一起看啊?”妈妈热情地邀请她。

“哦,可以。”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客气了一下,“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啊,XX也要去店里看铺。到时候可以问问XX要不要一起看……”

第二天我从外婆家回来,就看到5个阿姨挤在我家的卧室里,伸着脑袋盯着屏幕看。

院子里的小伙伴再也没有对着我说,老爸是个卖黄碟的了。

另一家铺子

等我上到小学4年级的时候,卡拉OK不再流行,家家户户都配了VCD机,老爸在家附近物色了一间铺子,改行做了VCD租赁。

家里的热水器和电话早就装了,买车的事情渐渐也不再提了。爸爸提起胡叔叔的次数越来越少,隐约听说他开了公司,娶了个20多岁的空姐,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换了铺子后的老爸也不再一大早去看铺子了,“早上哪有人来租碟的。”于是心安理得睡到日上三竿。

钱没挣多少,老爸突然决定装修一下铺子。

“铺子又不旧,为什么要装修?你这个租赁合同只签了3年而已啊。”老妈很是不理解。

“增加点档次!”老爸大手一挥,皱着眉不让老妈继续说,“你懂什么……”

挣到的那点钱都用来装修了铺子了。

店里的生意变成了200块押金,每次租一张碟5元钱的会员制。

随着功课加重,我去店里的时间更少了。偶尔老妈拉我去陪老爸,也只是干坐着,发发呆。店里的生意,也不咸不淡,挣的钱也再也没有比大院人多。

“要不你回来上班吧?”老妈有时候会试探地问老爸。

“朝九晚五还要看人脸色?不回。”老爸一口拒绝。

有时候店里没生意,老爸就坐在位子上一遍遍写自己的名字或者自己的诗,写得龙飞凤舞,美其名曰是练字。有时老爸还自我陶醉摇头晃脑地念着他的诗,他不仅自己念,还会把我抱到柜台的高凳子上,让我抄写他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深台锁二乔。”

刚开始其乐融融,直到他觉得我的字写得不好,或者写错了,怒气渐渐深重。

“写得不好,撕了重写!”

“这个字都写不对么!撕了!”

“撕!”

后来他根本不再说话,直接上手来撕我的本子。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可是那时候我根本不敢哭。

“我就不信你还写不好了,重写!”

撕掉半个本子后,我终于写完了他那首诗。而后遗症是,很多年后,当我真正的学到《赤壁》这首诗的时候,我花了很多功夫去记那句“铜雀春深锁二乔。”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写成了“铜雀深台锁二乔。”也终于知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是李清照的诗。

老爸说,这是为了教会我一个道理:“有的时候,快反而是个慢。”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从未忘记。

关门大吉

六年级的某个晚上,老爸突然把我从被窝里抓起来,我抓着衣角很慌张地问他:“怎么了?我妈呢?”

老爸没有回答我,径直去敲了隔壁邻居的门。

“把我女儿放你们家一晚上。”说完老爸行色匆匆地走了。

我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第二天我们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不管,这样的日子我不要再过了。”老妈愤怒地说道。

“确实管得越来越严了。最多把店里的负责人名字改成我的。”老爸摸摸鼻子随口说。

“现在不是名字是谁的问题!你去警局赎我和我去警局赎你有什么区别么?”老妈明显压着火气,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回你房间去。”

我慢慢地往房间走,竖着的耳朵并没有放下。

“那你想怎么样?”老爸的口气也变得没那么轻松。

"把铺子关了,你回来上班!“老妈说的斩钉截铁,明显想了很久。

“这多没面子,让人以为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老爸明显不乐意。

“是你面子重要,还是我们一家人重要,我不能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你知道我昨晚一个人在警察局的房间里是什么心情么……”老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老爸没有说话。

我再出去的时候,老爸蹲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我们班有个男生说你是卖黄碟的……”我蹲在他旁边,突然开口道。

老爸的眼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别听那孩子胡说,警察最近在查盗版,怀疑我们有盗版而已。”

我:“哦。”

“他们没欺负你吧?”老爸突然想意识到什么似的说道。

“没有。”我低着头说。

老爸揉了揉我的脑袋,扔掉了烟。“回去吧,带你去吃冰激凌。”

“好耶!”我开心地跳了起来。

店铺最终关掉了,老爸又变成了朝九晚五的大院人,闲来无事就下下围棋。而胡叔叔故事就停留在成为上市公司董事长的那一天,后面的故事爸爸再也没有讲起,甚至也不需要他再讲,胡叔叔已经变成了一个能被百度出来的人物。

终将远行

等到我考研的时候,老妈说:“考不上就回院子来上班。你看琪琪也过的很好。”

老爸说:“还是好好考,不行再考一年。”

这么多年后我才明白,老爸像是被困在浅海的小鱼,对自己所在的地方深恶痛绝,走出来却发现自己没法面对这大海里的滔天巨浪,只能退回原地,一点点看着远行的伙伴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于是,那个走出大院的梦,便留在了我身上。

阅读原文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