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亲笔书信看真实的坂本龙马

[日]矶田道史 著 沈艺 译
2019-09-12 16:19

有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思考,为什么直到今日,坂本龙马的形象依旧如此生动地浮现在人们的眼前?那时,我正为了寻找古文书而周游日本各地,拜访往昔担任过庄屋等职位的古老家族,请他们拿出深藏在仓库中的古文书让我看看,然后又前往下一户人家。就在这种不知何时结束的“寻史之旅”中,我思考着“龙马究竟所谓何人”的问题。

然而,就在某一天某个老房子的陈旧仓库中,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据传这个家族是“真田幸村(信繁)的子孙”,他们的古老庭院里生长着已有四百年历史的苍郁古树。在江户时代,这个家族代代都是庄屋;明治维新以后,其家主曾进入内务省工作,并担任过某县的县令。这个家族拥有丰富的书画、典籍、什器藏品,尤其是挂轴书画中佳品甚多,而令人惊讶的是,长期以来下落不明的吉田松阴的亲笔书信等物竟然也出现在这里,被保存在被称为“二重箱”的木盒中。就在这个可谓宝库的仓库里,突然映入眼帘的是写有“坂本龙马先生书状”几个字的桐木盒。我兴奋地想着这或许是一大发现,于是向仓库管理员询问:“是否方便让我看一看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即使是在平成时期,这个家里仍然还有专人担任被叫作“藏番人”的仓库管理员一职,这不禁让人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

我打开卷轴一看,里面果然是署名为“龙马”的书信。当时还是个学生的我,并不能判断这书信究竟是写本还是抄本;但我当时就非常明确地知道,书信的内容十分生动有趣。龙马这个人写的书信总是充满了跃动感和临场感,这才使得后世的小说家能够想象并再现其生时英姿。

坂本龙马

龙马的魅力在历史小说和大河剧中都有所体现,他被描绘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有着普通人的气息。这些小说和电视剧之所以能够制作出这样的龙马形象,必然是因为现在留存的基础史料就充满了人情味。正是因为龙马写的书信是如此具有个性且十分有趣,他的人格魅力才能毫无保留地传诸后世,从而使龙马在今日具有如此之高的人气。所以我认为,要想了解龙马其人其事,必须首先从“龙马的书信”入手。

不读书信,难以言龙马

很少有历史人物能像龙马这般被今人不断论述,因此,关于龙马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不同的龙马形象。然而,现在的龙马形象是不是过于受到小说的影响了呢?只有抱着虚心坦诚的心态去阅读一手史料,即龙马亲笔所写的书信,才能够接近真正的龙马形象,但我发现至今这种知识性的工作还做得太少。我认为,作为探究历史的方法,仔细阅读历史人物本人所写之文字是第一位的。过去的人们强烈地意识到书信是可以留存于后世之物,在没有照片的时代,书信就是其人其事的纪念品。它并非读完后随手可弃的东西,而是被认为根据情况甚至可以装裱成卷轴供人鉴赏、公之于众的。因此,在前近代的书信中,也不时有一些信件故意写着客套话、谎言及希望留存于后世的史实。

不过,只有龙马的书信坦率得惊人,最贴切地展现了他当时的心情。前近代的人们惯于将情感和想法寄托于汉诗或和歌中,而其书信则大多平实淡然。然而,龙马却与众不同,他将情感与想法直接灌输到书信中,从这一点来看,他或许与近代的人更加类似。他在写给其姐坂本乙女和友人们的信件中吐露心声,也在书信中展现自己的思想。虽然龙马并未留下任何著述,但是其思想都通过书信留存下来。要想了解龙马的思想,就只能阅读其书信。龙马的性格是怎样的,龙马的女性观如何,以及龙马是武力倒幕主义者还是和平主义者,抑或是和战两者兼有考虑的?当我们仔细阅读了龙马的书信后,这些龙马的鲜活姿态就会逐渐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下面我就从宫地佐一郎的《龙马的书信》(『龍馬の手紙』,講談社学術文庫)中收录的现存于世的一百三十九封书信中选取十五封,根据时间顺序依次讨论。我希望龙马的书信能够带我们走近龙马本人,因为只有通过亲笔书信,我们才能看到真实的龙马形象。

因执行黑船警备任务而得意洋洋

现存最早的龙马书信是他于嘉永六年(1853)九月二十三日写给老家父亲的。龙马从籍籍无名的青少年时期开始就留下了书信,想必是因为龙马的书信内容有趣,家人都将其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了吧。在龙马离开土佐半年后,佩里于六月乘船来到浦贺,江户正陷入外交危机之中。正在剑术修行途中的龙马因“临时御用”而成为土佐藩士的一员,被派遣去执行黑船警备任务,他因此洋洋得意。他写道:“异国船只既已前来,可知战事将近。届时将夺取异国人之首级后归国。”此时的龙马正处于孩童般鲁莽勇敢的阶段,只想着挥刀斩下异国人的首级,这体现了幕末朴素的攘夷主义。

虽然我们知道龙马有着“爱讲豪言壮语的性格”,但由此可见,他在十九岁时就已经形成这样的性格了。他想要成就一番无人能及的大事业,并因此而向世人夸耀。这种性格贯穿他的一生,也体现在他的书信中,可见龙马是不折不扣的豪爽乐观之人。一方面,龙马胸无阴霾,痛快爽朗;但另一方面,根据龙马死后其友人的大多描述来看,龙马虽看似粗暴,却实则细腻优雅、善解人意。爽快与细腻并存,这或许就是龙马深受喜爱的原因吧。在此顺便提一下,龙马在这封信中还感谢家里送钱来,并写到“比起其他更有助益”,也就是说,比起送一些没用的东西过来,送现金来是最好不过的了。从这一点来看,龙马与其父的关系和当代的父子关系非常相似。

毫无根据但就是自信满满

龙马这个单纯的“攘夷少年”到了快三十岁时形成了自己比较稳固的思想。他在二十八岁那年脱藩,时惟文久二年(1862)三月。在那一年,龙马遇见了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松平春岳和胜海舟。翌年文久三年(1863)三月二十日,龙马给其姐乙女写了一封在后世十分有名的书信,在这封信中他提到了胜海舟的事情。另外,他还在信中写道:“运气不佳之人会仅仅因为出浴时擦伤了睾丸而死。”他居然堂而皇之地提到了“睾丸”这个词,真不愧是龙马!他轻而易举地将人们认为不可能的常识抛到九霄云外,这就是龙马之所以成为龙马的缘由所在。他接下来写道:“而我这样的人呢,是运气上佳之人,往往能够死里逃生。”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运气很好,即使想死也死不掉。这里就体现出龙马最大的长处,但这同时也是他的短处。他过于相信自己很幸运,所以唯独自己一人能够死里逃生。其结果就是,他一生中遭遇了无数次危险,虽然多次险象环生,但最后还是难逃一死。不过,经常毫无根据地确信自己不会死的这种自信心态不是龙马一人所独有,而是很多活跃于幕末维新时期的人物所共有的特征。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伊藤博文,他们都是自信满满之人。至于高杉晋作和大隈重信等人的自我意识则已膨胀到令人生厌的地步,简直可谓极端自负的化身了。没有自信的人是无法改变世界的,不管是夸大也好,毫无根据也罢,正因有了自信,这些人才得以改变日本这个国家。

不管怎样,龙马在这封书信中称赞胜海舟(麟太郎)是“日本第一人物”,并且为自己能够成为他的弟子而感到自豪。可以说,这封书信正是写成于脱藩后的龙马明确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的那个瞬间。龙马自十九岁来到江户以来,竭尽全力地学习剑术和炮术,最后终于邂逅了自己确信值得为其付出未来之物,那就是胜海舟教给他的“海军”。被海军之梦点燃的龙马宣称,四十岁之前没有回到土佐的打算。

顺便提及的是,虽然龙马在书信中写到“为了国家为了天下”而竭尽所能,但我们很难感觉到此时的他持有倒幕思想。说到文久年间,即使这一时期的事态没有发展到倒幕的程度,但反幕府运动的声势也已十分高涨,而龙马却相信日本的未来无论如何都在于海军,这一梦想在他追随胜海舟期间不断壮大。龙马准确理解了海军的本质:虽然一提到海军,就会立刻给人以使用大炮狂轰滥炸的印象,但这只不过是一种肤浅的理解,海军的另一大威力在于通过推进贸易为国家带来巨大的利益。在与胜海舟邂逅以后,龙马将“海军=商船舰队=富国强兵”这一远超当时日本人之认识的思想牢记于心。在这一阶段,龙马还期待着幕府能够进行海军军官的培训。此时的龙马或许还没有形成那种“今日就让日本焕然一新”的政治性或者说革命家般的思想。

这封书信的结尾再次展现了龙马的独特之处。龙马是个极为殷勤且喜欢向人炫耀的人,因此,不知是为了让更多的邻里乡亲知道自己成了“日本第一人物胜麟太郎”的弟子,还是为了让前面提到的“睾丸”的梗被更多人读到,他居然在结尾处写道,请将这封书信“在乙女和与您交往的人,以及其他让您放心的人之间传阅”。

与昔日的女友进行比较

在这一过程中,龙马认识了一位女性,她就是北辰一刀流千叶定吉道场的千金——千叶佐那。龙马此时正在这个道场学习剑术,他在文久三年(1863)八月十四日写给乙女的书信中详细介绍了佐那的情况:佐那以前与姐姐一样名为乙女,今年二十六岁,会骑马,善剑术,能使长刀,力胜寻常男子,等等。龙马一旦有了喜欢的女性,就会在给姐姐的信中事无巨细地汇报相关情况,因此我们今天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龙马的女性观——他喜欢强于男子且非常勇敢的女子,最好是话不太多,而且正如他写到的“擅演十三弦(琴)”那样时不时弹弹琴展现女性魅力的人。虽然这么多要求让人不免觉得他有点太厚脸皮了。

龙马甚至还将佐那与其初恋对象平井加尾进行容貌上的比较。他十分诚实地说佐那“在姿色身段上略胜平井”,最后还提到“她可以说是现在的平井”,即这位女性对于现在的龙马来说就如同当年让他痴迷的平井加尾一般。从这样的行文来看,龙马即使是对于坠入爱河的自己也分析得十分透彻,他的这种说法让人明白他对于这位女性只是一时的迷恋。或许龙马就是这样一个为了国家大事而四处奔走的男人,不会为了爱情而活着。在这一点上,木户孝允和久坂玄瑞有所不同,他们都是认真恋爱、认真革命的浪漫主义者;而龙马或许是因好奇心强且十分害羞,不会为了某一个女性而沉迷。

坂本龙马,摄于1867年

木户孝允的担心

纵观幕末史可知,庆应元年以前与庆应二年以后的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龙马的人生也在这一时期发生了巨变。我们姑且可以把龙马的人生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土佐时期;第二阶段是他在江户修行剑术时期;第三阶段是他脱藩后与胜海舟相遇,顿悟海军之重要性,建立龟山社中的时期;第四阶段也是最重要的阶段,是自庆应二年至龙马去世的最后两年。这最后两年是龙马最具革命热情之时,他不惜与幕府同归于尽,也要改变日本的体制。龙马刚好在进入第四阶段时写的书信就是庆应二年(1866)二月六日给木户孝允的书信。一月二十一日,所谓的“萨长同盟”在龙马的居中斡旋下成立,两天后的夜晚,龙马与三吉慎藏两人在伏见寺田屋遭到伏见奉行所约百名捕役的袭击。这封书信就简单记叙了当时的情况。龙马写道,“以高杉赠送之手枪回击,射中一人”,描绘了激烈打斗的场景。收到信件的木户孝允在表示慰问的回信中写到自己听闻此事后感到刺骨的寒意,并从心底为其担忧,嘱咐他现在的世道不容大意,一定要小心谨慎。然而,龙马不顾木户孝允和同伴的担心,直到最后都过着一种毫无根据却自信满满且毫无防备的生活。本来,龙马最应该通知木户孝允的事情并不是他如何使用手枪与敌人大战,而是更重要的情报,即寺田屋内有关萨长同盟的文件很有可能落入了伏见奉行所即幕府手中。因此,他本应该在给木户孝允的书信中告知他有什么文件被幕府的伏见奉行所没收,从而落入敌手了,但在他给木户孝允的书信中丝毫看不见类似的内容。

在写了这封书信的一个月左右之后,也就是庆应二年三月,龙马又写了一封致“幕阁要人”(根据宫地佐一郎的推断)的书信。在这封书信中,龙马写道:“当时令人遗憾之事乃伏水(见)取得了浪人遗失之文件。”可见龙马从寺田屋死里逃生之时,被没收了重要文件,其中或许就有关于萨长同盟的文书,但也一起被幕府的伏见奉行所没收了。

无论如何,寺田屋事件发生在萨长同盟成立后的第三天绝不是偶然。即使在幕末时期,幕府对于国民的监视能力依然强大,这或许也是幕府唯一厉害的地方了吧。幕府确实看清了龙马的动向,知道他正试图将同为反幕府势力的萨长两藩联合起来。根据从寺田屋等事件中没收的资料,幕府内的有识之人认识到这个叫作龙马的可怕男子就是反幕府势力的粘合剂。这一点与其后龙马的命运休戚相关。

龙马被袭击的原因

另外还有一封同样有关寺田屋事件的书信,即落款为“庆应二年十二月四日致坂本权平等”的信件。这封信长度惊人,向龙马的家人汇报了寺田屋遇袭一事,并将其描述得犹如电影中战斗高潮场景一般。除了龙马,还没有其他任何从幕府的袭击中逃生的人在书信中如此详细地记叙了遇袭事件,这或许可以说是日本史上遭遇恐怖袭击的当事人留下的亲身体验记了吧。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封信里写了“龙马被袭击的原因”。龙马告诉自己的家人,是幕府大目付向伏见奉行所下达了杀害自己的命令:“坂本龙马虽不偷不抢,然其存在有损德川家之利益,必杀之而后快。其缘由乃(龙马)在幕府之敌长州萨州间居中往来。”

暗杀龙马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目前仍然未有定论,而且时不时还有人提出“龙马想要放幕府一马,故受到阻碍的萨摩将其杀死”的观点。不过,总的来看,“龙马的存在有损德川家之利益”这一点或许就是他不得不死的理由吧。龙马本人也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向其家人进行了说明。

更何况此时的龙马尚处于“在幕府之敌长州萨州间居中往来”的阶段,但在庆长三年秋冬季节,也就是龙马遇袭之前,他已经开始积极推动土佐与萨摩的结盟了。从幕府一方来看,龙马对于亲幕府的土佐都加强了攻势,再不能如此放任他自由活动了。因此,幕府走上了逮捕龙马,以至于将其杀害的道路。如果我们冷静客观地阅读龙马的书信,就不难发现这样的想法对幕府一方而言再自然不过。恐怕龙马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也认识到这就是自己遇害的原因吧。当然,对于这个结论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只是我认为,龙马自己感受到的东西,也就是从龙马的书信中可以窥见的内容,或许令人意外且更加单纯地接近事实真相吧。

龙马的书信具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那就是他喜欢向家人毫无保留地讲述政治活动的内容和自己知道的各种内幕等。这封信就是典型的例子。我想龙马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把所思所想全部说出来心里就不舒服。这种爱聊天的性格与其遭到暗杀有极大的关系。因为他总是在书信中讲述自己现处何地在做何事,所以关于其藏身之所等信息很快就会泄露出去。

龙马之所以拥有超乎常人的向心力,能够成功进行多次大胆的周旋交涉,肯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光明正大、爽快明朗、毫不设防、坦率真实的性格。然而,一个人最大的优点往往也是其最大的缺点,最终也正是龙马的长处让自己丢了性命。

本文摘录自《龙马史》,[日]矶田道史 著,沈艺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熊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