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写《狐鬼启示录》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一个心结

2019-09-11 10:18
北京

《狐鬼启示录》是一本闲书,完成了自己一个心结

这套《聊斋》是我1982年初买的,字很小,每本才八毛多,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书已经很旧了。我不断地淘汰其他书,但就是这套书,我每次拿起来想一想,最终还是把它保留在那了。以前《聊斋》里的故事我都零散地看过,在写这本《狐鬼启示录》之前,我心里也是有个愿望,想重读一下《聊斋》,看看有没有什么体会,后来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重读这套书。

我没有经历过读童书的阶段。当时家里孩子多,父亲工资也不高,家里也没想过给孩子买童书。不像现在,无论农村、县镇还是城市,只要孩子想买童书,家长都会给买。

我最初的“文化启蒙”是听母亲讲故事,《聊斋》里的故事、《包公》的故事等。我印象中,叫《钓金龟》的故事是中国传统戏剧中的一出,是讲孝行的。母亲有两个孩子,哥哥和弟弟分家,哥哥不愿意给瞎眼的老母亲养老,于是弟弟和老母亲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很穷。有一次弟弟去钓鱼,钓上来一个金龟。金龟放到米缸里,米长满了;放到衣柜里,衣服变多了;放到钱盒里,钱也会多起来。因此,弟弟和母亲的日子变得好了起来,哥哥嫂子便起了嫉妒心。当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就请弟弟吃饭,然后把弟弟害死了……小时候的我听这个故事觉得好难过,我想我将来绝不会做那样的哥哥。这也是受到了一种教育。

我在写读《聊斋》体会的时候,总觉得是欠了我买的这套书的一份读后感,没想到后来一写就写得多了一些,重读的时候确实也感觉到了文言文精准的魅力。比如我们谈“跪”字,通常说的跪是双膝着地,有时要垂头,甚至还要俯腰,我们直觉里大多数的跪都是这样。但有时候有另外的状态,比如虽然跪了,但心里不服,因此跪下去依然挺直腰板、抬头、目光直视着谁……这是一串现代文字。而这种状态的“跪”就可以用另一个代替,“足字旁”加“忌”,“长跪”变成了“长跽”,就两个字,状态就出来了。虽跪但是挺直着腰板、昂着头、目视着对方,姿态是跪的姿态,但是身体语言呈现的是不认输、不屈服。所以文言文确实有它精准的魅力。

说到文言文的魅力,我觉得谁读《聊斋》读3页而不用查字典,那么就可以说他在文言文上的功力应该就是非常厉害的。现在大学里的中文系老师,我看都未必有谁能读三页而不用查字典。因为很多文言文的字在白话文的进程中,基本就成了夹在字典和辞海的字页中而几乎不被使用,但是在《聊斋》里用的话还是会感觉到它的魅力。所以,《狐鬼启示录》的成书应该说是一本闲书,我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结。

现代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不要以功利的目的读书

读书这件事,我是主张读闲书的,因为读闲书也是一种放松。有些书就是让人放松的,它里面会有些知识点和趣味性,另外也有一些读书人的见解和思想。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读书的文章,我是反对那种以特别功利的目的去读书的。就像你炒菜可以看菜谱,不会养花可以查手机,读书这件事跟我们的关系应该是日常的关系,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关系。

我是一个读闲书的人,我不只读小说,甚至从40岁之后我读的闲书比小说要多得多,这有什么好处呢?第一,我补上了文学家可能是科盲的短板;第二,我可以跟经济学家谈经济。我读的闲书,任何国家的,尤其是欧洲和美国几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史,我都可以和经济学家探讨。关于法律,我也可以和他们谈。我还可以和学哲学的人谈哲学。这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兴趣,当你在旅行的时候,如果坐在列车对面的人是搞法律的,你不会跟他没有话可说,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说话,这样的交谈之后我们的知识会又丰富一些。所以,我是主张读闲书的,闲书不闲。

还有一点,我们中国人,包括我们的家长,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硕士生、博士生,毕业之后成了爸爸妈妈,对于读书这件事情会有误区。我们自己有了孩子后,会承认读书对人有好处,因此要自己的孩子也要读书,别人的孩子读什么书,我的孩子一定也要读;别人的孩子没读过的,据说对孩子有好处的也要买来读。我们在给孩子买书让他们读的时候,意识里是想这些书能使孩子变聪明,聪明的意思又是能使孩子的智商提高,智商提高的意思是使孩子在小学到高中的考试中优于别人,最后还是一个极功利的想法。我为什么要谈这点呢?我们说阅读史和心灵发育史有着一定的关系,比如有些受过大学教育的家长会问“我的孩子为什么要看这个?我的孩子为什么要看跟心灵有关的书?我的孩子心灵没有问题,我也不担心有问题,我们家基因很正常,我现在在意的是他的智商”。我们真的是功利到这样的一种程度了。国外不一样,国外大多数的母亲们很在意的是心灵,或者是健康的、阳光的性格。他们知道这叫人生的底色,这一点如果没有“涂”好那太对不起孩子了,将来孩子无论有了什么样的学历,他可能都会在这一点上摔跟头。

最不喜欢《聊斋》里的《画皮》

我记得我小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叔叔是收废品的,他在“文革”中收了不少书,他最喜欢看《七侠五义》《大八义》《小八义》《杨家传》《包公传》,严格来说那些书我还不是太读得进去的。我们的四大名著,男孩子最初一定喜欢看《水浒》,我看片段可以,但是后来看小说有些情节导致我就不喜欢《水浒》了。我不喜欢《水浒》中那些所谓的梁山好汉对于女性的态度,他们在伤害女性时那种行为方式是残暴的,比如《武松杀嫂》,方式是我不能接受的,小说里写的是“扶于柱上”,还要喷一口凉水,一刀剖胸,刀衔在口中,扒开胸脯取出心……我读了之后觉得武松在我这里的英雄形象一落几丈。你可以这样打虎,甚至打虎也不必这样。中国的名著怎么会是这样的?我甚至在想,当时清朝曾经禁它,恐怕也是有一定的考虑。这个对年轻人的影响,我觉得绝不是正面的。

我喜欢看《西游记》,《红楼梦》我也不太喜欢看,因为男孩子不太喜欢看那种磨磨叽叽爱来爱过去的故事。我喜欢看《三国》中的一些片断,比如赵子龙。我觉得《白蛇传》好厉害,这是人类想象力处在最上端的一颗珠子。为什么呢?因为他把地球上最恐怖的一种爬行动物——蛇,那么大的蟒蛇,而且两条,都想象成了美蜥和巨蚺。白娘子几乎被塑造成中国的爱神,我认为只有她能担得起爱神。她跟法海决斗时自知不能战胜,但是为了爱情也要决一死战。因此,这里有着一种像希腊英雄那样的悲剧,她是为了维护爱情。所以,把这种想象力和那样的一种爬行动物连在一起,我觉得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文学现象。还有《宝莲灯》,二郎神的妹妹爱上了途径华山的书生,结婚之后,二郎神代表神界的纪律要兴师问罪,杀死他们的孩子,因为他是孽种。这个时候母亲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因此妹妹跟哥哥二郎神展开了一场华山大战,杀得天昏地暗。后来妹妹被封在华山的山洞里,又有了后面的《劈山救母》。

《聊斋》中的故事,我最不喜欢的是《画皮》。《画皮》对于男青年的教育就是:你们看女性别只以貌取人,她可能是厉鬼变成的。而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习惯了以貌取人,我们觉得女生如果形象可爱的话,总是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另外,我觉得好男儿是不用别人这样警告自己的。

我喜欢《聊斋》里面的《王六郎》,非常喜欢。一个打渔的在河边饮酒垂钓,饮酒之前总是要向江中“洒水”,因为有人落水,水中一定有溺死鬼,“洒水”的意思是让我们一起来饮酒吧。有一天一个少年王六郎出现了,两个人坐在河边饮酒,也不问什么,于是两个人成了酒友。王六郎有时候还到上游帮渔夫往下游赶鱼,让他钓更多的鱼。

有一天,王六郎说,明日以后我们就再难相见了,我因为饮酒溺水,明天就要托生了。渔夫想到托生是好事儿,劝他不要太悲伤。两个人喝了最后一杯酒后,依依惜别。第二天,渔夫怀着好奇的心去看,因为托生首先得有人溺水。他发现是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母子进入河的时候总是被浪吹上来,死不了……母亲很郁闷也很困惑,最后抱着孩子走了。再过一天,王六郎又来了,渔夫问他昨天是怎么回事。王六郎说,昨天应该是一命死一命生,而那是两命,她还有个孩子,我不能以两命死来换我一命生,这是不公平的。我觉得一个少年鬼有这种境界,我真的很感动。渔夫问那怎么办呢?下次呢?王六郎说下次不知道,可能百年、可能千年、也可能永不托生了。我觉得这少年的境界至少是很美好的。两个人成为了朋友,又过了一段时间,王六郎说我还是走吧,神界让我当城隍。然后他就成了那方的神。后来他给渔夫托梦说,以后想我就去看我。渔夫还真想了,他不远千里走到那去看王六郎,发现老百姓还真信那神,关键那个神托梦给当地人说我的朋友要来了,你们要好好款待,他家里生活不富裕,走的时候你们多少给点资助。因为这个地方的富人生活水平比较高,因此这位渔夫在拜塑像时还谈到说,看到你能造福一方我很欣慰,咱俩是朋友,你以后永远要成为好的城隍。他回去后,两个人经常在梦里还有交集,他走的时候,羊角风随行他十余里。

文章整理自《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新书发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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