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新青年

2019-09-10 15:07
上海

1

在广州这个有着1404.35万常驻人口的中国超一线城市,仅有农业生产经营者56.75万,拖拉机7469台,水稻插秧机86台。农业仍是当今世界的第一大产业,但在中国,劳动力成本的增加,科技与机械的严重不足,造成了农业生产的高成本。2019年1月17日,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接受了国内多家媒体的采访。他提到“中国无人驾驶可以从拖拉机做起”,一台24小时不停耕作、不怕蚊子、风雨和高山的拖拉机,是中国在无人驾驶技术上“弯道超车”的机会。其实,这也是中国农业的机会。

早在2005年,联合国粮食与农业组织就评定了首批5个“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这释放出一个与以往不同的信号——“落后”不一定挨打了,也给传统生态农区的人们带来了一线生机。可是,在经历了五六十年的大干快干后,中国的耕田已逐渐丧失活力,人也相继从家乡出走,打定主意要在城市扎根。

天平从农村倾向城市,农民转变身份,成为了城市建设蚂蚁军团中的一员。为能更迅速地参与竞争,小生命在诞生伊始,就被父辈带离了土地。时至今日,年轻人所过的生活,农村与城市已无区别,他们用手里的钱购买食品、服装和服务,对种地这件事,越来越陌生。大浪前,人回乡,莫过于逆水行舟。

沃土工坊距广东省5A景区长隆欢乐世界不到5公里,但没有那边喧嚣热闹。在大时代的浪潮里,它帮助小农售卖生态产品,有初级农产品,也有加工食品,但包装朴素,是无足轻重的水花。

我是第三次到访沃土工坊。店里多了个书柜,码着与生态、生活有关的书籍。货架上的产品,一部分贴着沃土的牌子,还有些保持着原有的土里土气的包装。马路对面靠墙的空地,种着绿叶菜。一只马蜂痴缠着绿叶,调慢了广东的时钟。在店内等候沃土学校学员时,我买了金桔,打算在车上吃,还以半价入手了一个稻壳做的便当盒。

同学们在“沃土工坊”牌坊下合完影,上了23座的小巴。2018年12月3日,我与学员在广州会和,一道前往从化、惠州的农场,最后抵达中山旗溪的沃土南方大本营。他们从北京的沃土学校一路向南游学,途经河南驻马店、安徽黄山、江西宜春,历时13天终于进入广东省境内。

由于我是半路加入,还没来得及与大家认识,就自顾自上车了。司机后排的黄金位,垒放着行李,从北方零下的地区来到南方,箱内还躺着羽绒服和待洗的衣物。我插空坐在了副驾驶位后的独座上,前面是一位扎辫子的男士,穿着夹克,戴着手串,踩着马丁靴。大家称呼他为“天天”。前三日,我几乎没和他说话,因为到银林农场和田园邦两个地方,他都因饭菜的问题,没怎么露面。

2小时车程,师傅嚼着橄榄,播着粤语老歌。大部分时候同学们在打瞌睡,放到少数快歌时,他们会跟唱。天刚微微黑,车子拐进了村道。“走错了吧?”鹏辉问。他是冬季游学的插班生,从福建来。压在他瘦弱肩膀上的帆布袋,装着小农产的各种零食,里面有他主动请我吃的蓝莓干。“我来过好几次啦!”师傅说。小巴像钻进了走不通的巷道,路只有一条,两边都是农田,但经过银林小学和村委会后,再往北开两三百米,就到银林生态农场了。

第一夜,我们在银林农场旁的招待所歇脚。我与学员丽凤、璨璨住一标间,她俩挤一张床。丽凤在山东一所华德福幼儿园任教。华德福学校对食物的要求高,主张用生物动力农法种植合乎自然的食材。为了让孩子吃到健康的食物,也为了给学校创收,她向校长主动请缨,来到了沃土学校。璨璨是年龄次小的学员,比98年的男生海豚大一点。她戴着圆框眼镜,身材丰满白皙,讲话却自带幽默感。她是艺术生,在大学里学画,近一年却投向了自然的怀抱。她告诉我,还是在现实中创造更有满足感。毕业后,璨璨打算留在沃土农耕学校。海豚因招生简章中“我们的学校什么都教,就是不教生活本身。”这句话,来到了沃土学校。他在发来的随笔中,如下记录了自己这一年的心路历程:

“当高中老师在台上鼓励大家,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赚钱时,我就在台下审视当下的生活,思索存在的意义,还有我想要的生活。于是几经周折,我辍学并踏上了去成都寻找‘诗与远方’的火车,最终在一家运营自然教育的农场开始了工作。从物质层面我似乎已经达到了‘一屋一院一块田,有山有水桃花源’的田园生活,但精神层面,生命状态并没有得到满足。虽然每天都在自然状态下,但感受不到一棵竹子、一朵花的美。

在填写报名申请表时,我写在前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希望可以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并乐在其中’。时隔一年再来看,我不仅找到了生活的美好,也感受到了‘生命之美’。曾有位老师说过,教育的本质就是帮助学生确认生命的大方向,我还记得老师柔情却充满力量地讲‘要立通天之志,这辈子能完成的事都是小事,要做就做这辈子完不成的事,当你累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下,风轻云淡了无遗憾。’现在,我已把愿景的种子,种在了沃土上,相信在经历过风吹雨淋阳光的滋养后就会生根发芽,绽放绚丽的花。”

2

辗转来到田园邦,已是夜里七点。田园邦是一所建在惠州乡间的自然学校,创始人胡伟和是受华德福体系影响的独立老师,他先后翻译过朴门永续、生物动力农业等相关的书籍,在农耕与教育的结合上,有自己的探索。丽凤曾打算跟胡伟和系统学习一年,可时机不够,她错过了。这次来到田园邦,她的梦又圆上。

我们住在一栋两层民居里。女学员住下层,男学员住上层。一楼和二楼分别有两个大约1.5平米带淋浴的洗手间。过道铺着花花绿绿的儿童地垫,房间分列两侧,每间有一至两张单人木质上下床。我拖着行李箱进房间时,发烧的笑歌已躺下。到广州后,她的身体就展现了脆弱的一面。

南下的同学们,是沃土学校第一届研修生。脱产学习一年后,他们还要挑单位实习一年。一部分学员自费来读书,还有一部分获得了资助。自费生比赞助生对学校抱有更高的期待。班长单伟就是一位自费生。他在云南有一座世代沿袭的茶园,放养的茶树长在开阔的山间,经过几代人的看护,茶树早已自立自强,不太需要人为干预,就能顺顺利利地按季节交货。

广东的空气有股灰墙的霉斑味,如果不每天洗澡的话,身体总像是陷在蒸汽里。整理床铺的同时,我留意着厕所的动静。想要冲凉的人,都在等候,他们大概也和我一样,用耳朵排队。终于轮到我,热水愉快地从花洒里喷涌而出,很快,厕所就雾气缭绕。洗澡是非常开心的事,身体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一个人可以安静地想些事情——今晚睡个饱觉。

洗完澡,穿上受潮的衣服,准备出去时,我却开不了门了。头发还是湿哒哒的,心情糊作一团。“难道要在这儿待一晚?”我胡思乱想着。两个厕所背靠背连着,一墙之隔,上面通着。丁家子从上方递了张凳子给我,叫我翻过去。丁家子是沃土学校运营总监和经济管理类课程导师。2019年1月的招生简章上显示:“(她)复旦大学金融系本科毕业,美国北德克萨斯大学管理会计研究生。曾就职于汇丰银行和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从事风险管理,公司估值业务。沃土农耕学校第一届毕业生。”

我试着用左脚踩水箱上去,却不敢使力,怕踩塌了;又试着把脚抬高去够墙顶,也够不着。我告诉丁家子:“没办法,爬不上去。”与此同时,门外一直有个人,正试图用卡把锁划开。门被摇得哐当哐当响,把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被人牵着鼻子狠拽着扭。我感觉玻璃窗都要被震碎了。在狭小的浴室内,我扬起了孤岛求生的欲望。丁家子递来的第二张凳子刚刚冒过头,门就开了。单伟拿着一张折了的黑金卡,在我眼前晃呀晃,还开玩笑地要赔偿。为了报答单伟的“营救之恩”,我将他的英雄事迹,写在了这儿。

早晨刚睁眼,住我对床的丁家子已打起坐来。这是他们在沃土养成的习惯。我在沃土学校2018年的招生简章中读到这么一句话:“真正的教育是以生命影响生命,只有一个人的内心真正丰盈的时候,他对这个世界的爱,才会真正从灵魂深处向外流淌。”生命教育是沃土学校较为看重的教学内容,其中包括“自我觉察——了解自己的情绪与需求”的课程。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是一所农耕学校,但生活教育被排在了生命教育、农业基础课的前面,而生活美学则是所有教学中,列在首行的内容。

“课程名称:生活美学

主要内容:轮流做饭、清洁。在行住坐卧中体察生活之美,从油盐茶花中学习生活文化。”

学员生活的作息,与招生简章的公示一致:

06:00-07:30  晨作

07:30-08:00 个人空间整理

08:00-08:30早饭

08:30-09:00公共空间整理

09:00-10:00 晨圈/早会

10:00-12:00 上课/劳作

12:30-13:00 午餐

14:30-17:30 上课/劳作

18:00-18:30  晚餐

19:00-20:00  禅修

个人和公共空间整理写进了作息表中,这是生活教育的一部分;一小时的禅修也被纳入其中,但并不强制学员参加。晨圈是例行的交流会,这一形式来自华德福教育,最先运用在孩子身上。这是一项集体活动,通常在每一天的早晨进行。参与者围成圈,站着或坐着,对彼此敞开心扉,诉说当下的真情实感。没人打断你的讲话,也没人评判、指责、嘲笑你。不过,晨圈也有弊端,对不擅长口头表达的人来说,可能会吃亏;由于过度开放的交流,一些人在情绪上也易失控。因此,晨圈需要有经验者带领,在小船将要侧翻之际,靠敏锐的洞察力把它扶正。

与学员第一次做晨圈,胡伟和也在。大家做完自我介绍,差不多就结束了,并没来得及深入内心。第二次晨圈,是在中山旗溪生活农场的草坪进行的。那是我们刚到旗溪的下午3点,天空一开始有些云,接着慢慢变暗,雨点落了下来。

 

旗溪生态农场

3

晨圈开始前,我与天天一人骑了一辆停在院内的自行车,回住处加衣服。车子顺着旗溪村的马路前行,路过了1号院、46号院,还有一个麻将馆。麻将馆门前趴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土狗,里面的塑料板凳上,坐着一位大叔。途中,我俩终于聊上了。

原来天天毕业于四川大学,家住九眼桥附近,那儿有成都最负盛名的酒吧街,离他的母校也不远。“我的同学与社会关系其实蛮高的,但他们找不到(放心食材),我也找不到。”天天与成都生活市集有接触后,就来上学了。“我自己学厨的时候就知道,他们那些从厨师学校出来的,不会太干净,而且川菜这种烹饪方法,就是可以把不怎么新鲜的食材用调味变得好吃。”

天天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自己不吃葱蒜韭菜和肉等。他手上的串珠似乎回答了“信仰”,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其实我挺想像你一样,但我总受环境影响,别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像你那么坚持。”我说。

“我这样也不好啊!”他说。

天天试过在游学中吃肉,但很快身体就有了反应,难受得想吐,恶心到头晕。任何一个人在他身体或精神不需要某种食物时,都有类似的状况。可一旦人表明了态度,又有悖于多数人的立场时,就可能遭受非议,甚至排挤。

大约5分多钟,我们到了桂南旗溪60号。同学们被分配住在一栋古宅里,是传统的一堂两厢房。厨房和厕所傍房而建。两间厢房分别是男女集体宿舍。厅堂有两张长木桌,一张横放靠里墙,一张竖放靠门口。如果你不小心走错去到隔壁那栋长草的房子,千万不要往里瞧。正对栅栏门的两抽屉桌上,立摆着一个黑白照相框。在相框里的那位男子,穿着黑衬衫,剪着短平头,露齿笑着打望你。相框正上方有铁窗,窗户周围涂着黑黄警示带。男人的右边,是一条倾斜的旧木梯,缝隙很大,看上去酥脆易断。旗溪村有许多老屋,年久失修,房产的拥有者早就移民去了外地,由于富裕,家乡的房子既不出租也不售卖,就让它空着,留个心头念。

旗溪村隶属五桂山桂南村,是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客家村落,也是中山抗日根据地。穿过旗溪村临近的香樟公园,往南经桂南学校横过翠山公路,就是雅居乐御龙山楼盘。这个距旗溪村1.5公里的小区,于2017年4月交房,均价保持在13000元/平方米。桂南学校是当地的一所民办学校,有幼儿园、小学和初中部。教学楼前停放着黄色的校车,近似北京国际学校的校车外观。院墙下种着绿叶菜,看上去只是装饰,因为旁边还堆着生活垃圾。从旗溪村拐进翠山路前,有一座仿美国白宫建筑,是“粤山泉”矿泉水公司。五桂山是自然水源保护地,2015年,苏州来的林女士租了200亩地,建成了不施农药化肥的生态农场。2017年,林女士因前往国外照顾三个孩子,而将农场托付给沃土等中山几个机构运营。沃土学员抵达旗溪,更像是回家。

小巴车刚到镇上,雪松最先看到取快递的郝校长。她在车上喊了出来,难掩兴奋。经伙伴确认,那位身穿黑色长衣长裤、骑着电动车的男士,正是沃土工坊、沃土可持续农业发展中心(简称“沃土中心”)和沃土农耕学校的联合创始人郝冠辉。2006年,为了宣传社区支持农业(CSA),他与志愿者发起了沃土工坊;2008年,沃土工坊为生态小农卖起货来;2014年,为了给生态小农提供技术支持,他创办了沃土中心;2018年青年节那一天,沃土学校在北京开学。

4

晨圈在下午3点半开始,大家坐在竹椅上,郝冠辉以家长的口吻欢迎学员,并介绍了身旁两位旗溪农场的合伙人。由北到南的长途转移让身心疲惫,学员的心绪还未平静。见到郝冠辉,虽然他们有很多话想说,但却有所保留。这不是一个谈心的场合,围的圈太大,彼此的体温无法在第一时间相互传递。在合伙人讲了农场的作息和注意事项后,学员边剥洛神花边抓阄,确定了每日当厨的小团伙顺序。大家养成轮流做饭的习惯还是在学校,生活教育没有停留在文字上。中国玄术的风水学视厨房为五行中的“火”,影响家庭的财运。厨房打理得越是干净整洁,家庭越聚财。但是在沃土,厨房是修身养性的道场,是生活教育的原点。它无关钱财,只关乎一个人的修养。郝冠辉就经常出没于厨房。他为学员切水果、制作洛神花饮料、用茶籽粉清洗厨具等。

身为观察员的我,原本是可以赖掉做饭的,但我糊里糊涂抽了签,且抽中了第一组。“这么算来,我要在这儿做两天饭?”我在头脑中迅速做完了算术题,待七天的我,最后一天还要早起。

小团伙值班一日,负责学员和农场工作人员的三餐。我和彩云6点起床,差不多6点半到厨房时,天天已和好面、洗好米了。他是老人家作息,与上班族正好相反,他过的是“朝五晚九”的日子,每天五点多起床,九点多睡觉,晚上不吃东西,也不参加学校的活动。每天在日落后回到宿舍,坐在中堂的长条桌前,写一会儿毛笔字,烫完脚就睡。我在广东时,没见他破例过一次。哪怕第一日的篝火欢迎会和倒数第二日的送别会,他都没出现。学员称天天为“大厨”,听说他和单伟是做饭最好吃的几个人之一,而且,天天有志在成都开一家生态素食餐厅。与自律又有经验的他分在一组,我也很放心。第一天在不熟悉的地方开火,单伟主动来帮我们,他是生火的好手。天天果断承担了主厨的义务,余下的人做帮工。菜肴井然有序地被端上桌,天天旁观了大家的胃口,天黑之后,才回到练字的地方。中午那顿饭帮厨的人更多,因为早上的晨圈持续到了饭点。

到旗溪后,兴许是有了回家的感觉,又或者有郝冠辉在,学员放下了戒备。不同于头天下午的晨圈,第二日一早的晨圈,没有陌生人参加(如果我不算的话)。学员双膝跪在或盘腿坐在蒲团上,郝冠辉讲了声:“欢迎回家!”大家一个接一个,依次发起言来。到雪松时,她说着说着就哭了。长头发、爱登山的她,是一个男孩的妈。在班级里,她是气氛调节器。但正因笑得多了,反而大家忽略了她不过是刚过30岁的母亲、一个独自在外求学的女人。

问起为什么来沃土学校,雪松说:“我从小就很野,说话随心所欲。我做过很多工种的工作,但都不是我想要的。在家里很烦的时候,我会带儿子爬山。靠在石头上坐一坐,感觉内心特别安静,不会那么焦虑。我儿子可能跟我经常出去爬山,也比较喜欢外面的环境,周末还会叫我出去。我儿子在爬山的途中,会问我很多关于植物的问题,有的答得上,有的答不上,答不上时就觉得好惭愧。想要出来跟我个人也有关系。我是一个比较自私的妈妈。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责任应该是我的父母。第二个责任是我自己,然后才是孩子。如果我连自己都过得不好,有什么资格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呢?我父母是养我的,我为他们的养老而奋斗是应该做的。很多朋友觉得我出来一年,把孩子扔给老公,他们觉得我很自私,怎么说走就走呢?我也背负了很大的压力。刚开始的时候,我老公跟我打电话直接爆粗口。我不接电话,最多时候有30多个未接电话。慢慢的,他被我的坚持打动了。”

农场有一个折断的红酒杯,雪松看到后,将采来的野花用金线拴在了断裂的杯柱上,杯口倒置于杯座。之后,在太阳或电灯照不到的暗处,一个玻璃花樽若隐若现。它就像荒野里的雪松,以及晨圈时流泪的女人。我也是与天天熟悉后,得知来学校前,他刚经历了母亲去世、父亲重病。他缺课、不吃饭、独自行动、挑剔,这些是他“回应世界的方式”。直到今天,他仍被焦虑的情绪所困。雪松也是,她之所以要把坏了的红酒杯装扮一新,是因为“那杯子让我想到了自己。”生活不尽是顺心的一面,它往往无声无息就捎走了我们的热情。要么,自我救赎豁然开朗;要么,困在情绪里作茧自缚。

 

下午 3 点的“晨圈”

5

我很难用一个词语描述这些学员,尽管给人贴标签是容易的。在很多人看来,尤其是他们的爱人、家人、朋友、同事,不大理解这些人为何空窗一年,跑到北京昌平的苹果园,学习用锄头犁地、用树皮堆肥、用意志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从全国各地来的他们,成为了心心相惜的伙伴。与一般组织不同的是,这类“伙伴”以理想而非利益成团。他们相互之间谈论最多的,是生活和未来。对一心回归土地又找不到同伴的星星,沃土像是天文学家,把无数隐藏在蓝布后的它们,绘制成了相互照见的星图。

旗溪农场遍地是外来物种鬼针草,像星星般的白花摇曳在苍穹下。一片土地,如果人不懂照顾它,自然便收回所有权,并以它的方式,不让一寸土地被浪费。荒,是自然接收土地的信号;垦,是人类给自然的承诺。想起爬山时路过山脚,闻到一阵臭味,那是农家肥处理不完善遗留的气味。从这块有臭味的马路往上,沿着溪边穿过铁栅栏门,再往右走完水坝,一路爬,就能走到五桂山。山上的土地与农场大致相同,细细的沙土,覆盖物不多,腐殖质就更少了。树根紧紧抓着土地,却还是被阳光直射地裸露在地面。

鹏辉跟着禅修老师爬过山。随后的一次晨圈上,他大哭了一场。“我的家庭关系非常复杂,以前老爸做了坏事,2012年(初一)走了,我当时很难受,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人怎么对待生死?我比较早面对了这些东西。”对鹏辉影响最大的是纪录片导演简艺。“他是一个非常有正义感的人,提到了食品安全的问题。在互相投毒的社会,食品工业是公开的谎言。”之后,他接触到了中国科学院蒋高明老师的书,“了解到农业面源污染是中国最大的污染源,就在考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更现实的是,自己家人也要吃嘛!”

2016年,鹏辉到了福建的一个农场工作。现今,他已自立门户。“种地这个事情能够疗愈我们的伤痛。种完地就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家族有很多不友善的地方,有些亲人对我们家不好,但是还有人对我们好。老天是无条件地爱所有的生命,不只是人。因为我们种地,人吃,鸟也吃,所有的生命共享果实。我觉得心里有种安慰。以前我一直不能面对这个事情,我家里也从来不提父亲的死。”当他面对的时候,就与过去和解了。“原谅别人,最终是原谅自己。”鹏辉说。

我不禁心生一问:对学员来说,究竟是生活重要还是技术重要?我采访了几位学员,他们的答案几乎全是“生活更重要”。

“农业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得好了才有心情把农业的事情发展好。”笑歌说。

“技术是有限的,而且学不完的,除非你自己开始做。生活上包括与人相处,自己怎么看待生活,这部分特别重要。自己提高才能应对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不是解决某一个问题。”杜玥说。她曾在分享收获农场工作,担任“社会生态农业CSA联盟”的小编。可是,对着电脑、与上班族无异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农耕生活”。

雪松说:“技术已经很多人在做了,我自己没有他们那么宏大的愿景,我要的只是小而美的农耕生活。在农耕生活中,做健康的食物满足我家人,慢慢地延伸到自然教育。”

天天说:“有技术你不一定生活得好,生活得好了有没有技术都没关系。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追求生活好,而不是技术好。”

“人可以没有技术,但不能没有生活。”彩云笑了。她是在无意中浏览到招生信息的。“我希望通过学习,可以更好地融于自然。”在沃土学校,对她影响最大的是生命教育。彩云是学校里的大姐大,也是能量女侠,她灿烂、阳光,充满力量,爱种花,也爱户外运动。她说:“做农业不仅是单纯的生产,它也需要生活。我们毕竟相当于一个生命存在。我们更讲究生命与生命的陪伴,农耕学校这么多同学就相当于生命的陪伴。它讲究三个关系:人与自己、人与他人、人与自然的处理。”

只有丽凤说:“生活与技术都重要。只有技术,内心不坚定,一直在寻找,做不了农业;在各种农法中迷茫,也做不下去。”

平时较为害羞的绮雯在杜玥的鼓励下,也接受了采访。她曾是数学老师,对环保有兴趣但没种过地。谈到为什么来沃土学校,她说:“我没有勇气真地开拓这样的生活,看到这个就希望接触多点这样的人,让我更有力量去做这件事。”

6

学员一股脑扎根农村,却没有预见到将要面临的困境。我有些担心,于是采访了来农场听课的杜乡绅。杜乡绅是华为的前技术骨干,退休后在安徽黄山租了地,建了一座山庄。这些年,他不停走访学习,将学到的知识用于实践,挑选适合本地的种植方式。阻止电鱼这件小事,从最初管理部门间的互相推诿,到现在电鱼在当地已被认定为违法,打110就有警察来管,他用了五年时间。杜乡绅是有管理和人生经验、又爱护晚辈的人,我索性避谈他过往的成功,直奔主题。

我:对青年回乡务农,您是怎么看的?

杜乡绅:他们返乡务农与祖祖辈辈是不同的。他们了解现代方法(化肥农药)给土地造成的伤害,带着知识回乡务农,对国家的生态保护是有意义的。

我:青年都是个体或家庭经营,将面临不小的风险,您有什么建议?

杜乡绅:他们小的时候在乡村也没有做过太多的农活。农活不仅是把东西种出来,还要保管好,销售出去,每个环节都是很难的,要是自给自足相对容易些。青年毕竟还要创业,还要养家糊口。我建议他们从小事做起,从能做的做起,不要贪大求全。农业的水很深,我们的青年有一腔热血,又有爱国的情怀、保护土地的情怀,尽量争取不要失败。从小事做起,失败的概率就小一点。

我:您从这些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

杜乡绅:这些人太可爱了。用原来毛泽东同志的话说,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为了吃到健康的食物、保护土壤,他们离开城市,选择简朴的生活,是非常好的。这个队伍的壮大,让我看到了祖国生态文明的希望。

我:您觉得青年返乡务农,最缺的或最需要的能力、素质是什么?

杜乡绅:最需要的是一种坚守。做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农业。你没有十年、二十年的坚守,体会得不深刻,做不出什么业绩来。有了持之以恒的心,同时还要练自己的观察力、洞察力,不断地实践、总结、摸索,再不断地实践,这样的话,有个十年、十五年,在某个领域,就会有建树。

我不断重复“风险”的问题,杜乡绅换着不同的视角,回答了提问。其中有一点,点到了我的心坎上。他说,在农耕学校里,气氛是热闹的,做什么事都有人响应,有伙伴支持,但这是短暂的,做起事来,是一个人的闷头苦干,没有喧嚣,也没有鼓励,面对棘手的问题,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时候,还做不做,才是最考验人的。

7

连续几日降温,我把带来的衣服全裹在了身上。能不能挺住,对我来说也是考验。挂在室外的衣服,过了三四天,还很潮。天天向学校申请了一台风干机,静悄悄地给大家谋了福利。

12日,是我在农场的最后一天。蓝天送走了乌云,迎来彦锋的生日。95年的笑歌与彦锋相识于沃土学校。她曾是沃土工坊生鲜部的一员,后因业务调整,她成了“闲散人员”。适逢沃土学校开学,她便来上学了。农场的苹果成熟后,这对小恋人牵头制作了“笑彦苹果干”。利用太阳和风能,以自然晾晒的方式生产出来的苹果干,“同学们都喜欢”。篝火旁,笑歌为彦锋唱了首动人的歌,夜晚因有了她的歌声而不再哆嗦。

这些天,我也有机会接近小狗和大叔。主人说话流着口水,走起路来腿脚不便。他告诉我:“这狗流氓噢!”等我蹲下,才看清小花狗的龅牙脸。它见我一靠近,便趴下翻了身,四仰八叉露起肚白,并不像阿叔说的那般“生人勿进”。在这儿的一周,它一次都没欺负过我。我们总在旗溪的巷道里相遇。

2018年沃土学校的招生简章上曾写:“沃土学校宗旨与目标:以多元、开放、包容、尊重的姿态,建成生态农业界的西南联大,为中国农业可持续发展培养综合性人才,引领行业发展。”南渡时期,知识分子为救国而埋头苦学;2018年,在全球生态危机下,17位青壮年主动加入了中国农业的教育新征途。

旗溪村 60 号

背景知识:

[1] 2017年末,广州市常住人口1449.84万人,城镇化率为86.14%。2016年末,广州市常住人口1404.35万人,城镇人口比重为86.06%。2015年末,广州市常住人口1350.11万人,城镇人口比重为85.53%。(广州市统计局)

[2] 2016年,我市共有4800个农业经营单位,其中农业普查登记的以农业生产经营或服务为主的农民合作社831个;43.47万户农业经营户,其中,8796个规模农业经营户。全市共有56.75万农业生产经营人员。(广州市统计局)

[3] 2016年末,我市共有拖拉机7469台,耕整机2634台,旋耕机1162台,水稻插秧机86台,联合收获机350台,机动脱粒机717台。(广州市统计局)

[4] 2015年4月15日《京华时报》报道:“(农业部副部长)张桃林(还)表示,我国农业已超过工业成为我国最大的面源污染产业,总体状况不容乐观。”

[5] 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系统”(GIAHS)构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优美人文景观,展现着农业生态的多样性、生态系统的适应性以及珍贵的文化遗产。这些系统分布在全球的特定地点,以可持续方式为千百万小农提供多种商品和服务,保障他们的粮食和生计安全。然而,这些农业系统受到许多因素的威胁,包括诸如气候变化和对自然资源与日俱增等社会经济和环境变化的竞争。而且,由于经济活力低下造成农民迁移,传统耕作方式遭遗弃,特有和当地的物种、品种及种类急剧减少。这些世代相传的农业系统构成了当代和未来农业创新和技术的基石。在世界许多地方,它们仍然具有宝贵的文化、生态和农业多样性价值,作为独特的农业系统而流传至今。”(联合国粮农组织)

[6] 全球生态危机:1987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在其著名的研究报告——“布伦特兰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一书中,首次提出了“从一个地球到一个世界”的观点。报告指出:从太空中看,地球是一个小而脆弱的圆球,是一幅由云彩、海洋、绿色和土壤组成的图案,人类的活动正从根本上改变着地球系统。报告在警示我们:人类的各种活动正在使人类自身面临着生态危机。(来自《全球化视域中的生态危机》,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

[7] 华德福教育:华德福教育(Waldorf Education)是起源于德国、在世界各地已有90多年实践历史的一种完整而独立的教育体系。奥地利科学家、教育家鲁道夫·斯坦纳(1861——1925)是华德福教育的创立者,他提倡一种全新的人文精神和教育理念。他认为,工业化社会存在的问题不可能单纯在物质层面上加以解决,应该从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改变教育入手。文明的社会秩序来自于人与社会、宇宙的和谐发展,所以教育应当以人为本位,引导人寻找真正的自我,唤醒人与生俱来的智慧,唤醒一个人对生活、对自我的观察和判断,给自己生命以意义和方向。(成都华德福学校)

[8] 朴门永续设计(Permaculture):Permaculture这个词结合了永久持续的(permanent)与农耕(agriculture)、文化(culture)这几个词的含义。起源于澳洲生态学家Bill Mollison(比尔·墨立森)与David Holmgren(戴维·洪葛兰)及其伙伴在70年代所出版的一系列刊物。它是一门科学,也是艺术。它不只是农艺技术,不仅是有机种植的一种方式,它是一种应用生态学,也是一套应用与整合各门学科的设计学和规划学。(胡伟和博客)

[9] 生物动力学农业(Biodynamic Agriculture):是种植与养殖完美结合的农业。它不仅是一个确定的农业实践体系,更是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斯坦纳博士(Dr. Rudolf Steiner)于1924年提出的整体哲学观,斯坦纳博士认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类惟有通过农业,才能加强自然生命进程并与自然和谐,解决农业问题根本是科技与社会因素的综合。”生物动力学农业的基本原则是:因地制宜进行多样化动植物平衡发展;拒绝化学制品;充分发挥不同生态物种间的互利作用;并与产品的加工和销售环节相结合;形成一个自我包含的、充分循环的农业生态系统。(《生物动力农业基础》,中国林业出版社)

[10] 简艺:独立制作人,中国绿发会良食基金发起人。2009年因导演《何以为食?》(What’sfor dinner?)开始关注食物议题。《何以为食?》是一部以独特视角展现和反思中国肉食消费和工业化养殖现状的纪录短片,本片由Brighter Green出品。

[11] 蒋高明: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博导,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2006年,他在山东省平邑县创办了弘毅生态农场。

[12] 成都生活市集:创立于2014年,由天安生活、亮亮农场和万市自然教育中心发起,以支持在地友善农友、推广健康消费理念、举办可持续发展的生活学堂为初衷而成立。该市集还得到了香港社区伙伴的支持。

[13] 银林生态农场:由返乡青年郭锐创办。郭锐,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生物技术专业,广州从化银林村人,7年前,开始返乡养殖土猪,4年前又开始种菜,基本上建立了一套用猪粪进沼气池,然后用沼液来种菜、并用中药渣堆肥改良土壤的循环种养模式。(沃土可持续农业发展中心)

[14] 田园邦耕读学苑:客家古村自然学校,致力于分享田园生活,让都市人尤其是孩子认识农业及农村生态,了解食物来源,体验乡间生活,学习乡土手工艺与文化,感受大自然的美好,珍视环境与资源的可贵,实践绿色环保生活。这是自然视野的一种扩展延伸,以最安静的、最和谐的方式拉近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让人们在自然中获得滋养和疗愈,带领更多的人回归自然、回归土地。(沃土可持续农业发展中心)

[15] 分享收获农场:农场的核心理念来源于CSA (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即社区支持农业。上个世纪80年代源起于美国,通过取消中间商操作,让农民与消费者互相支持以及承担种植粮食的风险和分享利益。美国最大的CSA农场为其13,000会员家庭服务,而石嫣创办的分享收获则是中国第一家社会企业CSA农场。(中国三明治)

[16] 中国社会生态农业CSA联盟:由三农问题专家、中国人民大学温铁军教授于2010年发起,并于2017年正式注册为民政部批准的社团法人。联盟主要致力于连接各地会员,努力将各地认同CSA模式的生产者及消费者、以及未来愿意致力CSA模式的生产者消费者连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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