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差的悲剧:美国九岁男孩被控杀死养母背后

2019-09-08 09:3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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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校对 | 丁晓

2019年5月6日下午,乔治锁上了牙科诊所的大门。他和带着儿子来拔智齿的妈妈握手告别,去快餐店打包了炸鸡和可乐,像往常那样开在回家的路上。春末夏初是Sturgis(斯特吉斯镇)最宜人的季节,他打开车窗,潮湿而氤氲的微风拂过,带来了青草和树木的气息。

乔治住在Sturgis的东北角,那里人烟稀少,道路常年畅通无阻。唯有今天,他被堵在了离家几百米的地方。车流缓缓移动,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则呼啸而来。他嗅出些异样,冷汗沿着脊背流淌而下,裤子被粘在了汽车座椅上。等到他终于到了家,才发现门口的那片区域被亮黄色写着“犯罪现场”的纸条封住了。记者拥挤在他家门廊下,拿着话筒做着直播,摄影师为了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甚至爬上了他家的屋顶。他的心跳漏了半拍,手不住地发抖。

十多分钟后,乔治看到从家对面那间活动拖车房里抬出一具成年人的尸体。又过了一阵,一个小孩被警察押上警车。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警察们尽量用身体遮挡孩子的脸,但乔治惊讶地认出,他就是邻居波琳女士几年前收养的孩子。

“这位先生,你能说下你所认识的波琳一家人吗?”记者迅速将话筒怼到乔治脸上。

美媒关于此案的报道截图
1.

故事的开头与冰毒有关。

Sturgis是密歇根州和印第安纳州交界处一座不到五万人的小城市。随着汽车和钢铁产业的衰落,这座城市的发展停滞了很多年。制造业逐渐迁往亚洲,工厂纷纷倒闭,人们陆续下岗。这里几乎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企业、餐馆、商场。受过一些教育的人都去了加州、纽约,或者邻近的芝加哥,没有其他出路的人留了下来。城市里别无新事,日复一日重复着萧条的景象。

在当地,除了医生(尤其是牙医)和护士,几乎没有收入体面的工作。做警察、教师、超市收银员、管道修理工等勉强可以维持生计,稍微有些技能的中年人牢牢把握着仅有的工作机会,他们自愿加班,白天黑夜连轴转,勒紧裤腰带以偿还房贷、车贷。不擅长念书的年轻人则一点机会都没有,他们霸占了那些举家搬迁后空下来的残破房子,自生自灭着。

中年人和年轻人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共同点——冰毒。中年人靠服用冰毒来支撑高强度的工作,年轻人则痴迷于长期吸食所带来的幻觉——在糟糕的现实世界里,幻觉是他们人生的高光点。毒品让他们得以“逃离”惨淡的现实,在阴暗的人生里找到世外桃源般的“精神寄托”。美国著名财经理财类网站WalletHub的调查数据显示,2019年密歇根州的毒品滥用率在全美五十个州中排第二。为了省钱,很多人在家里自制冰毒。因为政府缺钱、警力匮乏,警察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偶尔进行抽查。

据Wood TV(密歇根州的一家本地电视台)报道,2010年春天,23岁的波尼因为购买制作冰毒所需的原材料而被逮捕。她是个惯犯,看到警察走进来,连惊慌失措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在喉咙口轻轻地“呀”了一声。而彼时,三个月大的麦克(因为法律规定不能公布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姓名,我们姑且叫他麦克)被她放在一旁的水泥地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波尼因为制毒、贩毒、吸毒等原因,被逮捕了四次。

第四次,她被法庭剥夺了对麦克的监护权,而当时的麦克只有十个月大。社工走访了许多个人和机构,终于挑出了最适合照顾麦克的人——她的表亲波琳。波琳是一名护士,她和丈夫都有稳定的收入,有房子和车,还有两个女儿,对照顾孩子有着丰富经验。在Sturgis,这样的家庭堪称模范家庭。

九年后的现在,故事结束的时候,波尼在监狱里面写信,说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种下了那颗罪恶的种子,揭开了悲惨的序幕。

Sturgis小镇风景 作者供图

2.

根据乔治的讲述,那是2019年三月的一天。

乔治在黑暗中走向自己的后院,想要在临睡前看下葡萄架。当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什么时,还以为是远处山林里跑来的野猪,但乌云散去后,他发现是麦克闯入了自己的后院。乔治形容,麦克当时用很标准的姿势扛着一柄对他来说过于硕大的步枪,他的脸上是那种饱经世事的成年人才会有的漠不关心的表情。他在乔治的后院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看到乔治的出现,他并没有露出吃惊或害怕的表情,他自然地仿佛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散步。

“你为什么到我的后院来?”乔治问。

“因为我想打猎。”他很平静地回答。

闯入私人领地在美国是一项重罪。而根据密歇根州的法律,低于18岁不得持有长枪。但乔治并没有觉得被冒犯,甚至觉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有点儿像自己。当年,乔治从美国著名的密歇根大学毕业,本可以在大城市找到很好的工作,但是由于对自然和狩猎的热爱,他最终决定在远离繁华的Sturgis定居下来。他觉得自己能感知到这个孩子心中那种不管不顾的执拗和倔强。

“你年纪太小了,不能一个人打猎。你爸爸呢?有没有让他带你去?”

麦克不置可否地看着乔治,没有回避的目光,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乔治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巧克力,麦克并没有接,定定地站在黑暗里。乔治觉得有些古怪:“走,把你的枪给我。你拿着枪是犯法的,我去还给你妈妈。”

麦克犹豫了一会儿,乔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麦克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但他还是乖乖把步枪交给了乔治。乔治换上了大人教育小孩时的威严表情,他用眼神示意麦克跟上,然后大步朝马路对面那辆白色的拖车走去。

波琳应了门。

“你应该教育下他不要随便闯进别人家的后院。”乔治仔细选择着措辞。

也许是因为这种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波琳机械地向乔治解释,麦克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的教育还不够。

“他怎么会有步枪?他会开枪吗?”乔治换了一个话题。波琳无力地告诉他,麦克一直说他想要学习打猎,他们夫妇也坳不过他。

乔治回忆说,和波琳的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她的回答也只是反复重复着,说她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她把所有的钱、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麦克身上。她不断教育他不要闯入别人家的院子,也总是把枪锁在保险柜里。至于为什么麦克会拿着枪在乔治的私家后院里转悠,她也给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

乔治说,波琳看起来疲惫极了,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他也不忍心深究。反而是麦克,似乎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他从乔治和波琳中间穿过,很快地坐到长条桌的尽头,吃起了晚饭。

乔治识趣地告辞了。临走前,他颇为同情地对波琳说了一句“保重”。

第二天,他无意中对邻居大卫说起了这件事。大卫反应非常激烈,还说乔治对波琳一家太客气了。大卫抱怨道,波琳总是说自己能试的都试了,但是没有用。既然什么也做不了,当初干嘛把他领养回来。

大卫义愤填膺地说起了麦克闯入他家后院的事。有一天,麦克闯到他的院子里,接连开了好几枪。他的妻子惠特尼听到枪响之后吓得半死,而当她出门去质问麦克时,他拿着一只刚被打死的松鼠让她看。”

“还好那时候他用的是气枪(BB gun)!这个小孩子危险得很!”大卫似乎非常讨厌麦克。他细数着麦克的种种异常: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别人家的院子里、农场里。被发现了,一会儿说他在打猎,一会儿说他在找他的狗。别人说了多少次了,屡教不改。

乔治拍拍大卫的肩膀,“别想了。我和波琳说了。她会教育他的。有的小孩就是比较难管教,要等长大些才容易管。我们去吃披萨吧。”

大卫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依然严肃地询问乔治,你看过他的眼睛没有?那种冥顽不化的眼神!我活了这么些年,哪个孩子是害人精,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孩子的生母是个瘾君子,怀着他的时候就天天吸毒。我看,这孩子生下来就有些问题。

麦克(左一)和邻居家孩子的合影  来自波琳Facebook

3.

在波琳和波尼的人生产生交集前,她们过着迥然不同的生活。她们的年龄相差十九岁,虽然是远房亲戚,但几乎从未来往过。

据InkFreeNews(科西阿斯科县一家网络媒体)报道,2017年,波尼和一名男子因撬开五辆车行窃而被捕,为了满足毒瘾,他们偷走了车里值钱的不值钱的所有东西。她的律师也说,是她的毒瘾,让她失去了房子和孩子。

而波琳是每天早起给全家人做饭,每周日坚持去教堂的传统妇女。她保守、善良、温柔。她和丈夫道尔结婚了几十年,育有两个女儿。她做过很多年的护士,收入不高但是稳定。她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把花花草草侍弄得生机盎然。她总是笑脸迎人,非常殷勤客气,从不与人争执。

当社工找上门来,告诉了波琳麦克的现状后,不忍心让麦克在社会福利机构生活的波琳就承担起了照顾麦克的责任。其间,波尼曾经几度要求获得麦克的抚养权和探视权,但因为深陷毒瘾,她的要求被拒绝了。2016年6月2日,波琳发Facebook说,她已经办理了领养麦克的手续,成为了法律意义上麦克的母亲。政府的补贴和抚养一个孩子的费用相比,只能算杯水车薪,但是非常善良的波琳和道尔热烈地欢迎了麦克,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置办了最高级的婴儿用品。她甚至辞去了护士的工作,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他们也一直住在活动拖车房里,从未添置过什么像样的家具和日用品。

她对待麦克比对待她亲生的两个女儿更加用心。她Facebook上从未发过自己,或者她两个女儿的照片。反而是麦克的一举一动都被她记录下来。麦克生病了,她连续发好几条状态,说她着急地睡不好。麦克吃一块甜点,她都会连续发好多张照片,夸他可爱。用惠特尼的话说,“她把她所有的精力,时间,金钱都放在麦克身上了。你能感受到她甚至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了麦克活着。她把治好麦克当成了她此生最伟大的事业。”

任谁看,波琳都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养母,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波琳和她的孩子麦克成为聚会上人们纷纷抱怨的对象。

和蔼可亲的,看到有孩子路过就要招呼他们到家里喝汽水的老人杰克独独对麦克恨得咬牙切齿。他看到麦克经过他家门口,就亲自站在院子里,不让他靠近一步。但是杰克也有疏忽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家时突然看到麦克站在他家院子外面,举着气枪,对着他三个年幼的孙子,做着瞄准的动作,嘴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

“我真的吓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几个小时后,杰克依然无法克制刚才那一幕带给自己的恐慌,找到乔治和大卫抱怨。乔治和大卫形容,杰克圆睁着双目,喘着粗气,汗水像瀑布一样从他涨红的脸庞上流下来。

被麦克骚扰过的邻居数不胜数。杰克接受《底特律新闻报》采访时说,麦克小的时候用弹弓,长大了一点就用气枪,攻击过邻居家的宠物猫狗,也攻击过邻居家年幼的孩子。即使呆在自己家后院里,他也总是藏在篱笆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用气枪瞄准之后,冷不丁地朝马路上开枪。

“简直就像在这里埋了一个炸弹,有一天炸弹爆炸了,我们全都要遭殃。”杰克愤怒地说道。

杰克他们发现麦克并不那么听话之后,把不满全都发泄到将麦克带到Sturgis来的波琳身上。震怒的杰克有一次忍不住冲到她家去,用力拍打着拖车房的墙壁。整个拖车都摇摇欲坠,本来就不多的家具、杯子、碟子剧烈晃动着。

令杰克惊讶的是,波琳没有否认麦克的行为,也没有反驳他。她一遍又一遍低声下气地道着歉,只是喃喃重复着“他一定是被其他人影响了”、“他肯定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这类说辞,恳求杰克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完全恢复正常。

“波琳说,麦克既不会马上变好,也不会立刻离开。所以,我们唯有接受他的现状,相信他会越来越好。”杰克无奈地向邻居们转述着波琳的话。他的满腔怒火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理论。她收养患有心理疾病的孩子,坚持给孩子治病,根本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各自都把孩子当成他们心头的宝物。所有的争执都是因为爱而产生,这也让深陷其中的双方当事人感受到尖锐的痛苦。

在那些争吵的间隙,她急速衰老着,仿佛生命力被人吸干殆尽。惠特尼隔几个月见到她,总是能发现她的头发越来越花白,皱纹越来越多,眼窝也越来越深陷。

她的丈夫道尔早出晚归,为了赚钱而疲于奔命。她的一名亲生女儿里根刚做了母亲。倒是在Sturgis的超市做收银员的另一个女儿哈利经常来家里看她。那是波琳最快乐的日子,每次哈利来看她,她总是在Facebook上发状态昭告天下。除了让母亲得到喘息的机会,哈利还会和邻居攀谈。“你知道泥沼吗,你越挣扎,陷得越深。”被问起波琳近况如何时,哈利意有所指地说。

麦克在家门口玩耍  来自波琳Facebook

4.

罪案发生后警方披露的文件显示,当麦克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的心理状况就被警察、社工和心理医生密切关注着。她的母亲波尼在怀孕和哺乳期都深陷毒瘾,人们对于他能否正常长大成人而抱有疑惑。后来,当他首先被确诊为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时,人们好像听到了第二只靴子落下的声音——他果然是不正常的,就像多方揣测的那样。

随后的几年里,他被诊断出一系列的心理疾病,情感性疾患(mood disorder)等。

他辗转于不同的诊所之间,医生们经常讨论和研究他的案例,带着想要攻克疑难杂症的决心与兴奋。但是所有的医学努力都未见成效。

因为社会无法给寄养家庭提供必要的支持和资源,波琳这几年来,因为抚养麦克,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到了2019年,他们已经无法负担精神科医生的诊疗费用,只能在家附近看普通的全科医生。也正是在2019年,他在泥沼中下沉的速度好像加快了。

波琳几次在Facebook中说,麦克的状态不太好,他情绪波动严重,ADHD症状更明显了。但是,她把症状的加剧归因为麦克染上了流感。

根据WoodTV的报道,波琳的家庭医生Dr. Melendez屡次建议波琳让麦克在社区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里接受隔离治疗。Dr. Melendez是儿科医生,并非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无法针对麦克愈发糟糕的状况进行更进一步的治疗。哈利曾经披露了医生发来的短信,医生直白地说心理咨询和药物对麦克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但是,波琳又去哪里凑治疗费用呢?在美国,绝大部分的保险公司都不涵盖与精神疾病相关的治疗,他们认为这些治疗不是必须的。波琳无法用一己之力和整个医疗体系抗争。她只能相信,但是,聊胜于无。四月,Dr. Melendez给麦克换了一种新的处方药。

其实,波琳也早就在循环往复的挣扎里,意识到了目前的治疗远远称不上有效。根据《底特律新闻报》的报道,波琳曾经对不止一名亲戚透露说,她很害怕她正在培养未来的连环杀手。她并非不知道麦克的真实状况,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但是她又告诉哈利,她好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那种残酷的力量将她牢牢地拴在麦克的身边。而根据邻居大卫的描述,那间拖车里经常传出来殴打的声音,头和身体其他部分撞击墙壁的声音,还有波琳极力压抑着的痛呼。

薄薄的白色墙壁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这个家庭的隐秘伤口。

5.

根据《底特律新闻报》的报道,2019年4月22日,或许是因为麦克越发冲动易怒,或许是因为不断有其他学生的家长向学校告状,波琳终于拨通社区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寻求更进一步的治疗方法。

对方的接线员报出了一个不菲的价钱。当波琳急切地询问是否可使用保险支付时,接线员又列举了一串可以支付部分或者全部治疗费用的保险计划。可惜,麦克的保险不在其中。波琳又询问是否可以分期付款,但对方并没有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哈利说,波琳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患有严重心理疾病的孩子。曾经以为麦克只是缺乏了亲生父母的关爱,她只要给与麦克足够的温暖和爱护,麦克便会像其他孩子一样乖巧。直到最近,她才意识到这类心理疾病并不仅仅是温暖和爱护就能治好的。他们生病,是因为他们大脑中化学物质的分泌和普通人不一样,也需要治疗,需要打针吃药,严重时要住院。可惜的是,当波琳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她除了求助家附近的医生,并不知道专业的心理健康服务中心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麦克究竟需要哪方面,何种程度的帮助。波琳好不容易才跨出了自己的舒适区,迈出了尝试的第一步,想要向更加专业的机构寻求帮助,但是得到的,却是不近人情的回应。

波琳屡次在网上询问网友,如何才能和社区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的负责人谈谈,商定一个适合麦克和他们家经济承受能力的计划。

4月30日,她在Facebook上写:“我的孩子缺乏一些技能,我必须帮助他学会这些技能,以避免未来的伤害。我需要支持和理解,而不是审判。”她还心灰意冷地写下好些抨击美国医疗和教育体系的状态。

天无绝人之路。波琳所写的状态被社区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的负责人克里斯汀看到了。她文字中的母爱与温柔打动了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在波琳的脸书下留言,说会替波琳想想办法。

根据《底特律新闻报》的报道,在电话中,克里斯汀介绍了许多服务中心所提供而普通心理治疗师无法提供的治疗手段。波琳决定5月7日带着麦克去见克里斯汀,看能不能为麦克量身定做一个治疗计划。

克里斯汀回复波琳发布的状态

她回家就把这段充满希望的经历告诉了哈利,“只要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她对哈利说道,她对克里斯汀的印象非常好。

哈利也为波琳的松弛开心。

4月30日到5月7日,正好七天,和之前足足八年的纠结相比是那么短。他们在不知道出口的漫长隧道里摸黑跋涉,如今,光芒终于出现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哈利握住波琳的手。

7.

5月7日马上就要到了。5月6日,出于安全的考量,波琳已经不敢让麦克去上学。她把他关在家里,自己单独在家里陪他。

没有人知道那天上午发生了什么。

根据《底特律新闻报》的报道,中午过后,波琳的丈夫道尔和波琳的妹妹分别接到了麦克打来的电话。

他们立刻拨通了911。

“他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响声,是枪响。” 波琳的妹妹告诉警方,“那是枪响,他了解枪械的,但他说他妈妈已经死了。”

道尔也向警方证实,“我儿子在电话中告诉我,我妻子已经死了。”

警察赶到时,已经停止呼吸的波琳静静地躺在客厅里。

而麦克,作为本案唯一犯罪嫌疑人,面临着谋杀与非法持有枪械两项指控。

几乎所有电视台都将这起凶杀案作为头条报道。邻居们回想着他们经过波琳家门口时,麦克总是拿着气枪,从篱笆后面注视着他们,突然不寒而栗起来。

“我一听到波琳死了,就知道一定是那个臭小子杀的。”杰克很大声地说,听到他的话,记者立刻一股脑儿涌上去采访他。

8.

六月中,波琳入土为安,麦克则被送去进行精神评估。

哈利向媒体指责,社会的心理治疗体系对她的家庭是失责的,她母亲寻求的帮助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母亲是在祈求能得到医生帮助的。”她说。

但是她也承认:“这是非常揪心的事实——只要弟弟需要帮助,我母亲还是会做和之前一样的事。我知道她现在是安详的,因为她依然爱着弟弟,也不想任何人觉得他不好。”

警察忙着调查案情,目前,尚未知麦克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亦不知道他在射杀波琳时的精神状况如何,是否具有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

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庄稼抽条长个,蓝莓和黑莓在藤蔓间悄悄长大,牛羊来回逡巡,鹿和野兔时常在田野里出没,河狸则忙着收集着树木和枝条用来筑巢。田野里放着鸟类喂食器,鸟儿们饱餐一顿时,总会引吭高歌一曲作为回报。

静谧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波琳家门口 作者供图

邻居间的走动更加频繁,过去几周的波折让他们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纽带。讨论的焦点,则在于麦克未来会不会重新回到这里居住。根据WoodTV的报道,法庭记录写道:“这名少年的行为非常极端。如果他被留在家里,他对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会造成很大的威胁。”在密歇根州,根据法律,十岁及以下的少年犯不必上法庭接受审判。

这个波琳口中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连环杀手”的孩子,就像给这片土地埋下了一枚炸弹,让邻居们惶惶而不可终日,那些孩子和麦克年龄相仿的家长尤其担忧。这片地区,只有一所公立小学和一所公立中学,麦克如果复学的话,就势必和他们的孩子做同学。到时候会发生什么,真的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在这件事发生前,Sturgis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重大刑事案件了。周围邻居都住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互相帮对方照顾一下孩子或者宠物是常有的事情。大多数人家院子里没有装栅栏,房门也常常不上锁。但是,就在过去的几周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安装了新式的铁门,乔治也带回家一只大狗,训练它一看到陌生人接近就大声狂吠,用来看家护院。

“你还算好的,孩子都成年了,我们家的孙子们都和麦克差不多大!”杰克忧心忡忡,“他要是敢动我的儿子,我就和他拼命!”

“我觉得就算他们很快就把麦克放出来,道尔也不会再让麦克回去了。你想想,一边是他收养了才几年的孩子,一边是他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妻子。你觉得他会和杀害了波琳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吗?哪怕麦克改邪归正了,但是他的存在,就是在不断提醒道尔他失去的爱人和时光。”乔治非常认真地分析,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9.

然而,乔治预测错了。

6月20日,自从凶杀案发生后就避不见人的道尔第一次接受了媒体的采访。

“我愿意为我的男孩做任何事。只要能让他回到我身边,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实在太爱他了,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愿意付出一切,字面意义上的,一切。”他对Wood TV表示。采访的语音很短,他的语速急切,听起来语无伦次,同样的意思道尔颠来倒去地说了很多次。

是的,他仍然用了“家”这个词,他的家,波琳的家,亦是麦克的家。他并没有因为血缘关系的缺失选择抽身离去,相反,他选择给予麦克无条件的爱。

“我多么希望今天就能带他回家,如果他们释放他的话。”

在整个采访中,他一直用“我的男孩”来指代麦克,和记者们所用的“嫌疑犯”“杀手”相比,充满了温柔。

但就是这段录音点燃了邻居们的怒火。杰克的妻子,满脸皱纹的慈祥老太太珍妮弗出离愤怒地在邻里间奔走,希望可以阻止麦克回到这个原本平静的小城。她每次讲到麦克拿着气枪朝她的三个孙子射击时就急得满脸通红。

“他既然可以用气枪,下一次就可以用手枪,步枪。他都能用步枪杀了他妈,还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事情吗?”

“他可是杀人犯啊!”

邻居们团结起来,一起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显然已经崩溃了太多次,最后已经没办法把自己拼凑起来的中年男子。

他依然一遍遍解释,不,不是麦克的错,波琳这么爱他,他怎么可能杀了波琳?

道尔对邻居们说,波琳花了这么多时间和心血,她早已经把麦克治好了。都是因为Dr. Melendez让麦克换了新的药,才让麦克变得那么有攻击性。他杀人的时候不是他自己,他不是故意的。

他还说,社区心理健康和药物滥用服务中心也有错,如果他们早点让麦克接受治疗,早点把他隔离起来,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他要是个坏人,波琳为什么会和他一起讲笑话?” 道尔回忆道,他周日(5月5日)下班回家的时候,麦克和波琳在客厅里面聊天,他们都笑得很开心 。

乔治形容,道尔神情恍惚,但这段话他说得一气呵成。

杰克依旧愤怒地质问,哪个好人会举着气枪对准四五岁的孩子,但他也眼见着道尔的盔甲在大家的指责中一层层剥落。他呆若木鸡,没有反驳,没有说话。脸上的最后一层血色也褪去了。

乔治阻止了大家继续说下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道尔是真心爱着麦克。他给予他无条件的爱和关怀,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心无芥蒂地接受他,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也没有放弃。社会上常常歌颂这样伟大又无私的爱。难道,收养没有父母照顾的孩子并全心全意爱他也是错误吗?难道,他们真的希望这个刚失去了妻子,可能还要失去儿子的可怜人彻底崩溃吗?

乔治突然不知道自己质问道尔这件事做的究竟是对是错了。

10.

杰克他们并不是唯一指责波琳和道尔的人们。在波琳的Facebook上,不断有人留言,说波琳不是一个好的妈妈,她没有给予麦克他需要的帮助,她不理解他心理疾病的真正含义,她没有尽到监护人的指责。留言的人们说,波琳教出来麦克这样的孩子,她是一名失败的母亲。哈利读到这些留言后,气得骂了脏话。而道尔的表亲凯瑞则在Facebook上写,波琳和道尔用了所有可能的方式来帮助麦克。但是,社会并没有给予这对夫妇便利。他们遇到了很多不负责任的医生,他们很难支付得起昂贵的治疗程序,他们绝望中拨打的求助电话没有人接听,他们预约看诊却要等上一个月。但是,他们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是最有爱心的父母。而Sturgis,包括整个美国,却缺乏一套应对心理疾病患者的治疗和管理机制。如果说有谁辜负了麦克,那,不是波琳,而是整个社会体系。

看完这段情真意切的留言之后,最激进的大卫和杰克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语。他们不能指责收养了麦克的波琳和道尔,这对夫妇只是想要给这个住在福利院里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仅仅在密歇根州,就有大约一万四千名孩子需要被领养,而每年被领养的孩子,只有几百名。这些孩子里,年纪大的、有身体疾病的很难找到归宿,但是最难被领养的一直都是有心理疾病、精神疾病的孩子。医疗界对于这类疾病知之甚少,社会上对于这类人群提供的帮助又远远不够。这些孩子辗转在各福利机构间,从未体验过家庭的温暖。而波琳和道尔,恰恰做了最值得提倡的事情,他们或许不是最有智慧的父母,但是他们也绝对不应该受到这么多指责。

“希望他们能把他的病治好吧,”杰克说,“这是最完美的解决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两难的局面。”大卫困惑地说,但他也会因为担心自己和邻居的孩子而夜不能寐。毕竟,那些被麦克威胁到的孩子,也是无辜的啊。

11.

麦克现在还在接受精神状况的评估,经过了几次听证会,法院依然没有就麦克是否要承担刑事责任做出决定。听证会是私下进行的,但是有记者看到,道尔在听证会的门外等待,他给麦克买了麦当劳开心乐园餐。

让杰克他们暂时松了一口气的是,警察拒绝了道尔要带回麦克的请求。

“他如果回到家里的话,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都是很大的危险。”发言人说。

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会如何发展。在所有的死亡、伤痛、争执、眼泪中,每个人都是输家。

后记:

在撰写本文的过程中,乔治、杰克、大卫和哈利接受了采访。与他们有关的内容全来自本人的回忆和叙述。应本人的要求,乔治、杰克、大卫均为化名。

本文参考了美国新闻媒体对于此次案件的报道,警方的案情通告,和波琳本人发布在Facebook上的状态和照片。

作为旁观者,我将这个故事写下来,故事的起因是毒品、精神疾病、抛弃和贫穷,故事的结尾是死亡和漫长的争执。这是一个勇敢的母亲想要拯救一个孩子,却在试过了所有方法后仍然和他一起陷入泥沼的故事。这也是一个社会无法为精神病患者提供及时、廉价、有效的治疗方案,最终在阴差阳错下导致了死亡的悲剧的故事。这也是一群兢兢业业工作着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孙子而极力排斥“外来者”的故事。

我曾经写过关于收养弃儿的故事(《叛逆期:美国豪宅里长大的中国孤儿》),那个故事有一个温柔美好的结尾,但是同样出于爱而收养了需要关爱的人,这个故事却有一个血腥的结尾。

同样,有许多患有心理疾病、精神疾病的人,多种原因交织,他们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战胜大脑中的怪兽。他们终究,还是成为了他们不想要成为的人。

这是一个悲伤到无解的故事,但也是现实世界某个面向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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