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穿上白大褂,我们是医生也是凡人

澎湃新闻记者 钟笑玫 实习生 周墨
2019-08-28 06:26
来源:澎湃新闻
视频来源:“泸州市人民医院”官方微信号(03:31)
8月19日,周一早上6点半,医学影像科医生沈沾荣已醒来洗漱,准备开车去泸州市人民医院上班。

近7点40分,车库里锁车声四起,这是医生们普遍上白班的时间。儿科医生李春艳一般也是这时候到,还有20分钟,她可以走去办公室穿好白大褂,赶去和夜班同事一起参加晨会,之后交接班。8点,肾脏内科医生邹懿已经坐在科室的学习室里,与同事一起讨论当天工作内容。

这天,是第二个中国医师节,医院和四川省卫生健康宣传教育中心联合制作的《我是医生不是神》说唱MV在网络热传。MV中的“医生”主唱从白大褂变装为孙悟空,顶着黑眼圈用饶舌吐槽“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休息没有生物钟”,而为歌词提供真实故事的医生们正在岗位上继续治病救人。

从报考医学专业,到身上的白大褂发黄发旧,这三位医生聊了聊医生的苦累和坚持。

从医“入坑”15年

口述人:邹懿,37岁,从医15年,肾脏内科医生

MV歌词写有些医生本硕连读7年入院规培3年,“用了十年的时间这才刚刚入坑”。我觉得说医生这职业是个坑是一种贬义的褒奖,是调侃也是现实吧。

我现在还会想起大四去实习之前的样子。像武侠小说一样,师傅教了你一身武艺,说现在你可以下山独闯江湖、为民除害了。我特别兴奋,浑身充满力量想冲到一线。

你以为工作后学习可以从此告一段落,但医学知识迭代也很快,你上次推荐的药,可能一年甚至半年后就有更新的药。停止意味着落后,就可能危害患者性命,你会感觉学习、工作永远都停不下来。

刚当医生的时候,我有时候会觉得尽心尽力了还被打击自尊心,有点委屈,有种在众人面前扒光衣服的感觉。比如有的患者看门诊的时候,发现我说的和百度上查的不一样,会质问我。也有家属不能接受患者病情的加重或是有新的情况。他们会用脏话骂我,质疑我的操作,说我专业水平低,责备、埋怨甚至憎恨都有。

不过,有的患者和家属把我的话当圣旨一样。比如让糖尿病患者餐后两小时血糖监测,我会说从吃饭的第一口算时间,有的病人从吃饭第一口看时间,甚至把闹钟闹好,提前叫我过来站在旁边,闹钟一响就让我开测。

在门诊除了要快速处理患者病情外,还得简要记录诊治经过。在住院部要写的内容就更多了。患者入院当天,一张A4纸的记录本,一页二十行,如果用正常的字间距,都要写四五页纸。如果一天收十个患者,那就要写四十多页,遇上危重患者,数字可能还要翻倍,一天就要换根笔芯。很多时候感觉手腕都脱节了,甚至写得想吐。都说医生的字潦草,其实就是因为字数多时间少没法慢。

我现在一周两个全天看门诊,一个上午看30到40多个,下午20个左右。在住院部的时候,我从医生办公室来来回回到病床前,加上全院会诊,一天下来轻松2万步,跟长跑一样筋疲力尽,但面对患者和家属还必须保持微笑。

从医以来,包括门诊的患者,我应该遇到过几千个患者,其中二十个左右患者去世。

自己负责的患者离世,心里会有道过不去的坎。我总会设想,如果当时自己那么做会不会好一些,家属选择另一种治疗方案会不会好一点,会内疚很久很久。一将功成万骨枯,医生的成长过程也有这种感觉。

一开始患者死亡,我的情绪会很复杂,见多了就有些麻木。拿尿毒症患者来说,虽然通过透析可以延续生命,但这个病实际上就是缓慢死亡的过程。

有些患者家属并不在意为什么会死亡,不管什么疑难杂症或危急重症,不管医生的解释,他们的理解就是至亲没了,可能会觉得医生冷血。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两方在医疗信息上不对称,交流的时候情绪也不是对称的。

有一次,一个六十好几的老奶奶,她的老伴快不行了,走到我办公室,说话说着说着突然就跪下来,用手拽着我白大褂的衣角,让我救救她的老伴。我第一次被患者家属下跪,她那个神情跟人在寺庙里拜神一样虔诚,而且更急切,就像希望你立马显灵解决问题。一瞬间,我觉得她把我当神看待。

心情太复杂了。事发突然,我肯定会有点被吓到,也会觉得受不起老人这么大的礼,又会因为被需要和信任很感动,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无助。这个时候我是唯一能帮到她的人,但是却没有这么大本事帮到她,同情、心痛但救不了。

【合唱场景】文中图片均为泸州市人民医院供图

我今年已经从医“入坑”15年了,不再青涩得跟年轻女患者讲话都会脸红,也不会看到比较脏的老人有一点点别扭,担子也越来越重了。压力大的时候,我会去夜跑,跑个40分钟,感觉烦恼随着出汗都没有了,浑身轻松自在,重新获得一种力量。

“很多患者不把我们当医生”

口述人:沈沾荣,33岁,从医8年,医学影像科医生

我在医学影像科,负责CT、磁共振等等。用军队的话来说相当于侦察兵,根据影像结果,给临床医生指明可能存在的问题。

扫描、作图,诊断,以前人手不够,我也要帮忙,直接跟患者接触。现在扫描一般都是技师操作,我在诊断办公室,根据影像图像结合患者病史及其他检查综合给出影像诊断。

MV饶舌歌词最后一句就是形容我们的,医生唱完“能否就叫我医生,别叫我师傅”后,一个患者走过来说“师傅儿,帮我照个片安”(方言)。特别贴切,很多患者都不把我们当医生。

刚开始可能会吐槽一两句,觉得自己学那么多年,学这么累,能不能叫我医生啊。现在没什么好较真了,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本来我是(MV)男一号的候选人,但我们学医的哪还会跳舞啊,就勉强跑了个龙套。举旗子的人里面就有我,不说你估计都找不到。

拍摄花絮

视频表现手法有点夸张,但都是医生平时会遇到的真事。真的,医生特别忙的时候没时间上厕所。还有的医生早上来打了一杯水放在那里,到下班那杯水还是满的。长此以往,估计肾结石会找上我们。

在医学影像科,我有时上夜班,外伤的、头痛胸痛的、急症的、住院病人急查的,经常是整夜都在看病人写报告,特困。

患者都很急,刚刚要睡着,“叮咚叮咚叮咚”,门铃一直响,甚至还有的会“砰砰砰”拍门,吓人一大跳。

其实那种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也希望他们尽量体谅一下医生。我自己是习惯了睡觉不脱衣服,掀起来就能起身,只是冬天可能动作稍稍慢一点。

有个同事碰到过特别暴躁的、带纹身的社会青年,叫着"把报告给我赶快弄出来!",她被吓得不轻,挺可怜的。总的来说,大家都还是比较理解的。反正我没碰到过特别难缠的患者。

怎样看待患者,我的想法也有过改变。我在大学第一天,逛校园的时候进了解剖楼的一间教室。通过人和人的缝隙,我看到有人在解剖,没有鲜血淋漓,只看到一些黄色的脂肪组织。当时以为是橡皮人之类的,第一感觉是做得很逼真。过后几天才反应过来,哪有那么逼真的假人啊,应该是遗体,好几天都不是滋味。本来我们把人跟其他东西区分开,但那天那具遗体就像一个物品放在那。学习到一些医学原理后,我一度觉得人就像一个生物机器,你这样操作,他就会那样反应。

再之后,我知道有些病是和心理作用有关的,比如忧思过度,身体可能出现病症。我又转变了想法,意识到人是有血有肉、有心理活动的复杂生物,并不能单纯从物理生化的(角度)看待人和疾病。

我爱人也是医生,医生找同行很普遍,同行才能相互理解为什么加班,深刻体会对方为什么那么累。

我们有两个孩子,大的2岁半,小的5个月,有时候我和爱人都上夜班,只能让家里两个妈各照顾一个娃。我们在家很少讨论患者,有时候我爱人会说,那个谁(患者)今天走掉了,很可惜,她情绪有点低落。但我觉得医务人员不该把情绪总带在身上,悲伤会有,但应该更理性,不然会受不了的。

有些家属可能认为我们没有同情心,太没有感情。但医生是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如果我们情绪崩溃,就不可能冷静面对其他患者。

毕业工作到现在,只感觉自己渐渐变肥了。没时间运动啊。我今年33岁,有时候照镜子特别心酸,想想年轻时候那么帅(笑),我真的不想秃顶,变成糟老头子。

(其他)没什么好抱怨的。现在生活的大部分,也是我当初想要的那种感觉。从收入看,做医生的性价比不高。但患者一个眼神、动作、姿态,一声朴实的谢谢,你就觉得满足了。就像军人去抢救洪水回来看到路人发自内心敬礼一样,你就觉得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患者健康就好。

儿科女医生:没法做贤妻良母

口述人:李春艳,38岁,从医15年,儿科医生

当年,我在儿科实习的时候,听过一个计生的老师说“这辈子真的不要当医生,你就算当了医生也坚决不要当儿科医生”,当时我也没有想好一定要去哪个科室,就只是记住了这句话。

没想到后来一毕业就直接被分到儿科。我觉得儿科相对要干净一点,小朋友的面孔也相对可爱单纯,而且儿科的疾病,绝大多数是从不好到好。我后来就留在了儿科。

现在我一周两个半天的儿科门诊,其余时间在住院部的儿科查房、给疑难病例制定解决方案。

在门诊的时候,各种患者都有。有些两三岁的小朋友故意想让你表扬他,张嘴巴张得很大,你夸他乖他就开心。还有小朋友一到诊室就眼睛嘴巴闭着,不停哭,管你说什么他根本不听。你要给他看喉咙,他就咬着压舌板,让你没法动。家长一般都来两三个,一个抓手,一个抓脑袋。只要他嘴巴稍微张开,我就拿压舌板压住他舌后面三分之二的地方,他出现轻微的恶心感,喉咙就会张得特别大。我眼睛盯着,一瞬间就看到了里面的状况。小朋友不配合,医生就得修炼技巧嘛。

有些家长就比较配合,提醒小孩说“不要耽搁后面的人看病,阿姨都已经很忙了”。有的家长拿孩子没办法,没抓住孩子,让他溜了出去,找回来又得耽搁些时间。也有的家长到病房可能临时来个电话就直接出去了,小孩一个人留在诊室,直到他打完电话回来接。

总之各种情况都可能出现,我刚工作的时候也内心犯点嘀咕,后来就越来越能理解他们。甚至还会激励自己,遇上各类人都能成功地让他们接收医学知识,遵从医嘱病情转好,这也是我的能力和价值。

有时晚上儿科急诊外面在排队,医生床都不能沾一下。可能中间可以休息半小时,但是你根本睡不着。

而在住院部,小朋友病情变化极快,前一天查房还好好的,第二天他就有新的症状,需要处理的东西就不一样。比如一个感冒,早期局限于咽喉部,小朋友抵抗力弱,气道又特别短,可能很快蔓延到上呼吸道,感冒变成了肺炎。小朋友一旦感染重免疫力差,挡住感冒细菌的血脑屏障又发育得不如成人完善,就可能因为一个感冒患上脑炎。

病情是演变的,尽管你已经在治疗,病情也有可能加重。小朋友不确定的因素挺多的。有小朋友出院前一天又发烧了,医生一问,是家长感冒了,小朋友接触一下就被传染了。有时候家属因为照顾小朋友太累了,早上一醒来,小朋友什么都没盖。还有,小朋友会到处抓东西吃,没有注意手部卫生,脏的东西吃进去,有些就开始拉肚子。这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放在小朋友身上也没有小问题。

我们儿科医生得格外仔细,小朋友的症状不明显。比如肺炎,大人就是高烧、咳嗽、胸痛等,小朋友可能已经肺炎了,他就是脸色不好看,不吃奶也不哭不闹,一天就知道睡。

拍摄花絮

刚开始上班的五年,我是科室里最年轻的的医生。医生这个职业确实是这样,你年资低的时候什么都得干,做得多才能成长。当时凡是有抢救的,包括一些公共事件,我都参与。最长从第一天早上一直上班到第二天中午,事情处理不完,有时候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

我们科室有医生得阑尾炎,没有去住院,一边输液一边右手在电脑上输病例,输完液针头拔了又去查房。我觉得大家之间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每个人的工作量特别大,走了一个人,工作量就分到其他人身上,不是卧病不起,都不愿意请假。

苦是苦,我也干了。在一线十几年,我也曾想放弃,一度想去考个公务员,后面慢慢觉得我也挺喜欢这个工作的,也习惯了。这职业让我每天面对不同的病例,脑筋不停地转。我们有个老主任说,医生每天都在考试,每个患者就是一道题,他在考你,你做得对不对打分的就是他的病情。

我觉得MV歌词里说医生不是神,一方面是指医生的技术有局限,另一方面指医生也有人的需求。医生也要上厕所、休息、吃饭,陪伴家人。有时候我上一个通宵的班,回家洗个澡倒头就睡,让我妈饭点别叫我了,还要把自己的孩子丢给他们。其实女医生根本没办法做贤妻良母,心有余而力不足。

有次我去上厕所,因为时间上来不及我就没脱白大褂。一个小女孩在厕所看到我,用四川话说:“啊,医生都要上厕所啊?”我当时无奈地笑了一下,心里想着,我还不是人啊,穿了白大褂我也是个普通的人啊。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