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我衣橱里的“骷髅”可能比别人更多 | 演讲实录

2019-08-23 14:07
未知

谢谢果麦董事长路金波先生、总编吴畏先生!谢谢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和上海文艺出版社“戴建业作品集”的所有编辑!从对九卷作品集内容一丝不苟的审校,到版式封面新颖别致的设计,再到全部采用芬兰进口轻型纸印制,我切身感受到了“果麦文化出品”的专业精致,切身感受到了果麦对作者和作品的重视、细心和周到!请果麦所有相关朋友接受我深深的敬意和谢意!

超星名师讲坛、慈怀读书会、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是今天首发式的协办单位,谢谢超星总公司副总裁、超星名师讲坛总裁宋志森先生,慈怀读书会总裁陈晓峰先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书记徐福刚先生!

光临今天首发式的著名学者和社会名流还有: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先生、复旦中文系主任、长江学者陈引驰先生、复旦大学出版社编审李又顺先生、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欧洲科学院院士聂珍钊先生、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龚斌先生、同济大学教授喻大翔和刘强先生、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张三夕先生、大律师陈有西先生、《时代人物》社长兼总编马川先生。还有我的同行、同学、校友、朋友、网友、粉丝和学生。对大家的到来,我心存感激!

去年十月果麦派负责人李潇上门与我联系,十一月我就另一套作品集到北京招标时,第一次认识路金波先生,我们可以说是一见如故,那次谈得十分融洽投机,只记得他恭维我说喜欢读我的文章,喜欢看我的视频,公司从上到下都是我的粉丝,别的公司出什么条件他出什么条件,尤其还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吃的羊肉味道鲜美。

出于对路金波先生的信任,也出于对果麦朋友们热情的感动,我将这套作品集托付给了果麦,路金波先生说这套书一定要出得让戴老师满意。现在我可以告诉路金波先生,我不仅仅满意,而且太满意了!

今天除了表达谢意外,我还要对一位朋友郑重地表示歉意。年初多家出版社竞争出版这套作品集,其中我最对不起复旦大学出版社李又顺先生。

李又顺兄是我的文章知己,二十多年前他是东方出版中心副总编,只因偶然看到了我两篇学术论文,他就主动向我约稿出书,信上说喜欢我文中的“思想”和文笔。我自己哪有什么“思想”,但我们之间倒是确有缘分。

我们以书信神交了一二十年,三年前才得以见面,一见面他就说要为我出几卷精装本。今年春节期间,为了出这套“戴建业作品集”,他说要和社领导一起登门拜访。我欠李又顺兄一笔情债和文债!

此时此刻,我满脑子想到的全是“感恩”。这六十多年来,我一直受惠于我的师友,受惠于我的同事,受惠于我的学生和粉丝,同时也受惠于我的时代。

人生总难免一些坎坷磨难,所幸每遇沟坎便有师友指点,使我次次都能“踏平坎坷成大道”。

我的小学和中学基本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高中我碰到了一些特别好的老师。数学老师阮超珍见我常向她求教,暗暗送我一套《初等代数》《初等几何》,使我真正爱上了数学。

我的语文老师鲁绪卿、胡仲弼先生,每一课都讲得生动活泼,特别让我感念的是,他们对学生偷看“黄色书”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像有些老师那样一经发现就立马撕毁。

托他们俩老的福,我高中时读了许多文学名著。那时候全国大学已经停招,高中完全没有升学压力,我爱做数学题,也爱读文学作品,是因为觉得解数学题很有趣,读小说诗歌很有味,从没有想过它们有没有用。连外出也要带书的“书瘾”,喜欢独自琢磨的思考习惯,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今天很多念书的中小学生讨厌书,很多高中生一毕业就马上烧书,相反,书恰恰是我中学时期的最爱,每一本书我都要包上封皮。包书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绝活”,我同学中很多人都能把书包得有棱有角。

为了避开老师的耳目,当年我们东躲西藏看禁书,偷读的乐趣真妙不可言,读书好像也和接吻一样,偷来的才特别香。的确,功利是读书和恋爱的共同敌人。恋爱如果以房子和票子为先决条件,这样谈恋爱还不如去商场砍价钱。

读书要是以考试为目的,那乐事瞬间就变成了苦差,精神享受转眼就变成了心灵煎熬。摆脱一切附加的功利目的,恋爱才能像雪莱那样爱得全身颤抖,读书才会像陶渊明那样“欣然忘食”。

七七年考上大学以后,又逢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各种新思潮、新流派、新学说、新理论一齐涌进中国,我们如“从山阴道上行,使人应接不暇”。

正当美学热席卷全国之时,李泽厚那本《美的历程》又来推波助澜。我很快迷上了《美的历程》,并爱屋及乌地迷上了李泽厚,我不仅细读李泽厚的书,而且跟着李泽厚读书,像今天那些追星的青年男女一样,李泽厚说什么书好我就去读什么书,从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人的著作到贝尔的《艺术》,似懂非懂地读了许多理论名著,由此养成了对理论的爱好。

现在看来,尽管他有些论证难免粗疏,有些观点我不一定点头,但至今一提起李泽厚我仍然十分钦敬,是李泽厚先生让我头一回领教了“思辨的张力”,头一回见识了什么叫“才华横溢”。

念大学期间,许多著名学者不仅为我指点人生的迷津,也为我在学术上树立了典范。我的研究生导师曹慕樊先生,教我如何阅读文史经典,教我如何进入某家某派的理论框架,他老人家的《庄子新义》《目录学纲要》,以及三联列入“当代学术”第二辑的《杜诗杂说全编》,一直是我常读常新的高文典册。钱钟书先生的《七缀集》,刚好也列入三联“当代学术”第二辑,它自然也是我常常温习的“金书”(golden book)。

我从同辈学人那儿同样学到了许多东西,每当看到当代学者的好书,我都要第一时间购买,每当读到他们的好文,我总会马上打印存留,包括在座各位学者的论文论著都让我受益匪浅,如拙著《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修订本引用陶渊明诗文,就是以龚斌先生的《陶渊明集校笺》为底本。对于当代学术,我们无须羞愧难当,更不必妄自菲薄。

还比较年轻时,我就当上了学科带头人,无论是老师兄长,还是年轻同事,我们学科里人人都比我的学问做得好,他们如此信任我尊重我,我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公正无私地善待学科里每位师友同仁!教研室不少老师说要来上海,为我这次首发式助阵喝彩,都被我一一劝阻。等到退休那天,我一定要对教研室所有老师、兄长和年轻同仁三鞠躬!

此生能遇上堪称生死之交的朋友,能遇上这些谦谦君子的学科同仁,能遇上那么多聪明善良的学生,能遇上无数对我特别宽容厚道的粉丝朋友,肯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回馈社会,不负师友,报答粉丝,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写出好文,出版好书,讲出好课。将来我会退出很多微信群,殚精竭虑地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社会给我提供的舞台越大,朋友们对我期望越高,我肩上的担子就越重,近来我常常因此失眠。一个大学老师的最大幸福,不是获得了多少鲜花掌声,而是文章动笔之后便能一气呵成,走上讲台便能如瓶泄水淋漓痛快。

物质金钱上只是索取而不奉献,那也许是由于为人的自私,知识上要是只索取而不奉献,可能主要还是因为精神上的懒散。我就是这种精神上的懒汉,过去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乱翻书,读研究生后导师反复叮嘱“开卷动笔”,这才慢慢知道要约束自己,读书时每有偶触之思,思考时稍得一孔之见,我会尽力将它们形诸笔端,或者写成学术论文,或者写成散文随笔。除今天首发的九卷本作品集外,海外将出版一套五卷本“戴建业散文选集”。随后还将陆续出版多卷本“中国诗史长廊”。

今天首发的这套九卷本“戴建业作品集”,其中《文本阐释的内与外》《论中国古代的知识分类与典籍分类》《六朝文学史》《两宋诗词简史》《你听懂了没有?》,是首次新出的初版书;《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戴建业精读老子》《诗囚》,是旧作的修订改写,《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是这二十年来的第五版,这次作了不少文字上的润色,它是目前校对最精装帧最美的一版。《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戴建业精读〈老子〉》《六朝文学史》《两宋诗词简史》四本将配套视频课程上线。

我应邀为“早晚读书”讲了一个多小时《精读〈世说新语〉》,李国庆先生说上线一周反响热烈,有一万多人购买收听观看,我相信以后会讲得越来越从容生动。不管是作文还是讲课,我都希望能“言之有物”,也力求能“言之有趣”。

这里我还想告诉我的粉丝朋友,求知不能满足于音频视频,古人把这种方式得来的知识称为“耳食之学”,它是零碎肤浅的代名词。可从视频进从原著出,但绝不能始于视频,而又止于视频。不妨通过视频以培养兴趣,再读书籍以获得比较系统的知识,视频与书本应相辅相成,最后进而去啃我书中论及的经典原著。面向经典是提升自己的不二法门。

借此机会,向关心我的朋友和粉丝汇报一下目前进行的工作。今天的古代文学学界,中国古代的抒情传统是海内外聚焦的一个热点,我一直注视着这一学术进展,并搜集这方面的中英文资料,正在抓紧时间写一套“中国诗史长廊”,我尽可能用晓畅优美的语言,阐述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与嬗变、优点与特点。

同时用轻松幽默的口语,来讲授中国的代表诗人和代表诗作,让不能阅读或没空阅读的朋友,也能品味我国古典诗歌的美感,让书本阅读与线上课程相得益彰,我正在选择最好的视频网站。

为了对得起信任我的磨铁和果麦两家文化出版公司,我玩命也要把这些事情做好,不仅仅是为了学术,也不仅仅是因为合同,而是我对这两家诚信与情分。

八九年前受张三夕兄的启发,我开始在网上写随笔杂文,很快发现自己的文章深受读者欢迎,过去连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我的普通话,让我一不小心成了公众人物。几大门户网站的朋友说,我文章和视频后面的评论,基本上都是肯定和赞美之辞,这在网络戾气很重的今天,是一个少见的例外。

在拙著首发式这个喜庆场合,我想告诉我的粉丝朋友,戴建业是大学里的一个普通老师,最大的优点是在口音上能“不忘初心”,直到现在还只讲“麻城普通话”。

男人好色,文人好名,这些劣根性我样样都没落下。不过,我所在的学科同事,我的朋友和同学,都可以为我作证,虽远说不上高尚,但我大体上还算正派。我一生疾恶如仇,敢说、敢写、敢做、敢当,为此常常惹火烧身。有些话或许稍失偏激,但它们都出自我的内心,有些事可能办得有欠妥当,可那全是因为我缺乏经验。

英国有句俗谚说,“每个人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除了那些通体闪光的“伟人”外,每个人都有其阴暗面,只是我衣橱里的“骷髅”可能比别人要更多一些。在将来空闲的时候,我会写一篇较长的自传,向世人坦露自己曾经有过哪些鄙俗之念,曾经干过哪些荒唐之行。我讨厌那些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自己既不想更不会生活在谎言之中。

我倒不太在乎别人怎样看我,一旦把自己写的和讲的公之于世,每个人都只能接受社会的筛选,让人批评,任人指点,由人笑骂,赞美固然温馨,批评更当感激。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怕辜负了师友的期望,辜负了粉丝的厚爱,辜负了文化出版公司的信任。

好在我的记性、思维和精力,还与年轻时没有多大差别。虽然太太生病使人身心疲惫,我照样抽出一切空闲来读书写作。尽量不让负面情绪控制自己,我强迫自己精神抖擞地迎接每一个黎明。

我发现,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男人,除了不能再谈恋爱以外,其他什么事情都能干成;除了很难找到比现在更好的朋友同事以外,其他样样都可以干得比现在更好。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只要自己内心洒满阳光,我们就会永远笑容灿烂;谁说白发是衰老的标志,那分明是一个人成熟的象征。

杜甫七律的代表作大都写于“白头吟望”的暮年,曹慕樊师所有著作的写作出版都已年过古稀,国学大师张舜徽先生的许多代表作也成书于六七十岁之后。

当世的学者中,北京大学葛晓音教授,是许学夷之后“诗源辩体”的第一人,七十多岁的高龄仍旧成果迭出,近些年来发表的许多论文差不多都是“一锤定音”。

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年近七旬,据说双眼还曾视网膜脱落,但仍然在学术上不断开疆拓境,他最近的每一篇文章每一本著作都让人眼明。

浙江大学聂珍钊教授是我相交一二十年的兄长,这位年近七旬的学者一直在突破自我,不仅常在名刊上发表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同时还主编两个具有国际影响的中文和英文学术期刊,表现出旺盛充沛的学术活力。

可见,只要我们“觉得”自己年轻,我们自己就“真的”年轻。

朋友们,美好的人生才刚开始,让我们斟满生命的美酒,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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