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真正的自然之间,隔着陌生的三千种月季名

2019-08-23 15:56
上海

原创: 玄武 文学报

你有仔细观察过一朵花吗?你见到其体态之婀娜,听到其笑语之轻灵吗?

作家玄武,培养出一颗心,对美的感触无比敏锐,无比丰富,无比细腻,无比深厚,无比广阔,甚至无比疼痛。

如何写下那朵花?他殚精竭虑,自言“渐渐花大如巨兽,我如怯弱之女”。写下一朵花,记住那清且涩的气息,拥有一整个静谧。

结庐在人境

玄武

阴雨,遇到路边卖的花。藕花亭亭高举,茉莉脉脉芬芳。只是我不能带。我是路人。

一束高高的花。风动花摇,仿佛见其体态婀娜,仿佛听得到她们清脆的笑语。

【清】恽寿平《荷花芦草图》

蛮不讲理,花枝开到路上。往来轻佻,在车脸上摸一把又摸一把。不许这样无赖,得剪掉了。

院内一枝沉甸甸的花束,遮住了一个砖雕关老爷的脸。

狗窝上的花骨朵,最香的杰基尔。约莫数一下,大约500个花苞。

拙诗曰:

我朴素如泥土,

奢侈如十万朵花

我依然平静如一千斤烈酒

摘一枝花,含了夜雨晨露。

品名:诗人妻子。

粉色花,是刚才写字敲键盘太用力晃动了桌子,从桌上瓶中落到我头上的。扑簌簌的声音,轻微而清晰而整齐。是两朵饱满的大花的花瓣,同时自枝头飞下,落在头颅之上,再滑落键盘、桌上和右臂。看花枝,其中两朵,全部泻落,不留一瓣。它们连抚慰也不留余地,用尽全部气力。

以前种花,我说我种的品种,百分之九十以上山西没有。百分之六十以上五年内,山西还是没有。

有人会笑我吹牛。事实证明:一点也没有吹。十年过去,你看太原满大街就那一种叫光谱的黄色系月季就知道了。他们已经竭力做,种了花的,还是不惜代价所做的几条最主要的景观大街,比如汾河东西路,比如长风大街。其他地方连光谱都没有。

那个花太烂了,我是不种的。

【明】陈老莲 《月季》

一大早本市园林部门,拐弯抹角托了许多人,托一个不太熟的朋友找到我,电话里说,想请我去指导正在弄的太原植物园……

我是个作家,本市不请我指导文学,让我去指导种花。这是贾谊同学两千年前遇过的夜半虚席只问鬼神的那类事吗。

我不喜欢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单说绿化,他们也是今天种了明天拔,全国各地无不如此。

但不好驳这朋友面子。答有空了再说吧,现在委实没空,本月内没空。下月也不一定。

我的园子不大,几乎是小得可怜。我想如果植物园的地皮是我的,或者我可以随便用,就好了。不过指导他们也是无所谓之事。给本市一些花香,百姓得其美,亦非坏事。许多人傻傻分不清月季玫瑰蔷薇,认为花店售的那种塑料般的红白花是玫瑰,几块钱一棵的长几片傻大花瓣的那种村里也有的是月季。月季廉价,玫瑰似乎有品,我们的审美就是粗俗到这种地步。明清时人们爱花,专门为月季写过好些种花谱。当然明清时的名品月季,后来全部被干掉,我们现在只能知道个名字。国产月季品种仅剩最烂俗的那几个,但今人连那些傻大姐般的几种国产月季都叫不上品种名字。

【宋】马远 白蔷薇图

月季、蔷薇、玫瑰的区别是这样的:三者都是蔷薇科蔷薇属。英文是同一词,玫瑰同时指三者。法国约瑟芬皇后专门做个巨大的玫瑰园。约瑟芬之后,西方语境中的玫瑰,便不是只有一季开小花的玫瑰,而是指从古典月季到花色乱眼、花季漫长、单朵花瓣动辄一百以上多则三百的现代月季。

品种之间区别是极大的。耐寒性、抗病性、藤蔓性、花香的种类、生长速度、开花多少、花的形状和大小、花开的耐久性,复花性,等等。有类于三观不同的人,比较起来简直觉得对方不是人。我竭力认为都还是人。我每天要告诉自己许多次,默念咒语: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大家真的都是人。

宫廷画师为约瑟芬皇后绘制玫瑰图谱

每次看到大家生气拿狗作喻侮辱狗,我都很羞愧。羞愧不已时,就又要给狗写诗文了。

某日在路边驻车,救了一条想从墙缝钻出却被卡住脖子又缩不回去的小狗。最下边缝稍宽,越上越窄,它却拼命往上挣头,眼看吠叫声都扭曲了。也不知多久了,我想路过的人们未必不想管,只是怕被咬。我救它时它也不停地张嘴要咬。

我蹲下和它说了一会儿话,它情绪安静一点了,望着我的眼睛。它应该听懂了,知道我无恶意,但是眼睛里仍然是不信任。我作势伸手,它再次望空乱咬。

我观察墙缝,明白了。有胳膊脱臼经历的人都明白,接骨时必须迅速,用力,而且几乎是在你不甚察觉的当儿,猛地一下。是非人的疼痛,但一下就好了。若是慢条斯理一点一点来,你会疼得要死过去一般,那简直是折磨人的刑罚。

【明】朱瞻基 《双犬图》

有时候真正的温柔和善意,和粗暴几乎是一致的。

我站起身,抬脚,向它的头迅速而用力地踩下去。踩,踩到底部,嘴摁在墙缝的地面上。它使劲一抽,呲溜一下不见了。

我从墙缝往里看,看不到它。它的朋友,一只小花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写了一首诗,算是给看到骂狗和转发以狗骂恶世道的帖道歉吧。

提醒,救助遇险的狗,千万不能轻率用手。自己家的狗也不行。若伸手被咬,你不能怪狗。那是它作为动物的本能反应。

总觉得写作,不应当是窝囊吧唧的人从事的职业。

写作者应当血气充盈,因为负有传递汉字血脉的责任。他要比战士勇猛,比刺客冷静果决。写作者应当通灵,把整个世界一把抓来摁到笔下。他要比巫师有法术,比婴儿敏感。

写作者当有不可遏之怒,与所历的时间搏斗,永不言败。写作者不屑于与庸者纠缠,轻轻忽略他们。写作者的哀悯排山倒海,将目之所接、心之所念的一切浸于其中。

写作者绝不俯就已经超越的东西,也不等待。虫豸再多,百万只相加,也仍然是虫豸。你怎能指望爬行的虫豸、成群倾轧拥挤滚动的虫豸,去理解一只兽的奔跑!

一生培养出一颗心,让它对美的感触无比敏锐,无比丰富,无比细腻,无比深厚,无比广阔,甚至无比疼痛,几乎要发狂,哪怕仅仅是迷恋一个女子之美……

啊,能够培养出这样一颗心,感触力超出木头一般的寻常人无数倍,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夜深月明,案花成妖。天花板上,其影甚巨,其大如人。花枝微颤,跃跃欲下。

将吸我精血耶?将温存抚慰我耶?将破壁而遁入吾笔下耶?

如何写下一朵花,我殚精竭虑,仍然办不到。渐渐花大如巨兽,我如怯弱之女。

天然是最高之美。天然去雕饰,是减少、杜绝雕饰而非学习雕饰。一雕饰就完了。

【清】恽寿平 花卉图

愤世嫉俗是贬义的。不是什么愤世嫉俗,是努力清醒,理性,自省,省察周遭,从而接近人的本质。

自然可以使人一点点洗去油腻,使人接近本真。旷野是带有宗教意味的,沉浸在自然中的人,几乎神奇地拥有了一种自愈能力。

然而遗憾的是,自然在许多人眼中,笔下,仅仅成为矫情之道。

阴而沉闷,北方正暑。热气四下里翻腾而至,带着万物被烤焦的气息,有轻有重,有清有浊。铁栅栏及其上生锈的油漆,气息是滚烫而下沉的,它扑到脸上也仍有铁器的凶猛感。烈日暴晒的楼房,气息是刻板的,没有表情的,只是一股没有味道的热气,像某些官员假装热情的没有任何内容的讲话,也像一些诗人空洞的分行感叹——他们的书写,就是一阵随时散掉的空洞热气。

土的气息……是浊而辨识性极高的。那浊里有丰富的力,腐败的力,生长的力。河水浊,绝大多数河水的气息浊,几乎是凉热不定的死亡气息。溪水气息是清的。

花的气息轻。在这个季节轻得若有若无。但茉莉重而清。茉莉是我认为的最清澈的重香。相反栀子花的香气就混浊。瑞香之气尖锐而浊。

【清】恽寿平 花卉图

野草的气息重,还有绿色树液的气息。我爱那苦涩之味。少年时好奇,还有意砍开树干,看那绿色的血液析出。我记得尝过,分辨其不同,桐,枣,杨,榆,槐,桃,杏,等。我喜欢刺槐的味道。刺槐和国槐又大不相同。

医院的气息是浊的。人的气息混杂,药水的气息冰冷难闻。我觉得使劲闻一阵就饱了。可以饱半天,不用吃东西。

露天躺在长椅上,胡乱写下这些。头顶绿叶婆娑,是森森然的绿意。李贺说,“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他是真懂得绿意里的凄怆的,顺手写下那句子。我想他写作时的样子:浓重的眉毛,像绿色的枝条茂密生长一样结在一起,拧起来,叠加起来。

曾说过古诗的肌理是长在自然里的。每一首古诗,都像是大地里的原生植物。不懂自然不够爱自然,去拨弄古诗,便只能是弄些两张皮的东西。隔玻璃亲嘴一般,看着是那么回事,但差得远呢。是零距离的隔绝。古诗有令人镇静的作用。它也几乎和自然一样,沉浸其中的人,得神奇的自愈能力。

【宋】赵昌 《竹虫图》

只是蚊虫叮咬太甚。我择无人处享安静之乐,此时却又盼人来,替我分担些蚊子的嘴巴。三两人时就好很多,几乎不再觉皮痒。但是无人。

一个小男孩远远跑来,清脆地“嗨”一声,扑到我身上。我骇一跳,一下子坐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看我,一边退开。说哎呀,不是你。

他看错人了。我说没事没事。我喜欢看他害羞地退开的模样,想起自己儿时有过的事。

但此时我想到的是五岁的儿子臭蛋。那男孩,正是臭蛋的年纪。我眼睛盯着他蹦蹦跳跳走远,有刹那间,我想是自己生了错觉。

新媒体编辑: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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