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欣赏生活的人,不足以与他谈李商隐

2019-08-22 18:49
北京

李商隐的《锦瑟》可称为绝响之作,它的好处就在于能在日常生活上加上梦的朦胧美(梦的色彩)。

日常生活是平凡,故写诗时必加梦的朦胧美。二者是冲突,而大诗人能做到,使之成美的梦,有梦的美。李商隐能做到。

一个诗人是day-dreamer,而此白日梦并非梦游,梦游是下意识作用,脑筋不是全部工作,此种意识为半意识。

诗人之梦是整个的意识,故非梦游;且为美的,故不是噩梦;且非幻梦,因幻梦是空的、缥缈的。而诗人之梦是现实的,诗人之梦与幻梦相似而实不同。幻梦在醒后是空虚,梦中是切实而醒后结果是幻灭。

李义山是最能将日常生活加上梦的朦胧美的诗人。李义山对日常生活不但能享受,且能欣赏。平常人多不会享受,如嚼大块的糖,简直不是吃糖,既不会享受,更谈不到欣赏。

 

将平凡升华为美

诗是要将日常平凡生活美化(升华)。自此点看来,义山颇与西方唯美派相似。唯美派之含义甚深,浅言之,是要写出一种美的事物来,创造出美的东西来。能如此,便是尽诗人之天职,尽了诗人之良心。

法国唯美主义先驱戈蒂耶(Gautier)在其小说《莫班小姐》的序中提出,艺术可以脱离政治、道德、社会等而存在,艺术创作的目的在于其作品本身。并非要表现自己思想,给别人教训。

皮埃尔·儒尔·特奥菲尔·戈蒂埃(Pierre Jules Théophile Gautier,1811年8月30日-1872年10月23日),法国十九世纪重要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和文艺批评家。

至于义山与西方唯美派之大不同,即西方唯美派似不满意于日常生活,于是抛开了平凡事物而另去找、另去造;至义山则不然,不另起炉灶,亦不别生枝节,只是根据日常生活,而一写便美化了,升华了。并非另找,只是乔妆了出来——“乔妆”一词尚不妥,还是说“升华”。

研究义山诗之人多为其美所眩,实则读者读时应如化学之还原。诗人将平常变成美(作品),读者只见其美:实应不被其美外眩,应自美还原(回)到平凡,就可以认识义山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二句,是写男女二性美满生活,而此美满生活并非固定,高楼与草屋同,只要二人调和即好。义山乃寒士,与其妻所过亦必为茅檐草屋、粗茶淡饭的生活,而义山写诗时将其美化了。

法国恶魔派诗人波特来尔(Baudelaire)所作之诗集《恶之花》(Flowers of Evils),不满意日常生活,故另写许多常人不写的,故人名之曰恶魔。(名之为恶魔派,稍含恶意,实亦唯美派。)若谓B氏所写乃出奇的,则李氏所写是更近于人情的唯美派作品。

 

情操上的自持

李商隐的悼亡诗: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此较黄庭坚、陆游真高。上句真伤感,若使其妻在,断不致如此寂寞;下句更伤感,若使其妻在,则绝不会能簟上尘满,自己做事亦可哀,而“簟竟床”的悲哀更甚。

此盖衰老时的作品,衰老时本筋力不及,“欲拂尘时簟竟床”比放翁的“聊复尔”“嚼齿空”深厚得多。此即因其能将日常生活升华,加上一层梦的朦胧美。结晶升华后本质虽同,而比未升华时美很多了。此义山之所以高于放翁也。

若说陆、黄的诗是冒出来的,则李之诗是沉下去的,沉下去再出来,冒则出而不入,陆、黄情绪→,李则情绪↹。李是用观照(欣赏)将情绪升华了。陆、黄一类诗,写欢喜便是欢喜,写悲哀便是悲哀。

而观照诗人则在欢喜、烦恼时加以观照,看看欢喜、烦恼到底是什么东西。一方面观,一方面赏,有自持的功夫。沉得住气,不是不烦恼,不叫烦恼把自己压倒;不是不欢喜,不叫欢喜把自己炸裂。此即所谓情操。必须对自己情感仔细欣赏、体验,始能写出好诗。

常人每以为坏诗是情感不热烈,实则有许多诗人因情感热烈把诗的美破坏了。

义山《花下醉》: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客散,夜深,其伤感多深,而写得多美。残花不久,而尚持红烛,真是沉得住气。多么空虚——夜半酒醒;多么寂寞——人去后。从何欢喜?但真是蕴藉、敦厚、和平,还是情操的功夫。 

若举一人为中国诗代表,必举义山,举《锦瑟》,《锦瑟》亦是“更持红烛赏残花”,不但对外界欣赏,且对自己欣赏。

然此并非诗的最高境界。从观照欣赏生活得到情操自持,然但有此功夫尚不成,因但如此则成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范围在窄小生活里,非无修养,而无发展。如一诗人境界世界甚小,伤感没发展,老这样下去就完了。如后之西昆体就完了。此类诗至韩偓、端己必改变,不改不成,西昆体学义山失败了。后之诗人之沾沾自喜、摇头晃脑亦本于此。

 

也需警惕文学上的“自画”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有一利必有一弊。

中国诗人对大自然是最能欣赏的。无论“三百篇”之“杨柳依依”(《小雅·采薇》)或楚辞之“嫋嫋兮秋风”(屈原《九歌·湘夫人》)等,皆是对自然的欣赏。而亦有对人生之欣赏,如李义山。

义山虽能对人生欣赏,而范围太小,只限自己一人之环境生活,不能跳出,而满足此小范围。满足小范围即“自画”。

《论语·雍也》:“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此类诗人可写出很精致的诗,成一唯美派诗人,其精美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严格地批评又对他不满,即因太精致了。

义山的小天地并不见得老是快乐的,也有悲哀、困苦、烦恼,而他照样欣赏,照样得到满足。如《二月二日》一首,何尝快乐?是思乡诗,而写得美。看去似平和,实则内心是痛苦。末尾二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不但要看它美,须看他写的是何心情。“滩”,山峡之水,其流顶不平和;“莫悟”,不必了解;“游人”,义山自谓。

此谓滩不必不平和地流,我心中亦不平和,不必你作一种警告,你不了解我。然义山在不平和的心情下,如何写出此诗前四句那么美的诗?由此尚可悟出“情操”二字意义。观照欣赏,得到情操。吾人对诗人这一点功夫表示敬意、重视。诗人绝非拿诗看成好玩。我们对诗人写诗之内容、态度表示敬意。

只是感情真实,没有情操,不能写出好诗。义山诗好,而其病在“自画”,虽写人生,只限于与自己有关的生活。此类诗人是没发展的,没有出息的。所以老杜伟大,完全打破小天地之范围。其作品或者很粗糙,不精美,而不能不说他伟大,有分量。西洋写实派、自然派如照相师。老杜诗不是摄影技师,而是演员。谭叫天说我唱谁时就是谁,老杜写诗亦然。故其诗不仅感动人,而且是有切肤之痛。

老杜能受苦,义山就受不了,不但自己体力上受不了,且神经上受不了。如闻人以指甲刮玻璃之声便太不好听。不但自己不能受,且怕看别人受苦,不能分担别人苦痛。能分担(担荷)别人苦痛,并非残忍。老杜敢写苦痛,即因能担荷。诗人爱写美的事物,不能写苦,即因不能担荷。

义山情操一方面用的功夫很到家,就因为他有观照,有反省。这样虽易写出好诗,而易沾沾自喜,满足自己的小天地,而没有理想,没有力量。义山虽亦有时有一二句有力量的诗,而究竟太少。

石榴艳发已嫌人,夹竹桃红次第新。

不是花开春便在,牡丹开过已无春。

(沈尹默《春归有感》)

沈尹默先生诗蕴藉,然此非作者有意于此。诗中之蕴藉、朦胧、明快,各有其不得已,而非勉强,是行于所不得不行。

李义山有《韩碑》一首,非其本色,乃别调。义山作风原是蕴藉,而《韩碑》不仅明快,直有点老辣。桃鲜,结果味同;而人有别调,此人之所以为人。人非圣佛,则心不能长在“中”(儒)、“定”(佛),应“执一以应无穷”——道。

诗人的“一”是多方面的。义山《韩碑》诗作时有两种不同动机:其一,替韩愈鸣不平,未免愤慨;其二,作此诗时心中有韩诗七古印象。然此尚有个性,虽硬亦与韩不同。

《传学》

作    者:顾随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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