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海寻活水(上):以色列农业里的生态性

2019-08-22 15:42
北京

文: 方平 食通社KnowYourFood

5月出发前,查以色列的天气,似乎并不算太炎热。但当我们真正置身其中时,车外动辄50摄氏度的高温让我们不禁好奇:以色列,怎么能在如此干旱和炽热的自然环境中,成为农产品和农业技术的输出国?

我们带着这个问题,从自然资源、农业技术、公众教育、农村发展以及共同体的营造等几个方面,观察这个死海之畔的国度如何理解和实践农业和食物体系的可持续发展,在死海边找到活水,也希望和国内的读者探讨其中值得我们借鉴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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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水、死海和盐碱地

探寻以色列的水源,必须先来到位于以色列最北部的黑门山(Mount Hermon)。山脚下,肥沃的良田,以及大型的灌溉设备,跃然眼前。

〇五月的黑门山,山顶还有积雪,山脚下,第一季的麦子已经被大型农机收割完毕,肥沃的土地,在等待第二季的耕作。

再驱车半个小时,就能来到边境的但城(Tel Dan)自然遗产国家公园,这里有以色列最大的瀑布。在茂密的树林里上溯瀑布的源头,一路上奔涌的山泉水由黑门山的积雪融化所形成。冰凉而清澈的山泉,蕴藏着无穷的能量。水源,能够滋养一方土地。正是它们,让山脚下那一片现代化农业景观应运而生。

〇黑门山的冰泉水活泼热烈,沿途滋润了无数生命。

继续向南驶去,来到碧波荡漾的加利利湖畔。这里是中东最重要的淡水湖之一,水产资源非常丰富。它养育着湖畔的人民,让他们能够在数千年前,就在此栖息繁衍。同时,加利利的透彻湖水,塑造了诸多重要的文明形态,诞生了一系列“神迹”。我们追随着《圣经》中“五饼二鱼”的传说,在湖边的月色下,品尝了一餐加利利鱼。

〇以色列控制的加利利湖西岸,种满了橄榄树。

在北部穿行三天,我们体验了一个水源丰沛的以色列。但是,逐渐向南下沉的地势,以及数百万年的干旱和蒸发,最终形成了死海。以色列的中部和南部,早已经变为广袤的荒漠。在这里,农业,甚至是生命,原本是无以为续的。

从加利利湖再向南驱车2个小时,就能来到死海之滨。伴随着海拔的下降,以及淡水的消失,这里的一切,逐渐失去生机,满目沙漠和荒芜。

〇马萨达(Masada)古战场国家公园位于朱迪亚沙漠(Judean Desert)的边缘。从希律王所修的北宫遗址望去,只能看到死海边缘那一整片无尽的荒芜。

然而,沿着死海边的盐碱地,依然有农业生产。只是围绕水资源所形成的一切农业生产必须的要素,包括作物选择、技术使用、组织形式,都已经和黑门山地区的截然不同。在这里,很难看到大型的露天灌溉设备,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单一物种农场,包括:椰枣林、香蕉林,以及就相比无边的荒漠而言,非常有限的麦田。在地下支撑这些农场的,是繁密的滴灌网络。水,在这里以特殊的存在形式,依然帮助人们生产食物。

〇从昆兰(Qumran)国家公园眺望死海,盐碱地上的黑白大棚,告诉我们这里依然有农业生产。

2

技术要服务于生态的可持续

从以色列地区的历史来看,耶路撒冷能够发展为圣城,根基在于周围的农牧民,能够向城市供应大量的食物。当时的农业和游牧业对于文明的形成非常关键。然而,这种经营具有很强的不可持续性:低水平的农业生产和不当的灌溉方式会造成严重的土壤水分蒸发。长此以往,土地的盐碱化和沙漠化将不可逆转。

人类如果向水、土地和自然索取太多,或者利用不当,生态和生产的可持续性必会下降。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中,生态危机导致人类发展的不可持续,是战争兴起和文明衰落的导火索。因此,以色列重新复国之后,生态的可持续性,成为犹太民族思考的重要问题;水资源的有效使用也成为了农业发展的重中之重。

以色列人是如何通过先进的技术系统,在沙漠中实现了粮食的自给自足,还能大量向欧洲出口蔬果和花卉?我们考察了宗教、政治、文化等因素如何影响整个地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控制区的总和)的农业和食物体系,发现这其中远非生产和消费这么简单。在以色列先进的农技背后,还有着精彩的发展故事。

著名的阿拉瓦(Arava)农业研究中心位于内盖夫沙漠(The Negev Desert)边缘地区。我们到访此处,着重了解与思考以色列农业科技如何能与可持续发展理念相遇。在历经绿色革命的“洗礼”之后,全球的小农生产,已经学会了对“现代技术”保持警惕。舒尔茨提出的“改造传统农业”,已经变成了改造“现代农业”。但通过对以色列的农业技术体系的观察,则让我们对“现代农业”又有了新的认识。

进入研究中心的展示厅,我们体验了一个科技感十足的互动沙盘。它用生动的方式,让前来参与的孩子们了解到,地势演变和水源形成对生态环境的基础价值。科学技术,在这里首先被赋予了教育的功能。教给孩子们的不是如何提高产量,而是对自己置身沙漠的事实有基本的认知:要生存下来,首先要学会了解和尊重自然,珍惜和善用水源。

沙盘怎么玩?

沙盘的“玩法”有四步:首先,需要把沙池里的“地形”一步一步塑造好。

其次,投影机器会根据被塑造出来的“地形”,测出等高线,并投影出来。高处为浅绿色,低处为深绿色。

第三,按下右侧的开关,沙池的最低处将会被注入蓝色光,代表水源已经在低洼处形成。

第四,这些代表山峰和水源的光影,能够随着“地形”的变化而实时变化。比如,若在一高一低的两个洼地之间,轻轻用手把沙子划开,蓝色的光就会从高处“流向”低处,将两个洼地连通,形成一条虚拟的“河流”。

互动沙盘的展示方式是为了炫技吗?我觉得应该不是。节水的意识,也可以通过这样的技术和“游戏”,传递给公众。要知道,我们刚刚一路驶来,车外温度最高到达55摄氏度。如果用真正的水做沙盘教学推演,才是奢侈。

展示中心的管理人员约翰,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这里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在以色列人看来,提升产量从来不是技术的唯一目标。技术的首要目标,是形成基本的农业生态环境,让人类在沙漠里生存和生产。其次,是形成稳定的社区和适宜生活的环境。再次,利用本地资源,形成循环农业生产,将资源的利用率提到最高。

他说:“最初,我们选择在这里生产和建设,是因为‘沙漠是所有人的敌人’。正因如此,英国管理者和阿拉伯人,都不会对我们的建设进行干涉。于是,我和我的同伴们坚守了下来,一干就是50年。”

〇在对约翰的访谈中,他说:“生活,不是向沙漠索取什么,而是在沙漠里,建设属于自己的家园”。

技术,在这里成为让人与自然共同发展的重要手段。我们所观察到的先进农业技术,大多是以有效利用水资源为核心展开,体现了基于当地自然环境,推进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即便背后有雄厚的国际资本,但科学家研究的内核,依然是对生态的尊重与对生活的关怀。

〇以色列国家博物馆展示传统作物种子。这说明该地区早在两河文明孕育之初,就已经开始农作物的耕作。

我们在阿拉瓦农业研究中心看到的另一个例子,是沙漠种养循环系统。整套技术的核心在于,将养鱼用的水资源,进行再处理。一方面,建立海水淡化和地下水提取系统,养殖足够的鱼苗。另一方面,利用技术,集中转化掉其中的富营养物;让养殖用水不直接排到自然环境当中,而是经过处理,用于作物灌溉。这套循环农业的技术,既能提升水资源的利用效率,还能防止灌溉不当造成的土壤盐碱化。从产出来看,则同时提高了动物蛋白(鱼)和谷物、蔬菜的供给。

阿拉瓦农业研究中心的汤姆博士向我们详细解释了这套循环种养系统:

利用微生物处理等技术手段,将养鱼用水转化为种植用水。温棚中的绿色塑料桶装的是南瓜,用于测量水体营养与植物生长效率之间的关系。每条管子都能精确控制水源内的营养物成分,这样,就能通过观察南瓜的生产,找到最佳的微生物配比和使用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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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生态与生活

节水技术的运用,是以色列农业成功的关键。滴灌,则将以色列人对于水和生命的敬重,展现在一种精确的技术形态之中。这次拜访,所呈现出的技术、生态与生活的联系,让我既惊叹、又感慨。

惊叹的是,以色列民族对于水的珍视。我来自广西,农业生产资源非常丰富,从未面临过系统性的缺水,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水源的获取和利用,居然需要付出这么多。

以色列创立和维持这套以高效利用水资源为中心的技术体系,需要承担高昂的劳动力和资源成本。技术系统创立时,大量的知识,不仅来自以色列本土,还包括全球,尤其是西欧和美国的犹太人。在以色列建国之初,养活这些知识背后的“拥有者”并不简单。而随着生产的扩大,淡水已经不足以满足农业生产,海水淡化系统应运而生。

另一方面,这个系统需要大量的能源消耗。虽然中东“遍地”油田,但绝大多数阿拉伯国家对以色列禁运石油。因此,以色列只能舍近求远,从南美进口。到了市场上,石油的零售价已经是中国大陆的2倍左右。

同时,海水淡化,实际上还对物种本身的适应性提出了要求:农业科技需要培育出能适应较高含盐量水源的品种。

相比之下,在巴勒斯坦的控制区,虽然当地人的农业生产技术水准很低,甚至一路上几乎看不到良田,但周边国家对他们积极支援,让当地的食物、水源和能源能够基本满足需求。这也就形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局面:以色列的食物生产能力强,但食物价格偏高,果蔬大约是中国大陆的2-3倍。而巴勒斯坦缺乏连续且系统的农业生产,但食物价格较低。

〇我在巴勒斯坦的耶律哥(Jericho)最大的农贸市场。这里蔬果和主要食物的价格,约是以色列的一半。廉价的背后,是宗教纷争和地缘政治角力,而非生产能力 | 摄影:吕永清

〇在巴勒斯坦的伯利恒(Bethlehem)享用“大餐”,包括烙饼、烤羊排、牛肉粒,各色沙拉。人均消费只有以色列的三分之一 | 摄影:吕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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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知识与现代科技能否结合

感慨的是,原来,我们就是那些整天“捧着金碗要饭吃”的人。在我的家乡广西,拥有远比以色列丰饶得多的自然生态条件。同时,大量的耕作传统、土生食材,饮食文化构成的农业与食物在地化知识,也蕴含了丰富的对天、地、人的关怀。

可惜的是,对市场和技术的误解,让我们的农业生产者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派。一派空怀理想,只顾着“传统”、“生态”,对任何“现代农业”都嗤之以鼻。另一派,则只偏爱那个盲目追求以产量为唯一目标的所谓“现代农业”,不惜牺牲祖祖辈辈留下的大好河山,换取眼前的 “蝇头小利”。最终,农业技术与生态发展无法有机融合,生产者的收入很难借此提高,不得不陷入“捡了芝麻丢西瓜”的处境。

以色列人的技术则从自己所处的环境出发,最终研发出一套适用于当地环境、关注生态可持续性的生产方式。如果我们的科技工作者和农民也能恰当结合现代的营销方法和生产技术,而非只要“生态”,不要“技术”,或只要“市场”,不要“(生态和道德的)底线”,则我们的在地化知识,就有可能在这个大打“生态牌”的时代,对市场形成重要影响。

〇循环农业自古有之。在贵州榕江大利侗寨,大多数村民仍按传统方式在稻田放养禾花鱼,水稻成熟前放水干田,收获美味 | 摄影:伍娇

其实我国也有很多循环农业与可持续生产模式,有些还有悠久的历史,几千年来滋养了我们这个民族,比如基塘农业、稻鱼共作等。如果能把这些传统知识和现代科学相结合,并且让这种生产体系的价值被市场认可,充分体现其重要的经济、社会和生态的综合价值,就有可能实现更好的文化继承与经济社会发展。一方面,当地的传统农耕文化得到了尊重;另一方面,农业的生产技术和生产效率适度提高。最终形成的生态农业发展体系,能让生产者和消费者都获得实在的益处,让中国“捧着金碗的人,最终吃上好饭。”

●本文首发于2019年7月出版的台湾《青芽儿》杂志第89期,原标题为《在死海寻活水——以色列三农调研记录与反思》。食通社获得青芽儿和作者授权,略作编辑,分上下两期刊出。

作者:方平

广西民族大学商学院讲师。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博士。研究兴趣:国情研究、食物经济。曾在法国、俄罗斯、巴西、以色列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调研当地的食物体系。

编辑:棒恩已,天乐

图片:除说明外均由作者拍摄

排版:木又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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