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东南侗寨,与侗族大歌相遇

2019-08-05 13:44
上海

董驰迪

国家级非遗侗族大歌传承人胡官美为作者现场唱起《蝉之歌》,背景中参杂着摩托车声和孩童声

贵州东南,高耸密布的杉树林是侗族人的世居家园,偶访的旅行者对这里藏龙卧虎的民俗技艺惊叹不已。

其实,这些听起来高大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落到村中只是稀松平常。比如我这次试图寻找的“侗族大歌”,一种无指挥、无伴奏的多声部合唱,根据孤独星球《贵州》的叙述来说就是,“背包客来到加所就是为了听一下传说中最天籁的侗族大歌,而这里也几乎没有让人失望过。”

雷公山莽莽四百里,是黔东南苗侗二族的分界线,越山南下,沿着榕江向东,就到了榕江县城。榕江既是江名,也是县名。漫步县城,就能立刻理解它名字的由来——穿城而过的河水两岸,排满形态狰狞的庞大古榕。这里是三江交汇之地,对于逐水而居的侗族而言是最理想的落户之地。

即便在几乎汉化的县城,依然满街穿行着蓝色的侗族布衣,看似大同小异的夜市,有着绝对的地域特色,比如“猪小弟”这种黑暗料理绝对毁三观,而且榕江师傅的手艺和秘方有着无可匹敌的口碑。

从榕江去往加所并不遥远,但没有班车,偶尔出入的寨里人似乎不足以撑起一趟固定的大巴。不过,这里却有众所周知的“车站”,一些来往村寨的私家车会拼车带人,只需稍加打听,当地人便会告诉你去什么方向哪里坐的车。

除非赶集,去加所的“班车”终点都是更远的九潮,沿着308国道20分钟师傅就把我放在了一个山脚下,并且建议我先去北边的大利侗寨,再返回公路去往南边的加所。从地图上看,大利和加所对称分居308国道两侧,距离都差不多是5公里,进村的路都靠双脚解决。

从寨中鼓楼俯瞰大利村 本文图均为 董驰迪 摄

去往大利的路,沿着山坡一直上行,弯弯绕绕始终在杉树林中穿行,直到在葱茏的树木间见到一隐约个嵌在河谷的寨子。第一眼令人惊艳,因为此时的位置正在俯瞰寨子的至高点,层层叠叠的黑瓦沿着河水缓缓展开,太阳把昨晚夜雨的湿气烤得雾气蒸腾。进村后,发现大利的简介上自称是“藏在深山幽谷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虽然老套,但也不算夸张。

村子规模异常紧凑,但却拥有5座风雨桥,数量与最大的侗寨肇兴一样。这里的大多数民居都建于清末民初,进寨向北穿过两座花桥就能遇到一座庞大的“杨氏四合木楼”,一座建于乾隆年间(1780年)的木楼,是侗族地区最老民居之一,也是大利的骄傲。全木的结构,上有回廊,下有天井,人丁最兴旺的时期曾经有祖孙三代93人共同在此居住。四合院的对面有一处高坡,坡顶就是鼓楼和芦笙坪,也是整个侗族村寨的中心。坡顶上还有座特殊的萨坛,作为侗族的最高神灵,祭祀萨岁的萨祠通常都是封闭的,且不允许外族人进入,而大利的萨坛却是开放式的,仅在芦笙坪上用石块堆起,上面长着荒草、插着旗帜,一点不把来客当外人。

大利的鼓楼和开放式萨坛

站在这里恰好可以俯瞰大利的水系,找到它的6口古井。远近闻名的是建于清代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的闷墩古井。它位于寨子西南,也是河水流入村子的上水口。大青石条围城的水池里水色青蓝,井口两侧还设有石礅,便于人们安放水桶。从前,水池还设有一个缺口,井水涨满后溢出,顺着井台石沟流入公共水渠,便形成了一个村内的用水系统。

为了赶上回城的“班车”,我包了摩托去往对面的加所。在看过大利的桃源美景之后,加所显得其貌不扬。进村的一路只有公路边偶尔出现的散落老楼,几乎辨识不出一个完整的村寨,直到看见了鼓楼我才放下心来。这是一个十分矮小的鼓楼,让我放心的是里面满墙的闪闪金光,这些都是各种大歌比赛的获奖荣誉。带领寨子获得这些奖状的就是当地的歌师,胡官美。我拨通了胡老师的电话,一番解释之后,只听到电话里说,“我看到你啦!”,我转身迈出鼓楼,只见一个身穿蓝衣的妇人笑盈盈地靠在对面的门柱上向我招手。

侗族大歌传承人胡官美

和所有侗寨的村民一样,胡老师开口就问我吃饭了没。这位国家级非遗侗族大歌传承人正在张罗一桌饭菜,接待北京来的旅游考察团,而我就像专程蹭饭一样,被拉入了饭桌。考察团为侗寨改造而来,准备把加所连同宰荡,打造成一个更适合游玩的景点,因为现在慕名而来的旅行者除了胡老师家找不到第二个客栈和饭店。其中一个对我说,下次再来,你就能在鼓楼里听歌了!还会有咖啡店、书店、民宿、篝火晚会……

午饭后,考察队匆匆离去,我跟着胡老师提着剩菜去给猪儿们开饭,“你看,我们的猪不吃饲料”,侗族人对自己的食物有着一贯的自豪。看着眼前这个干活麻利的农村妇女,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带着几十个姑娘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不过,她家的客厅里满墙的演出照片和奖状给了我足够的想象依据。

胡老师今年64岁,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就是唱歌。提起唱歌,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自信,“从小喜欢唱,嗓子好,记性也好”。似乎不到十个字就能概括她的全部才能,但要知道,侗族的歌曲不但曲目多,而且歌词也多,有些多达三四十段,要唱上个把钟头。侗族所谓的“对歌”,除了要歌曲内容对应,还要“对”到另一方无歌可唱才赢。

“一肚子歌”的胡老师就是那种有几天几夜唱不完的“曲库”。过年过节,村寨之间都要串寨做客,用胡老师的话说,“客人来了没有歌唱,多丢脸啊”,侗族人“对酒当歌”才是待客之道。

胡老师家墙上挂满各地的演出照片

但随着侗寨的现代化,原本母女相传的侗歌,不少妈妈也不再擅长,胡老师以大歌出名之后,村里村外都有人慕名而来,跟着胡老师一学就是好几年。侗族没有文字、大歌没有歌谱,怎么教?“就我唱一句,她们唱一句”。高音、中音、低音,每个声部,胡老师都能分别把控,老师和学生都没有乐理知识,唱歌几乎靠全靠天份。“有些人记性不好,忘记了又回来学”。

侗族的大歌有固定的歌词和曲调,正是这种“固定”,让先辈的传统、古训完好地保存并传承下来。这也是胡老师一直强调记性要好的原因。据说有些村子为了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搞“创新”,结果遭到了不少抗议。三十多年来,胡老师亲传了一批又一批的歌手,得意门生是自己的两个女儿,现在也继承了她的“曲库”当起了歌师,胡老师自己则继续在加所的学校教歌。非农忙时节,一到晚上,当地的小孩子就会挤到胡老师的家里学习大歌。学生们全是自发,胡老师也全是义务。

胡老师丈夫制作的牛腿琴

和胡老师见面之前,我曾想象这位传承人会告诉我许多大歌知识,比如什么时候唱什么歌?大歌的渊源是什么?和侗族的精神世界有什么关联等等,就像网上、书上看到的那样。然而,胡老师只是在我一番追问后说,“你要不要听歌嘛?我唱一个给你听”,我受宠若惊的样子估计是把她都逗笑了。胡老师正一正身子,双手摆在衣襟上,直接亮开了嗓子。

我在一旁听得不敢大声呼吸,一首《蝉之歌》旋于屋内,没有音效、没有回响,就在这个简陋的客厅里,敞开着对街的大门,门前还有摩托车不时开过,经过的人也没有朝里多望一眼。对他们来说,从这里飘出如此的歌声实在不足为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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