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兰波、尼采与蜘蛛侠,都在布莱希特的剧中相逢

2019-07-19 07:58
上海

原创:金莹

“作为科学家,我有过一次机会。在一段日子里,天文学传播到了集市。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一个男人的坚定本可以带来更多的震撼。如果我反抗了,自然科学工作者们就会得到像医生们的希波格拉底誓言那样的东西,他们会发誓,他们的知识只用于人类的幸福。但现在剩下的,也是那些人最愿意看到的,就是一群有发明精神的侏儒,他们为了一切可以随时出租自己”。
历史剧《伽利略》剧照

上海话剧中心的舞台上,不规则且不平整的蛇皮袋将舞台封闭成一个白色空间,七位演员统一身披黑色斗篷,朗读着兰波的诗句,拉开了“经典戏剧•上话重绎”系列布莱希特经典历史剧《伽利略》的序幕。学术、严谨,甚至有可能是无趣?但诗句后,头戴红花、身着红色修身裙的男演员旋即登场,反转的设定与此前的严肃形成对比,耐人寻味。

《伽利略》是德国著名剧作家布莱希特创作的历史剧,剧本以17世纪意大利数学家、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伽利略的一生为题材,讲述了伽利略因支持哥白尼的“日心说”而与当权教会的以地球为宇宙中心的托勒密体系发生冲突,在教会的压力下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学说,在被教会软禁期间,却仍坚持写出了自己的科学著作的故事。

历史剧《伽利略》剧照

《伽利略》是布莱希特最重要的作品之一。1938和1939年之际,他在丹麦写成这部作品,后经多次修改最终完稿,此作品于1943年在美国首演。

在写作这部作品前,布莱希特进行了大量的历史研究。但在他的笔下,一种崭新,如何看世界和看人的目光成为这部作品的主要亮点。他没有强调中世纪的黑暗,而是突出了满腹经纶的修士和主教们面对新看法的伪善。他没有刻意突出他们的强大,而是暗示了普通人面对权力的可能性。他笔下的伽利略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的好奇心让他不顾一切地区证实哥白尼体系,但他对皮肉之苦的恐惧使他失去当“英雄”的所有兴趣。他收回了他的学说,但他继续工作,完成了巨作《对话》。

《伽利略》的现实意义在于我们所有的人都会面对选择。而选择是一种痛苦的决定,有时会成为无奈的叹息。但不管怎么样,在布莱希特的眼里,可怕的不是犹豫和无果,而是无动于衷和懒于思考。所以布莱希特让伽利略说出“思考是人的最大的乐趣”这句话,并让这句话成为戏剧永恒的经典。

—— 李健鸣(戏剧构作、翻译)

1979年,黄佐临先生被陈颙导演邀请联合执导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经过一年的排练《伽利略传》上演,在北京造成了巨大轰动连演80场。黄佐临先生当时曾受到质疑,他说:“我们在排《伽利略传》时,有人说 ‘这不是布莱希特’,恐怕就在于这些人不够了解布氏学说的性质,把尚是一种美学愿望当作是具体的演剧方法来理解了……布氏的学说只是提出了美学要求,而不是教人怎么做的方法。”

黄佐临先生执导的《伽利略传》合照

“对今天的年轻导演来说,布莱希特已经不是问题,演员随时可以跳出来跟观众对话,但在当时,这是不行的。当时,中国所有学戏剧的学生,只学一个苏联的斯坦尼体系,佐临先生想冲破这种只有一种戏剧体系的现状,有了机会,他们就做了《伽利略传》。所以,这部作品在戏剧史上是很有意义的。”40年前便参与过《伽利略》一剧的李健鸣这样说道。如今,她是2019年版《伽利略》的戏剧构作和翻译。

“40年来,中国几乎看不到布莱希特的作品,戏剧有一些,但话剧没有,大家都以为已经过时了。上话做这部作品,确实是把一部很有思想、很有独特风格的作品搬到了舞台上,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我觉得这部作品出现在舞台上就是一个成功。如果有一个观众听懂了5%的台词,或者即使只有一句话,可能对他未来的10年都会产生影响有用。当年,剧中就有这样一句话,曾经影响了我十年。“李健鸣感慨地表示。

历史剧《伽利略》剧照

这次的《伽利略》还邀请了德国柏林德意志剧院的客座导演伊凡•潘特列夫执导。和英美剧场的权力结构与美学取向相比,德国当代剧场可以被看做一种导演剧场,文本不再居于剧场创作的中心地位,导演不仅有自由、甚至有义务去重新发现经典文本和当下语境的联结方式。

历史剧《伽利略》剧照

伊凡•潘特列夫对布莱希特的原作进行了删减,结合他对当下的理解增加新文本内容。加入了兰波的散文、尼采的文章、17世纪欧洲鼠疫的原始记录和斯坦因维格的哲学思考,打破了布莱希特极具冷峻的风格,增添了人物内心的“速写”。丰富人物、还原事件,给观众打开了新的思路。“伊凡导演对文本的处理在德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对我来说是一次新体验,我想,我国的戏剧工作者一定也会受益。”李健鸣说。

历史剧《伽利略》剧照

“我是一个艺术者,不是一个科学家,无论是排莎士比亚、布莱希特、契诃夫,我都是用个人的方式进行诠释。通常情况下,我会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调节、不同的结合进行舞台上的融合。比如说在排这个戏时,我随身带了5本不同内容的书,进行不同的编排、拼凑,不是单纯只运用某一种形式,我会用我的舞台形式表达我的美学想法。而我的方式就是,个体是否能关注于自己,是否能和自己最真实的那部分有一个连接,我的作品能够呈现于当下的社会和文化环境。”

“舞台不是博物馆,只是单纯地把布莱希特的作品完完整整地呈现在舞台上,舞台可以调整,进行改变,我可以进行把玩、可以进行调整。布莱希特本人并没有一个固化的美学方法,哪一个方式好,可以为我所用,我就会放在我的作品当中,把所有有意义的东西放在我的剧作中。”伊凡表示。

青 评 热 议

戏谑之后期待崇高

廖夏璇(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博士研究生)

《伽利略》是伟大的布莱希特最伟大的戏剧作品。作为历史剧,它实际上是借历史之名探讨了触及人类最本质的伦理问题:当固守人格和延续生命成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时,我们应该何去何从?或如先贤们为了真理赴汤蹈火,或如伽利略所说的“玷污了比什么也没有要好些”——他“背叛”了真理,却赢得了时间,写出了一部只有他才能写的科学著作。观众对于这种选择本身的思考同样是现实的、痛苦的、充满乐趣的,它散发的理性的、思辨的、永恒的光辉,是《伽利略》之所以迷人并走向经典的最重要内在构成。

上话重绎版的《伽利略》强化了“重绎”的意味,对原作的人物情节进行了大量精减,对角色塑造、表演风格进行了重新定位,尤其突出了“戏谑”的风格,性别反串、流行文化嫁接等手段的融入,在一定程度上丰富“重绎”版的舞台语汇。

综观整部作品下来,最惊艳的还是吕梁的表演,他较准确地诠释了一个既自我又忘我、既固执又狡黠的有血有肉的科学家形象。其他几个主要角色的个性表现虽也比较突出,但这些个性化的人与人之间似乎尚未形成足够有效的“对话”,大部分时间是在各自进行自己的“朗诵”表演,内外部戏剧动作均显得贫乏,加之台词密度过大,难免让观众产生“跳戏”的感觉。

戏谑手法的融入无可非议,甚至还起到了较好的现场效果,但所有戏谑或者文化嫁接都应该指向观众对人、科学及世界更深层次的反思,否则难免会将原作的理性光辉冲淡,观众难以捉摸和体验这样一部伟大作品的崇高品格所带来的生理与心理的快感。若经典重绎的价值得不到体现,作品也将难以成为“时间的孩子”。

愧疚的英雄

王前超(上海戏剧学院影视学院硕士研究生)

1992年,梵蒂冈教皇恢复了伽利略的名誉,这一年我一岁,伽利略蒙冤了360年。

布莱希特提供了一种方法,以此来透视权力与解构权力,并且用这种方法与态度来观测人,尤其是普通人面对权力的可能性。结局中伽利略回应了他的学生安德烈对他的赞扬“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度是悲哀的”,他说“一个需要英雄的国度才是值得悲哀的”。导演并没有直观展现教会的黑暗与残酷,却通过科学家之口暗示了“真理终将战胜强权”的未来走向。正是这种不能说出口的隐含的希望,才更加让人对中世纪的异端裁判感到深深的恐怖与绝望。

伽利略不是圣人,不是英雄,更像是受难的使徒,即使知道自己手握打碎教会“禁锢之笼”的“真理之锤”,但依然为人性的本质所驱使做出了“保全自身”的明智选择,这种选择也造成了他此后长久的自责。从这种角度看,伽利略的余生其实是在愧疚中度过的,伴随着《两大体系的对话》的诞生,是他对自己的沉默与认罪的救赎。他在赎自己对真理、对科学犯下的“缄言之罪”。

回到群星闪耀时

林冷冷(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本科生)

在茫然无知的人群之中,总有那些最富激情的人在苦苦求索。雕塑家寻找生命的意义,他生命的意义是释放云石中束缚的生命活力;画家寻找天堂的奥义,他的天堂在空白的教堂拱顶。艺术家的命运在被选中的一刻早就决定,驼背佝偻,视力模糊,原石的愚钝与拱顶的虚无才是终身的伴侣。

话剧《伽利略》,让我再次领略到文艺复兴群星闪耀时刻的精神力量。布莱希特坚持戏剧艺术的教育意义和理性批判作用,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他希望通过戏剧改造世界。本次演出中,处处可见间离手段,壮汉大叔穿上连衣裙扮演女管家,秀气的女演员扮演贵族公子,服装也非欧洲中世纪传统服饰,而是在无印良品和川久保玲元素中跳跃。

我们可以猜测其创作意图:重构中世纪,重述人文主义。此时台上不只是1610年改进望远镜的伽利略,而是边探索科学边对抗权势的一类人。演员在表演中跑到台下,打破第四堵墙,反舞台幻觉而行之。让人感到意外的还有漫威元素,给演出增加了荒诞意味。让我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幕来自于以嗑瓜子大会为形式的哲学讨论,演员摆成《最后的晚餐》构图,角色嘴里谈论着哲学。再有,加入兰波的诗作,尼采的宣言,鼠疫的历史记载,本剧更具文学厚度、哲学力度以及历史深度。

即使经过文本重构,观众也可以感受到布莱希特原作的严肃主题。正如舞台布景那柄巨大的绿色望远镜,它是伽利略验证日心说的工具,也是伽利略被软禁多年的起因。它给科学家带来荣耀,也送他不幸。它分割舞台空间,成为一间绿色的囚牢。话剧最后,保全自己的伽利略哈哈一笑,告诉我们他不仅有天才的智力,更有韬光养晦的智谋,这里的设计让我想起躲避皮肉之苦的大唐名相狄仁杰,能屈能伸是智者的不传之秘。

理性的科学思维似乎与感性的艺术创作背道而驰,《伽利略》告诉观众,伟大的头脑都是相似的。更为重要的是,人是复杂的。回到文艺复兴群星闪耀的那刻,去看看人从石头中破壳而出的模样。理性是人类最友好的天赋,让我们擅用它。

精神的复杂性,需要用身体表达

井明乾(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博士研究生)

《伽利略》在舞台形式打造上有一定创新性,整个舞台化繁为简,画面简洁而有视觉冲击力,空间布局匀称,硕大的绿色圆筒置于舞台中央,既作为一个天体望远镜而存在,又成为区隔舞台演区的重要装置。同时,利用经典的白色条屏布景形成一个封闭式的舞台空间,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寓意。

当伽利略穿上了黑色的衣服,而白色布幔条屏掉落,正是意指那个黑白颠倒的世界。在一系列的舞台想象符号中,视觉上具备统一性,色彩对比度较强,与角色的理智与激情相互协调。

但是该剧舞台行动力量被弱化了,导演在演出中过于追求大调度,看似演员行动力很强,但实际表现力较弱。例如,伽利略在戏的开场,有一大段阐明自己思想的台词,演员边说边满场跑,情绪昂扬而有力,但人物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准确地传达给观众。舞台行动不够准确细腻,缺少打动人的动作细节。

布莱希特的戏剧到底要不要个性化人物,需不需要化身角色?个人理解,剧场中无论对演员的身体如何强调,其核心都是为了表现人的精神。人精神的复杂性,需要用身体表达。身体语言的简化,对于人精神的传达是不利的。

今日新媒体编辑:金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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