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想成为音乐剧演员

2019-07-15 12:01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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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李西月 元培学院2015级本科生

2002年,在北大中文系读大三的刘阳在西方文学的课堂上认识了堂吉诃德。当时,讲西班牙文学的女老师很喜欢这个故事,会在课上花大量的时间讲故事里的骑士堂吉诃德和写故事的作家塞万提斯。讲着讲着总会不小心把名字说反,一会儿是堂吉诃德创作小说,一会儿又是塞万提斯大战风车。每到这个时候,听课的同学都开始笑,刘阳就觉得很快乐。

十三年后,音乐剧《我,堂吉诃德》上演,刘阳在剧中一人分饰两角,他既是堂吉诃德,又是塞万提斯。他有的时候会想起遥远的西方文学课,和那位总会把名字说反的老师。

△刘阳在《我,堂吉诃德》排练

中文本科能做什么

2007年是北大音乐剧社成立两周年,03级毕业大戏《Q大道》在图书馆南配殿上演。刘阳作为主演登场,在台上唱出了他的第一句歌词:“英文本科能做什么”。刘阳觉得这句歌词说的就是他自己。

1999年,刘阳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回忆起大学四年,他印象最深的场景是在饭馆里复习。每次期末考试之前,宿舍里仍然要按时熄灯,刘阳就会到中关村一家24小时营业的牛肉面馆。每当这个时候,饭馆里都是来学习的北大学生,通宵复习也变得很热闹,刘阳在他们中间,却觉得未来就像即将到来的考试一样,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怎样迎接。

进入中文系以后,刘阳才发现文学的学术方向并不适合自己,他不知道中文系的学术训练和自己今后的方向有什么关系,只是闭着眼睛把课程学下来。四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一个问题来到刘阳面前,“中文系本科能做什么”。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像别人一样做点什么,就报了托福考试。

就在刘阳刚刚上完托福课的时候,一个音乐剧社的同学找到了刘阳,说音乐剧社要做一个毕业演出,想请担任合唱团团长的刘阳指导他们演唱。音乐剧社原本只准备唱几首歌曲,但刘阳觉得“音乐剧作品如果只剩下歌曲没什么意义,要做不如做个完整的戏”,于是毕业大戏《Q大道》提上了日程。

△中文版《Q大道》

没有专业场地的支持,一部音乐剧的上演比想象中困难得多,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刘阳和他的同学还在画布置舞台需要的景片,“在艺园食堂四楼的地上画到半夜,走的时候拜托保安别扔掉,第二天又早起去拿”。从道具布景到灯光音响,演出的全部准备工作都是同学们自己完成的。

由于休息不好,演出的时候刘阳头很疼,心里一直想着“千万别忘词,别倒下”,撑下了整场演出。谢幕以后,他惊讶地看到台下哭成一片。《Q大道》的背景设置在纽约一条并不实际存在的街道,讲述了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住进出租屋,和一群新朋友在逆境和迷茫中彼此鼓励,找寻人生方向的故事。那时候正是一年毕业季,这个故事引发了北大同学的共鸣。

北大音乐剧社的名声就从这一场《Q大道》打响了。此后,每年一场的毕业大戏成为北大音乐剧社的传统。当时台上的刘阳不知道的是,台下哭成一片的观众里坐着杨嘉敏和程何,后来前者创立了音乐剧公司七幕人生,后者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剧译配工作者。再后来,她们和刘阳一起合作了《我,堂吉诃德》。

△北大音乐剧社演出宣传单

从几首歌到一场完整的音乐剧,再到每年固定上演的毕业大戏,当时那场《Q大道》的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深刻。那一晚舞台上下的很多人,后来都成为了中国音乐剧行业的一份子,今天在这个行业里发挥着重要作用。

但这些都是当时的刘阳不知道的事,下了台的他只觉得头疼。后来他才想起他还报名了托福考试,已经错过了退钱的时间。没有准备托福考试的刘阳决定在国内发展,他在北大艺术学院读完研究生,毕业后得到了北大歌剧研究院的工作机会。

“我想成为音乐剧演员”

25岁的某一天,刘阳参加朋友的30岁生日聚会,大家玩了一个叫时光胶囊的游戏,每个人在纸条上给未来的自己写几句话,一起保存起来,约定多年以后再拿出来看。刘阳也写了一个小纸条,然后他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刘阳在歌剧研究院的生活是白天处理办公室的工作,晚上帮音乐剧社排练,每天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曾经一起排过戏的师弟找到刘阳,问他想不想参加一个音乐剧的面试。

刘阳不知道应该怎么面试,但他还是去了。他准备了一首快歌一首慢歌,但到现场以后发现都不合适。他现场决定唱《悲惨世界》里的歌曲,但因为临时准备连词都记不全。就在刘阳不知所措的时候,总导演说:“没关系,你唱就行了。”

于是音乐总监开始弹琴,导演站在刘阳身后,一句一句像耳语一样轻轻提词,刘阳唱了起来。一首《空桌椅》唱完,刘阳发现几个外方主创泪流满面。面试在十点钟结束,十二点刘阳接到消息:他被录用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刘阳就这样接到了他的第一份音乐剧演员工作,剧组要求他第二天就去排练。回到北大,刘阳决定辞职。

离开熟悉的校园,放弃学校的教职,这个决定是凭直觉完成的。“现在的我能清晰地知道这个选择会带来什么,失去什么,但当时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权衡这些得失。”刘阳只是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灌篮高手》中,三井对着安西教练说出的那句“我想打篮球”。

刘阳找到歌剧研究院的院长:“我得到了一个角色,特别想去。”院长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刘阳的辞职,她是一名歌剧演员,完全了解一个人尝到了舞台的滋味后是什么状态。那是刘阳二十几岁的最后几天,他放任自己的冲动,成为了一名音乐剧演员。

进组几天后,刘阳度过了30岁生日,他想起大二的时候,在三角地书店里看到《猫》的光盘,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音乐剧。刘阳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就想着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好。“我想《猫》里面的演员都会跳舞,我就练压腿吧”。艺园四层是刘阳在北大最熟悉的地方,他经常在台阶上压腿,来往的人都能看到,“就像一个疯子”。

那时,三角地是北大的一个精神地标。在三角地书店,刘阳又陆续见到了很多当时出版的音乐剧。19岁的刘阳,最喜欢的一部音乐剧是《耶稣基督万世巨星》。当时他还不知道,后来29岁的自己会在一场面试里见到这部作品的导演Gale Edwards,他会唱一首《空桌椅》打动她,然后被选为《海棠秀》的主演。

“距离第一次看到音乐剧整整十年”,刘阳出演了他作为职业演员的第一部音乐剧《海棠秀》。

再后来的某一天,刘阳收到了朋友发来的一张照片:那是当年的时光胶囊游戏里他写下的纸条。已经是一名音乐剧演员的刘阳,看到纸条上写着:“我想成为一名专业的音乐剧演员。”

我们都是拉曼查的骑士

收到时光胶囊的时候,刘阳在演中文版《Q大道》,和那年毕业大戏里的角色一样,他出演男主角清华和罗罗。他曾经带着毕业的迷茫唱出第一句歌词,“一张文凭,还是个中文本科,能为我带来什么”,而就像在故事结束时找到方向的主人公一样,刘阳在毕业后也渐渐明白中文系本科的意义。

刘阳很喜欢阅读戏剧理论。他觉得自己从一个演员的角度看戏剧其实是很微观的,而戏剧理论就像在中文系学习的文论,通过这些系统的方法论,他可以在更大的语境下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对刘阳影响很大的理论来自彼得布鲁克,“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走过这个空间,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

“行动”,是一个对刘阳很重要的概念,一个“行动”在空间中发生就产生了戏剧。起初他刚进入音乐剧行业时,带着北大学生的习惯,觉得自己是一个思想者,总要去思考应该表演怎样的情绪,怎样演得更像更好。后来刘阳才意识到,一旦思考就会形成一个观念,而观念先行是一个死胡同。

“演员应该是一个多重文本的承载者,只有‘行动’才能同时传递出多重文本”,刘阳认为好的表演就像是羊皮纸书,在X光的照射下会看到里面包含了很多不同的内容。有一位观众看了四次刘阳演的《我,堂吉诃德》,第一次看的时候,她会被塞万提斯目睹狱友处刑后激烈而集中的情绪表达冲击到,七个月后再看,她发现这里多了一些留白。“塞万提斯更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没有突兀感了。”她觉得刘阳已经不是在演戏,他在台上就是这个角色本身,比起七个月前,“他好像更相信这个角色了。”这些正是刘阳有意在调整的地方,堂吉诃德是戏中戏里的人物,要保留虚构感,而塞万提斯是真实的。“要达到观众能有意识,这不是真的堂吉诃德,而是真的塞万提斯在演堂吉诃德。”

△刘阳扮演堂吉诃德

演这部戏的过程中,刘阳不断能挖掘到新的内容,对戏的理解也反复打破重建。在刘阳看来,这部戏并不是想要使人感动然后去相信什么,而是想要去引发“思考”这个行为本身。他发现在自己一开始的解读里,堂吉诃德就是理想主义的化身,因此他在表演中加入了过多的情绪。而演员被一个情绪带着走,塑造出的人物就只能承担一个单一的信息。

在这个戏里,刘阳一个人扮演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两个角色。刘阳认为角色和自己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活着的”。“剧场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它介于想象和现实之间”,让角色在舞台上“活着”,是做一个演员最重要也是最难的部分。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需要不同的表演方式,塞万提斯是一个话剧风格的角色,堂吉诃德则是一个非自然主义的音乐剧角色。在这个戏中戏里,刘阳需要在这两个角色之间不断切换。

直到他说出“我们都是拉曼查的骑士”,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重合了。戏中戏结束的一刻,刘阳摘下假发,站在台上,这是他觉得最奇妙的瞬间。在这一刻,他是谁呢?他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也可以是任何人。在刘阳看来,“这就是这个戏的理想本身,一个理念和当下的存在能够以某种方式融合。”

在这个瞬间,这个角色的身份是无限的,“他能传达的理念太丰富了,且稍微一转就会偏向其中一种”,演员反而是无力的,这种奇妙的张力和平衡感是整部戏里刘阳最喜欢的部分。

△刘阳手写的《我,堂吉诃德》歌词

《我,堂吉诃德》这部作品刘阳一共演了两百多场,对刘阳来说,保持新鲜感是一个演技层面的问题,他要做的只是“选择一个正确的动机,导致正确的‘行动’每晚都能在台上发生,像第一次发生那样。”

刘阳以音乐总监的身份进入英文版《我,堂吉诃德》剧组,同时担当导演兼主演Joseph Graves的替补演员。起初,他看到Joseph Graves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直接卸妆离开,觉得这种方式似乎缺乏仪式感。直到自己成为中文版的主演,演过了二百多场,刘阳才发现最后一场的意义只是“其中一场”,其实每一场都是最后一场。一个演员到了台上是不会考虑这些的,“最后一场的意义会有台下的观众替你去想,他们处在更合适的位置上。”

刘阳始终觉得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观众之间有一道墙,因为演员在台上要落实的是一个“行动”,而一个“行动”本身没有太多意义。刘阳没想过他所做的事情会让观众喜欢,每次下班以后,面对剧院门口等待他的观众,刘阳会觉得这道墙被打破了。这些时候他总有点不知所措的新鲜感,“观众以赞扬回报我的表演,我也在这样的场合以尊重和感谢回报他们。”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加斯顿

每当迪士尼音乐剧《美女与野兽》结束以后,剧院门口总有穿着公主裙的小朋友想和刘阳合影,“演得太像了”是刘阳常常听到的评价。

2018年初,刘阳从北京来到上海,他希望保持自己音乐剧演员的身份,也希望参与一个长期演出并能不断挖掘的作品。《美女与野兽》正符合这样的要求:它是一部标准的百老汇音乐剧,所有地方的写作都非常标准。“以前很少演这样唱、演、跳都非常平衡的音乐剧”,刘阳既可以把之前的想法运用进去,又可以得到新的历练。

△刘阳在《美女与野兽》中扮演加斯顿

起初他去《美女与野兽》剧组面试,拿到的试唱角色是野兽和烛台,面试即将开始前,他突然接到了加斯顿,一个追求贝儿的反派角色。加斯顿是刘阳最喜欢的迪士尼角色之一,刘阳觉得加斯顿不能被简单归为一个反派,“他本质上是童话语境下一个具备现实主义价值的人”。加斯顿的出现,开启了迪士尼反派写作的新时代:他既是小镇上最受欢迎的男人,又是一个坏人,打破了此前迪士尼写作里王子和反派形象的截然对立。“在我眼里,加斯顿是迪士尼文本写作里划时代的一个人物,他非常好玩。”

刘阳知道,想把这个动画里的漫画式角色演好,就不能用漫画的方式来演,他要让这个人物“活”在舞台上。然而有趣的是,他又往往因为把角色演“活”的努力而得到“真像漫画”的评价。

为什么自己这么像加斯顿?刘阳也无法回答,“像不像是一个很神秘的事情。”

刘阳提到表演的起源,现代戏剧的源头之一是以古希腊为代表的古代宗教祭祀活动,“人们认为他们的表演是通灵的,这个联系就很神秘。”刘阳觉得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演员为什么能够“是”一个角色。“演员在表演中是无法看到自己的,演员的整个生涯都在很艰难地去接受这一点,那就是他要永远在一个对自己认识的部分盲区之下去工作。”

因为工作的原因,刘阳经常去迪士尼乐园,迪士尼乐园在刘阳眼中就是“一个大型的浸没式演出”,他可以从中搜寻出很多戏剧本身的原始意义。迪士尼经典的花车巡游,是当代很难见到的真正以狂欢为形式的表演,它本身可以被视为一个戏剧,有很多角色出现。演员不是去演一个角色,他们就是角色本身。“在迪士尼乐园里,所有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一切的开始。”因此刘阳很珍惜在迪士尼的经历,他在迪士尼看到的理念,拓宽了他作为一个演员对于职业本身的理解。

△刘阳在迪士尼乐园

如果让刘阳用一个场景来描述演员这个职业,他会对你讲一个噩梦。

“我上了台,却发现自己没有读过要演的剧本,没有学过要唱的歌。”这个噩梦,是提到演员这个职业,刘阳第一个想起的场景。“演员会永远害怕舞台,演员会永远害怕观众,演员会永远害怕自己的角色,害怕自己要做的事,因为你在以一个非常有限的身份去尝试接触一个完全无限的目标。”

“恐惧,未知,但你又必须往前走”,刘阳觉得这不是一个纯粹好玩的事,但这样的存在方式又让他欲罢不能,他离不开这样的事。

编辑|沈博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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