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保人的疯狂 | 口述

严正声明：“商业人物”所有原创文章，转载均须获得“商业人物”授权。一切形式的非法转载，包括但不限于盗转、未获“商业人物”授权通过第三方转载行为，均属侵权行为，“商业人物”将公布“黑名单”并追究法律责任。“商业人物”只愿与尊重知识产权的机构进行合作。

作者：刘欣冉 冯超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2019年7月5日，天津男子张某凡泰国“杀妻骗保案”在泰国开庭审理。

一年前，张某凡为妻子购买了3000万保额的保险后，带着妻子、女儿到泰国旅游，在酒店将妻子杀害，伪造现场，谎称妻子溺亡。随后，他被泰国警方控制，天津警方以涉嫌保险欺诈对其立案调查，泰国警方则以蓄意杀人罪对其起诉。

这位嫌疑犯在买保险时曾找到刘宇所在的公司。刘宇是国内一家大型人寿保险公司保险调查处的主任。他的工作是保险公司风险控制的关键一环，即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借助各式各样的手段和方法，揪出骗保人和潜在的欺诈者。

刘宇回忆，当时张某凡想给妻子买保额巨大的一份定期寿险。但公司调查发现，张某凡的年收入不足以支撑每年所需要缴纳的高额保费。公司在开过会之后，以投保人缴费能力不足为由，拒绝了这份保单。

“从保险存在的那一天起，欺诈如同毒瘤一样如影随形。”刘宇说。

刘宇曾是一名警察，三年前进入保险公司。做警察时，他接触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悲欢离合、鸡零狗碎，做保险调查主任，他“每天见的要么是丧尽天良各种尸体，要么是自残自损，断壁残垣”。

刘宇为我们讲述了他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欺诈者。这些欺诈者在人性、金钱的灰色地带游走，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瞄准了保险赔偿这块肥肉，用残忍而暴力的方式，杀人，甚至杀己。

“人性在金钱面前显得很软弱。”

以下是他的自述。

杀人

我入职两个月后，就遇到了一个重大的案子。

一个中年男人，做生意并不成功，他遇到一个中年女经理。男人追到了这个女人，成为夫妻。这对夫妻分别买了加起来价值2500万元的保额的保险。两人互为对方的受益人，如果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身故，另一个人都可以拿到2500万元的保额。

他们购买的保险产品是“高杠杆”品种。这种保险只限于某种特定状况，比如车祸，需要缴纳的保费不多，但是一旦出险，就能获得多倍赔付的保额。两人有房，买完保险后就将房产抵押出去，贷了一笔钱去国外旅游，还买了一辆车准备自驾游。

两人第一次在国内自驾旅行时出过一次小车祸，女方受了点轻伤没大碍。几个月后，他们再次出去游玩。驾车时又出了事故，撞在了石墩子上。男人双腿粉碎性骨折加肠断裂，昏迷过去。女人当场死亡。

我们去现场调查，却发现了疑点。男人昏迷在驾驶座上，身前还有一个抱枕，通常人在驾车时不会在身前放个抱枕，除了一种可能：为了减缓车辆撞击造成的伤害。通过对行车电脑的分析，我们发现，在撞击发生时男子没有采取制动措施。监控显示，在案发前一晚，他驾车几个小时，在周围闲逛，似乎是为了寻找作案地点。他的妻子有癫痫，需要服用卡马西平这类的药物，但尸检显示，事发当晚她服药过量，事发时她有可能已经昏迷。

这涉及到刑事犯罪，男人被抓。公司拒赔。

人性的阴暗面你想象不到。今年我们又调查了一个理赔的案子，案子发生在某地一个偏僻的村子。有一天，一个女孩跟她男朋友来到公司，申请理赔。

他们描述案情是这样的：女孩带着男朋友一起回家，跟父母、妹妹一起在院子吃烧烤，吃完烧烤后，母亲则把炭盆拿到屋里，说想烤个冰糖雪梨，女孩和男朋友离开去宾馆住宿，第二天，父母、妹妹三人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这个女孩为三人买了意外险，受益人是女孩。

投保时间是在事发前一个月，每人都是50万元的保额，共150万元的保额。我们发现，他在多家保险公司也密集投保，保额超过500万元。申请理赔时，她的男朋友一直在发言，对保险的理赔和手续非常熟悉，女孩想说话，男朋友就拿胳膊捅女孩，让她闭嘴。

我们问了这个男孩的情况。他说他是做IT的，月工资3万元，很有钱，开着一辆奔驰车，还向我们展示了他在银行里的几百万的流水。我们调查发现，这个男孩的车子是租的，流水是假的。

我们去了案发现场。房子的密封性太好了，很容易一氧化碳中毒。女孩说，因为妹妹今年高考，身体不好，怕生病，所以房子做了很好的密封措施。最让我疑惑的一点是，案发那晚，女孩和她男朋友去宾馆住，还在朋友圈吐槽说，宾馆服务差，有故意制造不在现场的感觉。

调查走访村子的乡民，我们得知，女孩那个死去的妹妹，考了个好大学，家里正为学费发愁。女孩离家早，打工做小买卖，与家里的关系很差，甚至对家庭有仇恨，现在家里又要她拿钱资助妹妹上学。

当时派出所初步认为这三人死亡是意外。但我们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是由女孩和男朋友主导的谋杀。我们找到当地的刑侦支队，我们配合做笔录做到半夜，后来警方立了案，两人被抓，案子现在正在审。

我们在现场调查的时候，心里堵得慌。在这个案件面前，150万保额赔不赔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不能容忍这种人逍遥法外，我们很难接受一个人坏到这种地步。

我们做保险调查，不只是商业行为，也要考虑到社会的正义。它是我见过的最为恶劣的案子。调查期间，我们每天讨论到半夜，去分析犯罪心理，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做出这种事？做出这种事之后还怎么面对自己的人生？

自残

杀人骗保，一般都有疑点，能够被发现。目前行业里最让人束手无策的还是自杀或者自残骗保。很多案子，我们做了理赔，但心中存疑。

一个男人站在椅子上整理柜子上的文件不慎坠倒，上午他去医院检查，医院给出了“双侧睾丸红肿”的诊断。等男人下午再去医院时，医院给出的报告是“双侧睾丸坏死”，属于高残。蹊跷的是，这名男子事发前在多家家保险公司密集投保，总保额达到3000多万元。我们联合几家保险公司展开调查，开会研讨，但查不出最关键的证据。他拿到了钱。

一个男人自驾车出去旅游期间，他的妻子开始不断给他买意外险，出事的前一天晚上还在投保，累计保额3300多万元，他的车子在行驶过程中越线跟对面正常行驶的一辆卡车相撞，当场身亡。交警认为这是交通事故。我们展开了调查，还去了他的葬礼。这个男人的财务出现一些状况，但是我们找不出他自杀的证据，即便投保动机和时机都不正常，也要按合同正常理赔。

保险里有一种险叫做重疾险，假如客户患了重大疾病，符合条件就能获赔全部保额，而这种险类一般会有伴随的轻症责任，假若达不到重大疾病标准，某些轻型疾病也能得到部分赔偿，一般是总保费的10%。

这种险种里的客户出现的状况，用行话，就是“金手指”、“金眼睛”，断掉自己的手指，弄伤弄残自己的一只眼睛。重疾，要么大病，要么高等残疾，砍掉一个手指，没有达到高残，但能得到部分的赔偿。

最常见的“套路”是投保人背负着巨额债务，投保此类险种。我们调查时发现客户的一根手指因事故丢失了，且断指无法被找到，然后投保人索赔，保险公司会进行赔付。接着他又断掉一根手指，我们继续赔付。

再往深查，即便查出再多的疑点，现场没有摄像头，还是很难攻破他的核心。所有的外围证据，都形成不了一个完全的证据链，即便形成了一个所谓的证据链，也没有直接证据，都是间接证据。

有一起案件涉事人先后找了很多癌症晚期患者，带病投保，买意外险。他们找到一个直肠癌晚期的患者，给他买了1500万元的意外险后，带着这个患者到高速公路，故意制造车祸，承诺死后患者家庭也能拿到一部分钱。这个案子刑警后来介入了。

全行业积累了很多案例，台湾一个做期货的生意人亏了不少钱，到福建旅游还买了高额意外险。有天晚上报警说遭遇抢劫，与歹徒搏斗中胳膊被砍掉一只，被扔进湖里。警方没啥头绪，就去湖里把胳膊捞上来了。经鉴定，这胳膊被砍了多刀，每一刀的位置都一样。与歹徒搏斗时，歹徒不可能每一刀几乎都砍在一个位置。这个台湾人被抓后，交代了犯罪事实，他曾经想找出租车司机压断自己的一条胳膊，给司机20万，但司机怂了。

我们接触的，不管是杀人骗保，还是自杀骗保，涉案金额为几十万元的几乎没有，几百万，几千万比比皆是。

见了这么多，听了这么多，我很难形容那种心情。如果说那些以伤害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来获取赔偿是失去良知与人性，是丧心病狂地在地狱中穿梭。而这些试图用自残、自杀骗钱的人就是在为自己打造未来的炼狱。

趋势

单就人身险来说，杀人骗保是极端案例，而带病投保的保单则非常多。带病投保又分为两类，一类是硬欺诈，假资料，假事故，一类是软欺诈，发现身体有问题或者确诊后才投保，故意不如实告知。我们日常处理的绝大多数案件，都是对方不如实告知。站在保险公司的角度，不如实告知，且在风险出现的时候再投保，叫“逆选择”，这种案件牵扯我们大部分精力。

据美国、英国的反保险欺诈机构统计，全球保险业最发达的国家和经济体，每年因保险欺诈所造成的损失高达1029亿美元。而我国学术界认为，国内保险欺诈给保险公司造成的平均损失应该占赔款及给付支出金额的12%左右。

如果我们能多破获的骗保案例多一些，那么普罗大众购买保险的成本也会低一些。因为欺诈，骗走的是绝大部分善良的投保人的利益。

保险行业的反欺诈调查员，要懂法律、医学，要有侦查能力，情商还要高，善于走访，跟侦探的要求差不多。我以前当警察，是有法定职权的，但保险调查人员没有法定职权，他只能根据保险合同和相关规定去调查，没那么强势。

我们出了一套调查细则手册。（“商业人物”获取了受访者提供的一本近200页的细则手册，它对调查人员的要求事无巨细。以一氧化碳事故调查为例，调查员需要做到去现场勘查、去派出所和法医处调查、与报警者和目击证人见面取证、从救治医生处取证等9项工作，而每一项工作细分为多项具体的操作细则。）

如今我们也利用一些互联网手段进行调查。我们与医院数据系统的建设方建立合法的合作，从第三方引入数据。天眼查、裁判文书网、失信执行人、水滴筹这样的软件我们也会使用。

国内保险欺诈形势在互联网浪潮冲击下有加剧的趋势。

在传统途径中，保险代理人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从风险控制的角度来说，代理人为客户进行产品设计是风控的第一环。互联网保险产生后，因为失去了保险代理人及调查认进行核查的步骤，不法分子进行保险欺诈的成本降低。我了解的数据是，互联网保险的欺诈率是传统线下保险欺诈率的两倍以上。

互联网形式卖保险，为考虑客户体验，优化投保形式，保费低，保额高，还有大量的赠险。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风险管控压力大。

保险公司的三大利润来源分别是死差、费差、利差。死差，保险公司收进来的钱，减掉赔付的钱，要有剩余。费差，保险公司实际发生的运营费用要低于预计费用。

利差，保险公司收取的保费做投资获得收益。利差是保险业利润的大头。但银保监强调“保险姓保”后，保险业开始强调回归风险保障的本源。如果说一个保险公司要回归保障性产品，那么它的保险理赔调查就很重要了。也就是说，我们的工作就更加重要了。

（刘宇为化名）

*图片购自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