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美国人了,中国人自己都拍不好花木兰

2019-07-13 17:05
广东

        

我们不妨设想,《洛阳两小时》《北平一整天》《开封半点钟》《金陵大半年》的剧本大纲,已经摆上了不少制片人、导演的案头。

而趁着女性主义和文化传承的热潮,把古代中国的花木兰、杨门女将、孟姜女、苏三、七仙女等诸位大姐姐小姐姐请出来,再各拍一两部电影电视剧,也并非不可能。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最近几天,刚刚被虎扑直男封为新任女神的刘亦菲,面对网上的众声喧哗,大约也要像《木兰辞》里的花木兰一样,悄悄叹一口气。

动画电影版《花木兰》已经是1998年的遥远记忆,但凭着迪士尼的影响力,时隔二十年,真人版电影预告片刚一推出,就在全球引起关注。尤其是在花木兰的家乡中国,种种讨论来得尤其凶猛、复杂。

欢呼者挺多,挑刺的也不少。

一分半钟的预告片逐帧播放,大大小小的槽点被网友挑出如下:木兰北上抗击匈奴,但家住福建土楼;相亲时妆容雷人;从军的铠甲不符合史实;木须龙角色消失;全员说英语,等等。具体讨论已有很多,在此不多赘述。

加上最近大火的《长安十二时辰》因为历史细节考究备受好评,更增添了一部分批评者的自信:“古典范还是要中国人自己才能拍得好啊。”

且不说仅凭一支短小的预告片,是否能够对整部电影作出判断,光是这些似是而非、人云亦云的“考据”,就有求全责备之嫌。

预告片中备受网友诟病的妆容。

那首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木兰辞》的创作时间,只能大约定位在北魏。南宋评论家严羽更是直言其“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就是说这首诗充满“唐味”,多半经过唐朝文人的润色。

纵观整篇《木兰辞》,并未指出具体年代,这个“架空”故事的重点也不在于某段历史。

迪士尼选择土楼,大概也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某种写意表达。

更何况迪士尼这次是翻拍二十年前的那部动画电影,用北魏时期的妆容、服饰、建筑来要求它,实在有杠精的嫌疑。

预告中出现的福建土楼,有网友回复说,“有这一幕,必是烂片无疑。”

至于抱怨为什么电影人物全说英语,为什么动画里的守护神木须龙在真人电影消失,就更像鸡蛋里挑骨头了。

退一万步说,如果明年上映的《花木兰》真的证明大洋彼岸的美国人拍不好中国古典故事,那么如果由我们自己再拍一版《花木兰》,你猜它会以什么面目呈现呢?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一首插曲,这样纯粹的古典范,影视圈已很少见,以当下的浮躁,能拍出更好的《花木兰》吗?

从一部上世纪的电影说起

要讨论外国人能不能用镜头讲好中国故事,不妨先来看一部上映于1937年的电影《大地》。

我们很难对一下子判断出这部电影的国别。它是一部地地道道的美国电影,出品方、主要演员、拍摄地都在美国,贯穿全片的台词也都是英语。

但与此同时,它也是一部原汁原味的中国电影,不仅片中的各种道具都来自遥远的中国,更重要的是,故事本身拥有一个中国式内核。

《大地》的英文海报

第一眼看到这些中式打扮的洋面孔,观众很可能有些别扭,但如果把这部电影看完,不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很难不被它感染。

整个故事说来简单,中国农民王龙早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成年以后,父亲把地主家的女仆人阿兰介绍给他做妻子,自此夫妻二人辛勤耕作,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但清末民初的中国,战乱和饥馑的浪潮很轻易就将一个农民家庭吞没——不过他们宁可逃难,也不卖地。

逃难乞讨的阿兰

在兵荒马乱的逃难路上,王龙和阿兰一度窘迫到要卖儿卖女。但一笔捡来的横财让这对贫贱夫妻迎来转机。

他们回乡后买下一块土地,生活日渐富足,直到临死前,阿兰都提醒丈夫,不要忘记农民的身份,要牢牢地守住自己的土地。

比中国农民更像中国农民

小到上个世纪初中国人的衣食住行,大到中国农民在种种磨难中对土地的信仰,这部电影都很好地表现出来。当然,这与幕后的种种努力分不开。

《大地》改编自女作家赛珍珠的同名小说。赛珍珠出身于一个传教士家庭,自小在中国长大,不仅精通中文,还与中国的许多文化名流交往。因此,她能以一个美国人的身份,对中国有足够深的了解。

小说《大地》在美国出版后格外畅销,帮助赛珍珠在1938年获得美国历史上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米高梅公司在改编这部小说时,也称得上格外用心。

片中的中国村庄

因为当时中国不具备拍摄条件,拍摄开始前,摄制组成员来到中国搜集各种道具,甚至包括两头中国水牛,一起运回美国,然后在当地搭出一幅中式布景:农田、阡陌、茅屋、集市……把一个中国村庄搬到了大洋彼岸。

用今天的话说,这部电影既有经典的文本,也有精美的“服化道”。在这个基础上,美国演员尽力模仿中国农民的动作神态,片尾的一场蝗灾戏,摄制组更是亲自前往当时美国的蝗灾发生地拍摄。

如果仔细留意,还会发现电影的主要配乐是一首变调的《茉莉花》。

不仔细看,你几乎看不出这些中国面孔是几位洋演员。

种种用心,最终成就了这部影片。1937年第十届奥斯卡颁奖礼,这部电影一口气拿下五项提名,并把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摄影收入囊中。

饰演阿兰的路易丝·赖纳成为史上首个连续两年蝉联奥斯卡影后的女演员。

路易丝·赖纳于2014年去世,第二年87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大家一同缅怀这位影星。

事实证明,倾注足够多心血,外国人也能拍出有情怀、不突兀的中国故事,而如果缺失了这些要素,哪怕是中国人,恐怕也很难用影像感动自己。

中国风是一阵什么风?

如何在荧幕上展现中国生活、中国风情?

这不算是一个新鲜问题,可以说电影和电视艺术作为舶来品,来到中国多少年,这种探索就持续了多少年。

世纪之交,迪士尼的那部动画电影《花木兰》让全世界为之疯狂,但也让许多中国观众五味杂陈。

在全球范围讲一个古代中国女孩的励志故事,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其中插入的西方元素总让一些观众感觉不自在,更关键的是,这个故事为什么不是由我们来讲呢?

《花木兰》里的现代元素,并不突兀。

1937年的《大地》是一个特例,而中国的故事,终究要中国影人自己来讲。那些曾做过国际化尝试的作品,几乎无一例外用上了“中国风”。

《花木兰》上映的第二年,中国动画第一品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就选择了全面学习国外,拍了一部动画电影《宝莲灯》。除了故事取材于中国古典神话,这部电影处处都有美国的影子。

《宝莲灯》的海报,很好莱坞。

模仿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比如像花木兰身边跟着木须龙一样,沉香身边也跟着一只欢脱的小猴子。

在李玟的歌声里,镜头一转,历经磨难的沉香就像所有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一样,轻轻巧巧地长大了,顺理成章地完成劈山救母的梦想。

在西式的故事逻辑之外,《宝莲灯》也几乎抛弃了此前引以为傲的民族特色,最终让这部凝聚了转型希望的大作淹没在新世纪人们纷乱的记忆里——除了几首好听的主题曲。

尝试还在继续。

同样在1999年,参与了央视版《水浒传》拍摄之后,张纪中在报纸上看到金庸的一段谈话:

如果大陆能像拍《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去拍我的作品,我愿意把自己的版权一块钱授予他们。

兴奋的张纪中立刻给金庸写去一封长信,次日便收到回复。不久之后,他们在杭州会面,金庸真的将《笑傲江湖》的版权以一块钱给了张纪中。

据说当时金庸提出的要求是“尊重原著”,他觉得港台武侠剧搭景太多,内容改动也太多,希望张纪中能弥补这些缺憾。

多年后,作为内地首部金庸剧,这一版《笑傲江湖》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实景拍摄的真山真水搭建出来的古典江湖。

2000年,李安把一部鲜为人知的民国武侠小说《卧虎藏龙》拍成电影,一举夺得次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颁奖之夜,歌手李玟在舞台上演唱主题曲,主演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盛装出席,中国武侠在国际上一时风头无两。

在其中饰演配角的郑佩佩大概想不到,自己二十年后会化身花木兰的媒人。

郑佩佩在《卧虎藏龙》中饰演玉娇龙的师父碧眼狐狸。

2002年,张艺谋的《英雄》上映,被称为中国商业大片的开山之作。张艺谋发挥他的长处,用鲜明的视觉元素俘获了国外观众的心,这部电影至今都是在海外评分最高的中国影片之一。

但在国内观众眼里,张艺谋的短处内核单薄也暴露出来了。

有影评写道:“它对外国观众太复杂,对中国观众又太简单。”可谓一语中的。

在其中饰演刺客的李连杰应该也想不到,他会在多年后化身《花木兰》里的皇帝。

《英雄》中的“无名”李连杰

所谓“形神兼备”,要拍出中国古典风,形与神都是少不了的。

回看世纪之交的种种尝试,《宝莲灯》学了国外的形但丢掉了中国的神韵,《笑傲江湖》和《英雄》多多少少都有形大于神的毛病:布景、道具、拍摄风光一流,但精神内涵弱了一些。

只有李安的《卧虎藏龙》算得上形神俱佳。

至于眼下的《长安十二时辰》,在细节上固然值得赞誉,但在故事本身和讲故事方式上,应该还有相当大的提升空间。

《长安十二时辰》对世俗生活的细节刻画备受赞誉。
中国要是重拍《花木兰》,会怎么拍法?

好莱坞的中国风,在《花木兰》之后还在延续,其中既有成功案例,也不乏失败的例子。

前者的代表是2008年横空出世的功夫熊猫,后者的代表则是那部同时汇集了刘亦菲、成龙、李连杰也救不回来的《功夫之王》。

反观国内,我们不仅很难再在荧幕上看到真正的古典气质,连稍微形似的古代生活也变得难得,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装束和雷人的台词。

《封神传奇》剧照,就问你科幻不科幻?

比如2016年的《封神传奇》,创造性地把未来时代的飞行科技嫁接到商周时代,至今保持豆瓣评分2.9的成绩。

再比如去年的《阿修罗》,更是把这种中西混合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

类似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只能说下次看到《xx之xx》的古装片、古装剧尽可能绕路,谨防踩雷。

其实,我们并非没有拍过《花木兰》。

2009年,国产电影《花木兰》上映,不仅剧情被改得七零八落,全程悲切的氛围,更与替父从军昂扬的精神相去甚远。

中国人自己的《花木兰》也被拍得七零八落。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古典内核?仍以那部1937年的《大地》为例。

农民王龙抱着新生的儿子,难掩喜悦之情,向天许愿,将来儿子会有许多钱、许多地。

但一旁的妻子阿兰赶紧拦住丈夫,并对着天空念念有词,向老天爷表示别听他瞎说,自己家很穷,生的也是女儿。

一百年前,中国农民对天的敬畏,以及生活中的狡黠、迷信,通过这处细节就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今天本土的影视从业者,反倒不能或者不愿呈现原汁原味的中国风貌了。

如果我们再拍一次《花木兰》会是什么样子呢?能经得起考据党的推敲吗?能像迪士尼一样把这个故事讲到海外吗?答案不言自明。

《花木兰》剧照

反过来说,广大观众的审美,要在影视水准的漫长塌陷中负怎样的责任,就更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当形神俱废成为常态,猛然出现一部《长安十二时辰》,也就难怪让人惊喜不已了。

前有《长安十二时辰》好评如潮,后有《花木兰》仅凭一支预告片就激起讨论无数,可以想见,前两年屡屡被嫌弃的古装影视剧又将遍地开花。

我们不妨设想,《洛阳两小时》《北平一整天》《开封半点钟》《金陵大半年》的剧本大纲,已经摆上了不少制片人、导演的案头。

而趁着女性主义和文化传承的热潮,把古代中国的花木兰、杨门女将、孟姜女、苏三、七仙女等诸位大姐姐小姐姐请出来,再各拍一两部电影电视剧,也并非不可能。

说到底,我们的情况远比迪士尼要严峻。

他们要做的无非是怎样平衡好东西方观众的审美,拍出一部尽可能让大家都满意的电影。

而中国影视所面对的,不仅是作品长期在国外缺少影响力,还有本土观众品味回归后,对不土不洋、今古错位的《爵迹》们的深深失望。

Let it go~ Let it go~

✎作者 | 曹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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