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越南与2019年的阿富汗:历史正在重演?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肖河
2019-07-11 12:56
来源:澎湃新闻

7月7日,一场由卡塔尔和德国共同主办的阿富汗内部对话在多哈举行,阿富汗政府、塔利班和阿其他各派别共60多人以个人身份参加了本次会议。会议声明呼吁就阿富汗问题进行全面谈判。这场谈判可说是6月29日美国和塔利班在多哈举行的第七轮谈判的成果之一。此前,塔利班一直拒绝与阿富汗政府进行直接对话,认为阿富汗政府是美国扶植的“傀儡政府”。

然而,同样在7月7日,阿富汗东部加兹尼省首府加兹尼市发生一起汽车炸弹袭击,造成12人死亡,近200人受伤。塔利班宣称对此次袭击负责。

自2014年奥巴马政府决定从阿富汗撤出大部分美军以来,塔利班不断加强攻势,以期凭借在战场上的胜利逼迫美国与自己谈判,并将阿富汗现政府排除在谈判之外。如今,一边是美国阿富汗和解事务特别代表哈利勒扎德宣称,美塔第七轮谈判是双方进行直接谈判以来“最具成果的谈判”;一边是塔利班对阿现政府咄咄逼人的攻势,外界一直担心一旦美军全部撤出阿富汗,阿现政府在塔利班的进攻之下撑不了多久,而华盛顿政策圈更是想起了1973年尼克松政府与北越签署的美越停火协议。46年前在越南发生的事真的会在阿富汗重演吗?

一名男孩儿在阿富汗喀布尔街头玩耍。视觉中国 资料图

美塔和谈唤起“出卖越南”的记忆

2018年12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突然在推特上宣布将在未来数月内从阿富汗撤出一半的驻阿美军。同时,特朗普还表示美国将同样从叙利亚撤军。而在此之前几小时,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刚刚宣布辞职,这位退役将军正是在华盛顿支持继续阿富汗战争的“栋梁”。这一系列动作也表明,特朗普决心要严肃地尝试从阿富汗撤出美军,结束这场从他的直觉看来就是“一个错误”的战争。

此后,美国和阿富汗塔利班的和谈努力也走上了快车道,双方代表多次在多哈会谈。在美塔和谈中,美方的头面人物是美国驻阿富汗大使、出生于阿富汗的美国人扎勒米·哈利勒扎德。为了执行特朗普的阿富汗“新政策”,美方答应了塔利班开出的条件,一方面承诺将美国撤军作为启动下一阶段阿富汗国内和平谈判的前提,另一方面则将阿富汗的现政府完全排除在这一轮和谈之外。其中原因在于塔利班至今仍然认为自己是阿富汗的唯一合法政府,而喀布尔的加尼政府不过是美国人的傀儡,没有资格参加和谈。

在特朗普的直接指示下,美国在2018年的和谈中已经接连做出重大让步。对此,阿富汗塔利班自然是兴高采烈,认为美国的妥协标志着着“胜利在望”。而与之相反,加尼政府的不满和愤怒则是与日剧增。在3月11日最新一轮和谈结束、美塔双方均释放出达成了两点共识的消息之后,喀布尔的怨气达到了顶点。阿富汗总统加尼的国家安全顾问、前阿富汗驻美国大使哈姆杜拉·穆希卜公然批评美塔和谈,甚至对美方代表哈利勒扎德进行了极为尖锐的人身攻击,指责其积极推动和谈的目的“不是为了和平”,而是希望能够在未来可能的临时政府中掌握祖国大权。这随后引发了美国和阿富汗政府之间的外交风波,据悉美国国务院负责政治事务的副国务卿戴维·黑尔为此专门打电话告知加尼,美国官员此后将拒绝与穆希卜的任何官方接触。特朗普也专门为“受了委屈”的哈利勒扎德背书,表示后者一直与加尼政府就美塔和谈保持着密切联系,不存在喀布尔“蒙在鼓里”的问题。

然而,虽然美国政府一直表示不会在没有达成协议的情况下轻易撤出阿富汗,也不会在和谈中放弃主要原则和立场,会维护阿富汗的民主化成果、保障阿富汗人民特别是妇女的基本权利,但是其在和谈中的一系列手法仍然唤起了国内外对美国政府“出卖盟友”的记忆。

评论家们纷纷指出,2019年的特朗普和哈利勒扎德就如同1973年的尼克松和基辛格,正在试图与长期敌人达成“体面的和解”,为远离美国的第三世界战场止血。撤军和停火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美国就会在撤军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停火协议遭到撕毁,坐视曾经的盟友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迅速倒台,并拒绝再度施以援手。在批评者看来,美塔和谈就是要有意重蹈“越南覆辙”,放弃美国辛苦经营的成果。

如果失去美军的直接支持,阿富汗现政府很有可能会像1975年的阮文绍政权那样,在5个月内土崩瓦解。其最终结果将重挫美国的国际威望和道德信誉。巧的是,阿富汗战争已经进入了第18年,而美国士兵在越南的土地上则待到了第19年。时间上的相似更是给华盛顿撒上了一片“心有戚戚焉”的悲凉。

“美越停火”真的是一场出卖吗?

1975年1月,在美越停火协议达成近两年后,万事俱备的北越军队向南部政权发起了全面进攻,在55天内就结束了这场迁延日久、血流成河的战争。但是在这期间,仍然在福特政府中掌管美国越南政策的基辛格却始终不愿意相信南越政权会最终垮台,起初坚决拒绝制订撤退方案。直到万事皆休的4月18日,基辛格才不得不同意制订紧急撤离计划。4月29日,美军执行了用直升机撤离的“疾风行动”,在最后一架直升机从驻西贡大使馆楼顶起飞后,共撤出1400名美国军政人员和5600名其他国家的公民(主要是越南)。

日后在科林·鲍威尔手下担任副国务卿的理查德·阿米蒂奇当时在大使馆担任武官,正好是最后撤出的那一批人。在回忆这一苦涩时刻时,阿米蒂奇觉得美国对待越南的方式就像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只顾着自己,而将心上人抛在一旁。虽然最后的结局确如阿米蒂奇所言,南越政权的最后崩溃确实是源于美国的“不作为”——美国国会在1973年停火后就拒绝为军事干预越南再度拨款,但是这并不表明基辛格在1973年签署停火协议时就打定了当“负心汉”的主意。他和尼克松都认为,停火协议只是要让越南战争重新“越南化”,绝不是放弃南越。是不负责任的美国国会“出卖”了越南,而不是因水门事件而陷入困境的尼克松及其继任者福特。

在基辛格和尼克松这对灵魂深处存在共鸣的“强硬搭档”看来,越南对美国的战略信誉有着无可比拟的价值,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放弃的。之所以要与北越商谈停火,一方面是国内反战呼声过于强烈,不得不做出妥协;另一方面则是试图以此为契机,在苏联面前打“中国牌”,赢得地缘竞争中的新优势。尽管准备寻求停火,尼克松政府决心要在整个过程中贯穿强硬的姿态,以表明美国并非“兵败求和”。在1969年开始谈判后,尼克松政府时刻注意不能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得“软弱无能”。

在这一原则指导下,白宫顶着巨大的外部压力和内部分裂将战争扩大到老挝和柬埔寨。在决定对柬用兵时,当时就有3名国安会官员愤而辞职,甚至当面和基辛格爆发了冲突。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尼克松都在警告北越,如果双方无法在1972年美国大选前达成停火协议,那么一旦连任成功,美国政府在停火问题上将持有更加强硬的立场。事实上,直到达成停火协议前的最后一刻,尼克松都在力主进一步强硬施压,甚至批评基辛格过于软弱、过于期望和平。1972年圣诞节期间,尼克松批准了对河内、海防持续11天的大规模轰炸,在当时看来这堪称“疯狂之举”。以此而言,至少在1973年1月,美国和北越达成的停火协定并不是有意“出卖”盟友。

无疑,美国和北越的媾和为之后的美国外交留下了丰富的经验教训。从积极的一面来说,如果以撤军为条件,同时保持强硬姿态和高度施压,再伴以外交上的“釜底抽薪”,与一个长期交战的敌人“握手言和”是完全可能的;而从消极的一面来说,这种通过复杂的外交实现的停火协定很可能是非常脆弱的,停火可能更有利于美国的敌人而非盟友,而且一旦达成停火,美国在政策上就很可能“覆水难收”——即使协议遭到撕毁,美国国内的政治环境很可能将不再允许再次提高介入程度。换言之,其很可能带来无法完全控制的后果,除非本意就是为了“出卖”盟友而争取一段“假装体面的时光”。

阿富汗是越南的翻版?

越南战争的经验和教训是当前美国外交决策的灵感源泉之一。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在利用历史经验来支撑自己的论点。反对撤军者认为一旦撤军,就等于在事实上放弃了阿富汗,重演了在美国国内输掉越南战争的悲剧;支持撤军者则指出,南北越的统一最终反而为美国提供了一个有利于遏制中国的更加强大的伙伴,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即使塔利班最终夺取政权,美国也不必太多担心。这一类比甚至也影响到了其他国家,不过它们更多地表现出了对美国在阿富汗“故伎重施”的担忧,开始思考如何在后美国时代维护阿富汗的相对稳定。

众说纷纭之际,我们需要首先厘清一点,那就是美国政府在阿富汗的处境真的与46年前在越南相似吗?如果两者存在根本性的差异,那么美国政府可能采取的行动也自然可能存在显著区别。

今日之阿富汗与昔日之越南存在一点根本不同,那就是越南战争是一个远比阿富汗战争更为艰难的泥潭,美军在这两场战争中的伤亡和资源消耗远不能等量齐观,也正是因此,美国政府在阿富汗问题上并没有承受重大压力,不存在“非撤不可”的困境。

阿富汗目前的人口是当年越南南部的4倍,面积更是远为广阔,但是从2001年至今,美国及其盟友在阿富汗的驻军最多时也没有超过14万人,而在越南这一数字在顶峰时达到50万人。粗略估算,美国在阿富汗承受的“单位”军事压力可能不到越战的1/10。从伤亡数字来看就更是如此,18年来美军在阿富汗总共只阵亡了2400人,而在越南则阵亡了58000人。相较而言,如果说越南和阿富汗都是美国的“泥潭”的话,那么前者要比后者深邃得多。也正是因此,美国社会并没有强烈的要求从阿富汗撤军的呼声。

就在特朗普启动“撤军和谈”后不久,美国参议院就在2019年2月4日通过了一份没有约束力的决议,要求白宫在叙利亚和阿富汗战略上加强与国会的协调,特别是应当充分考虑仓促撤军的结果。这一决议以70票赞成26票反对获得通过,表明国会并不赞成特朗普的撤军表态,而且基本上还是两党的共识。与尼克松政府当年被迫撤军不同,此次的阿富汗撤军提议更多体现了特朗普的个人意愿,除了民主党中最激进的左派和共和党中的极端财政保守主义者之外,并没有获得多少支持。

除了压力不同之外,当前的阿富汗战场和过去的越南战场还存在一个重大“技术性”差异,那就是阿富汗战争早已实现了“阿富汗化”。目前,虽然美国仍然在阿富汗保持了14000多名驻军,但是五角大楼早在2014年就宣布驻阿美军不再承担直接的战斗任务,而是集中执行顾问训练和反恐作战这两大类辅助任务,这大幅降低了美军的伤亡数。近期,阿富汗塔利班正加紧在全国发动攻势和袭击,争取和谈的主动权。根据很可能经过“粉饰”的数据,作为战斗主力的阿富汗国民军平均每天都要阵亡40多人,而阵亡美军每月只有个位数。以此而言,美国在阿富汗已经“退无可退”,即使还有让步的空间,也不过是在保留的驻军人数上做文章,不大可能真的撤出所有的军事顾问和特种反恐部队。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决定了阿富汗和越南之间的显著区别。例如,现在的美国没有苏联这样的大体上势均力敌的安全对手,也没有其他亟待应对的安全威胁,即使抛弃阿富汗也不会换来其他的安全好处。而且和20世纪70年代不同,美国与塔利班媾和并不会改善华盛顿与其他主要大国的关系,反而可能引发它们的担忧。除了能够节约财政资源以外,从阿富汗进一步地完全撤军实在是没有多少战略收益。概而言之,压力不大、动力不足,美国实在没有多少理由一定要从阿富汗完全撤军,因此也就无怪乎美国的安全精英们对特朗普的政策倡议兴趣不大、拖拖拉拉,走的是一条没有马蒂斯的马蒂斯主义道路。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朱郑勇